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開正旺時。
益州城南三十里處的茶寮迎來了一批客人,有男有女,皆是外鄉口音。
男的除仆從外,皆是士子打扮,女的卻是形容各異。
其中有位女郎,看年紀不過十五六歲,一身青色衣服,襟邊袖口下擺各處卻又繡著繁復的花紋,七彩流光,明艷眩目。只那款式寬寬松松的,一看就不是中土式樣,而且那裙子也實在太短了些,竟然離腳面足有一尺,露出一雙小腿,被花色布襪包裹的秀美挺直,腳上的繡花鞋卻是六耳提索,十分不倫不類。
再看那頭上,烏黑的秀發被一副同樣有著繁復花紋的額當束著,上面布滿了奇形怪狀的銀飾與瑩光發亮的珍珠,額上正中,又有三尾高高聳著的錦羽,也不知是何禽之羽,流光溢彩。
膚色略黑,五官倒是清秀,大眼,隆鼻,只那雙大眼眶略深了些,那鼻子太直了些,那唇太厚了些,而那濃黑的眉毛,更是直入云鬢,英氣多過嫵媚。
腰間又懸一把直柄砍刀,偏那刀鞘還是鏤空的,刀鋒透過花紋折射出來,寒芒刺眼。
這位一看就是異邦的少女行事也大為不同,其它男女坐著喝茶歇力,偏她一擂桌面,嬌咤一聲:“酒來。”
口音有些糯,偏作蠻橫狀。
店東忙提了一壺酒上桌,正要放下酒碗,那少女已一把提起酒壺,仰頭鯨飲,一線酒漿才入口,那少女忙一把棄了酒壺,大聲咳嗽起來。
卻是嗆到了。
“啊啊嗚嗚”趴在桌上作可憐狀。
同行的其它人似乎習慣了,個個笑語殷殷的,神情大多寵溺。
一位滿臉虬須,明明蠻漢身材卻套著長衫的中年人接過酒壺,先張嘴美美的接飲了一口,方去拿碗,笑道:“想給某張仲子酒喝,那便早說,偏要逞能。”
少女氣鼓鼓的哼道:“等我師兄來,讓他喝死你。”
“那起碼得等到明天了,看到界碑沒?還離著三十里呢。”
少女就生氣了,“唰”的一聲撥出砍刀,罵道:“哼,竟敢不來接我,等見著了他,一定砍他一百二十七刀。”
身邊同樣異族裝束的婢女小聲提醒:“多撥荼,多記了三刀。”
“哼,我就要多砍三刀,怎么了。”
少女起身,耍著刀花離開茶寮,一抬頭,卻發見天空中有只大鷹在盤旋,不由大叫:“喂……你們快看,這鷹白的呢。”
張仲子自喝著酒,懶得理會小姑娘的一驚一乍,端碗時卻覺著地面倏的動了一下,酒水也晃蕩了一下,然后大地實然間就毫無征兆地轟鳴起來,酒桌搖晃逾發厲害,眾人大驚,連忙出門。
卻見北面黑潮洶涌,一彪鐵騎綿延成一條長線,浩浩蕩蕩,氣勢如龍。看那為首扛旗將軍所舉將旗,黑底紅字,鮮艷如血,上書一字“甲”。
塵土飛揚中,一騎焰火越眾而出,囂張的奔騰至茶寮前三丈遠,這才一勒韁繩,黑身紅鬃的大馬一個人立,嘶聲咆嘯,鐵蹄亂刨,騰起灰塵一片。
“哪位是我的小師妹?”
“哪位是小師妹?”
那拎著刀的少女早就被這沖天煞氣給驚呆了,等到馬上那一身戎服的年青人連喊兩聲,這才一聲歡呼,高揚著刀就撲過去……
“快帶我騎馬!”
甲寅哈哈大笑,一把跳下馬來,“小師妹,稍等一下,給你帶了俊馬,大師兄在后面呢。”
小女啊哈一聲,一把挽過甲寅的手臂,歡喜的笑道:“我就知道十七師兄最好了,我的馬是白色的,還是紅色的?”
