劉仁贍目送四騎遠去,良久無言。
“父帥,城頭風寒……”
劉仁贍點點頭,才轉身,腳下一滑,卻是重重摔倒在地。
“父親……”
“大帥……”
劉崇諫一把抱起父親,觸手之處只覺瘦骨嶙峋,輕飄飄的沒有四兩肉,忍不住紅了眼睛,“父親!”
“……吾……吾沒事,扶吾起來,監軍,擂鼓聚將。”
“諾。”
劉崇諫親自背起父親下城,一路小跑著進衙,在椅子上放下,劉仁贍抹一把臉上已經干澀的濃痰,失聲一笑,道:“聚將鼓已起,你代為父點將,吾進去沐浴更衣。”
“諾。”
劉仁贍起身向后衙走去,擺手揮退還想再跟進來的兒子,佝僂著的背影異常孤寂。
劉崇諫抹一把浮汗,定定神,理了理將甲,習慣性站于門口,親迎將校。
三通鼓畢,諸將來齊。
劉崇諫行禮道:“父帥正在更衣,請各位叔伯稍候片刻。”
周廷構道:“無妨,大帥這段時間十分操勞,你也莫去催他,諸位既然都到齊了,就把各城的防御情況都匯報一下。”
“諾。”
大堂上各城守將依次匯報畢,兩刻鐘過去,劉仁贍還未出來,周廷構也坐不住了,道:“崇諫,你我進去看看。”
劉崇諫早等的心急火燎,但其父掌軍極嚴,家里行的都是軍法,不敢有違一步,聽到監軍使如此一說,忙向后衙而去。
哪知迎面撞上管家黃伯,只見黃伯淚流滿面,手捧長劍印信,一見劉崇諫,放聲大哭:“阿郎夫人雙雙殉國,請監軍開門迎周……”
“父親!”
劉崇諫倏的淚如泉涌,撤腿飛奔,后院里已有哭聲隱隱傳來……
……
……
早有飛騎報于周營。
郭榮聽罷,臉上卻無受降的喜悅,黯然長嘆,對王溥道:“沒想到偽唐還有如此忠正剛烈之人,與其得壽州,朕寧可得其人,可惜,可惜,可惜呀!”
王溥也嘆道:“大軍攻城,孤立無援,卻能堅守四個月而不失,真名將也。”
“有勞王相親走一趟,代朕吊祭,喪事官給,嗯,追贈檢校太尉兼中書令、天平軍節度使、追封其為彭城郡王,其子崇諫也是驍勇善戰之輩,可為懷州刺史。”
“遵旨。”
壽州城降,節帥自刎的消息如長了翅膀般的飛向各個角落,甲寅也很快知曉了,呆立半晌,再次被震憾到了。
那黑瘦的老頭,當楊澈破口大罵時,他啞口無言;當守軍群情激忿時,他出口制止;當四人下城時,他于城頭目送……沒想到,只隔了一個時辰,就已陰陽兩隔。
有哭聲自東南面傳來,其聲蒼老沙啞,分明是楊澈那老頭。
劉仁贍治喪期間,周軍只輸送大量米糧豬羊進城,大軍卻依舊在城外駐扎。
三日后,周廷構率文武躬迎城外,周軍這才開始入城接管城防。
托劉仁贍的福,城中官員任給去留,愿留在大周的封高官,愿回江南的給程儀、馬匹。
這就大出周廷構等人的意外了。
郭榮巡視完壽州城,見城內殘破不已,百姓困頓不堪,心生感慨,令免壽州城三年錢糧,遣左諫議大夫尹日就于壽州開倉賑饑,以右羽林統軍楊信為壽州節度使。
軍名“忠正”,以旌劉仁贍之節。
壽州百姓建廟以祀,后世加謚“忠肅”,是為忠肅王廟。
……
……
江寧,皇宮。
李璟氣急敗壞,兩眼發紅,大聲咆嘯著:“誰能告訴朕,眼下該如何退敵?”
雖說江南兵已退卻,西面的王進逵也被部將所殺,武昌平安,但江北大地已經亂成一鍋粥,廬州、舒州相繼失守,如今堅城壽州又失,前幾日,皇甫暉的水師又被敵將宋九重所誘,精銳一上岸,就被馬兵沖殺的血流成河。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敢出聲。
最后還是宋齊丘出班言道:“圣上,如今之計,只能再次議和。”
“上次鐘謨、李德明無功而返,這次又拿什么去議和?”
“答應逆周的條件。”
常夢錫勃然大怒,戟指怒罵:“宋齊丘,虧你說的出來,敢讓圣上去帝號,割疆土與敵,圣上,請金瓜武士,立殺此獠。”
宋齊丘冷笑道:“那依常侍郎之見,又該如何是好?”
“大軍壓境,從來只有整兵備戰一途,我朝有鎮海神針不用,卻想著求和茍存,道理何在?
圣上,臣舉薦齊王李景達掛帥出征,節制江北各路大軍,不需半年,逆周必將敗退淮北。”
“圣上,如今江北局面雖然惡化,但皇甫暉與姚鳳總的來說,還是可圈可點,臨陣換帥,臣以為不祥。”
常夢錫冷笑道:“那依李樞密之意,又該如何?”
樞密副使李征古傲然笑道:“其實欲退逆周軍,以臣愚見,并不難,只需一封書信就行。”
李璟一聽大喜,忙道:“休賣關子,速速道來。”
“圣上忘了遼國乎?雖然北晉、西蜀畏懼逆周強橫,但逆周卻最畏遼軍,只需卑詞厚禮,依那遼人貪婪之性,只要有利可圖,必然起兵,如此,南北呼應,那郭榮再有本事,也要乖乖認輸撤兵。”
“妙!”
李璟撫掌大笑道:“李卿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吶。”
常夢錫道:“圣上,遠水解不了近渴,聯遼攻周雖然可行,但再快也要三個月后才見成效,眼下江北戰場卻需進一步部署為好。”
“嗯,常卿言之有理,眾卿再議一議。”
朝議還在繼續,一騎紅翎卻已馬踏中宮,高聲報捷。
“報……八百里捷報,皇甫大將軍于清流關外大破周軍精銳,陣斬鐵騎千余,獲戰馬五百余匹。”
“哄……”整個朝堂卻是炸了油鍋一般,立時沸騰起來。
李璟喜極而泣,一把抓住信使的手臂,道:“給朕詳細說來。”
“諾。”
卻原來周將韓令坤連勝二場,皇甫暉大將軍屢敗屢戰,毫不氣餒,最終抓住了周軍的弱點,一舉反敗為勝。
周軍鐵騎、控鶴,乃是無雙精銳,如今竟然被皇甫暉打敗了,而且是大勝,這樣的消息如春日暖陽一般,迅速的融化了李璟腦門上的陰霾,
宋齊丘等人的恭賀聲適時響起:“臣等為圣上賀!”
李璟張臂大笑。
李景達默不作聲的走出殿門,這位年方而立,身材軒昂,玉樹臨風的大唐齊王,臉上寫滿了憂慮。
他閉上眼,感受著春風撲面而來的涼意,卻依舊澆不伏心頭上那焦灼的心。
為什么寧可信任宵小,信任外人,卻對自家兄弟百般提防?當年父皇梓宮前盟誓說好的兄終弟及呢,說好的兄弟同心呢,換來的只是萬般抵防罷了。
他想起終日走馬璋臺的三兄,呵,皇太弟,自取字號曰“退身”。
許是閉目久了,一滴清淚從眼角溢出。
是故,讓他早一些解脫,也讓劉崇諫免于城頭被父親腰斬的悲劇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