“都有,因為是五花馬。”
少女又嗚呼雀躍了:“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說話間,大隊人馬奔涌而至。
程慎下馬有些狼狽,腳步幾下踉蹌,少女又歡呼著撲過去。
“哎……刀……刀……”
程慎拍著少女的后背,滿臉寵愛。
“仲子兄,沛然兄,云卿兄,叔明兄,元鎮兄,秋言賢弟……”
程慎松開小師妹的手,與來人一一見禮,又把自己的小師弟給眾人引見,好一通忙碌,卻都是程慎寫信邀請的閩地學子。
這一行人又以張仲子為首,甲寅上前見禮時,張仲子爽朗大笑道:“伊師嘗言,所教弟子數百,唯你一人專好舞刀弄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甲寅對這貌似粗豪的文人一見就投緣,當下打趣道:“要不是你們一起來,路上單獨見了你,一定大喝一聲‘呔,兀那漢子,與某大戰三百回合’。”
眾人大笑,受到冷落的少女不依了,挺著胸道:“為什么不介紹我?”
張仲子大笑,“你這師兄老遠就喊小師妹的,還用引見么。”
甲寅卻有些不好意思,搓著手問道:“你叫什么,師兄說過的,我卻記不住,叫什么波……”
少女哼了一聲,不滿的道:“歡斯波羅檀,笨死了。”
“太難記了,要不我叫你阿檀?”
這位叫歡斯波羅檀的少女卻又奔出去了,只把左手在腦后搖搖,大約是隨便的意思,因為她的注意力已被赤山所牽的五花馬所吸引。
只見那馬通體火紅,唯前胸與后臀有粉白的斑紋,前胸共三塊,形若碗大的荷花,后臀左右各一塊,其形恰似蓮葉,馬身并不高大,但通體均稱,修長,十分俊逸。
阿檀一看就喜歡上了,躍躍欲試,卻又有些不敢。
甲寅過來拉住馬嚼子,笑著鼓勵:“只管上去,這馬聽話,聽說你要來,年前就準備著了,挑了半天呢,這可是御馬監里挑出來的。”
阿檀嘻嘻一笑,果真扳鞍上馬,試著騎了騎,滿臉得意,然后又眼巴巴的看上了從高空直沖而下,穩穩停在赤山手臂上的白鷹……
……
這群閩地士子,秦越十分重視,不僅安排甲寅出城三十里迎接,自己也親到萬里橋外接風亭迎接,住宿安排在館驛,晚宴卻安排在西樓。
這西樓本名崇勛園,原為趙廷隱也就是趙文亮先祖所置之別墅,幅員遼闊,園內臺檄亭沼,十分豪奢精美,孟昶善愛之,出錢買下,以為皇家度假園林。
秦越上疏批復后,第一件事便是把這崇勛園拿出來用,一來確實漂亮,二來遠離皇宮,一時不會起太大的不良反應。
不僅設宴之地選的豪奢,來作陪接風的如林文淵、陳識、郭震等人,也都是蜀中士林名望。
甲寅卻不去湊這熱鬧,他是來接小師妹的,一進城,便帶著小師妹回了家,蘇子瑜早把繡樓收拾的干干凈凈,一切用具都換了新的,漂漂亮亮,美美香香,一直大大咧咧的阿檀跳上跳下好一通轉,卻嘴一扁,一頭拱進蘇子瑜的懷里,嚎啕大哭。
“哎,好好的怎么哭了,可是路上受累了,快快湘兒,快把浴房的熱水打開,好伺候阿檀小娘子沐浴。”
“哎。”
湘兒退下,阿檀還在哭,蘇子瑜只好柔聲安慰。
這小丫頭看著剛強,可又是跨海,又是遠足的,估計這一路上沒少吃苦頭。
好半晌,阿檀才止了哭,在湘兒的引領下去浴房洗浴去了,蘇子瑜看看一身的鼻涕眼淚,哭笑不得,對發呆的甲寅道:“你們師兄妹就一個德性。”
“怎么了,我看就好的很,這才像個小師妹嘛,等下再問她喜歡吃什么,總要吃的白白胖胖的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