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是真的要降臨了,紅到極致的落日在海平片上散發出最后的光芒,紅的慘烈,紅的悲壯。莊恒的臉色在黃昏中更顯蒼白,我那一句話生生的讓他踉蹌著后退了一步,倉促中伸手撐住了身后的漢白玉雕柱。多少年來我未嘗見他失態至此。
他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著,粗重的喘氣聲過了許久才漸漸和緩。我定定的立在原地,沒有上前,木然看著我們之間隔下這深深的一道鴻溝。
莊園的華燈盞盞亮起,在我們面前散開馨然雅暈,福慶領著幾個大膽的下人小心翼翼的走近我們,大概是想提醒我們用餐的時間已到,還沒等開口,便被莊恒冷厲的眼風掃的噤若寒蟬,傻傻立在一邊動也不敢動,只聽他低啞的喝道,“統統下去!”
傭人們如蒙大赦,趕緊離開。臨走時福慶深深的遞給了我一個擔心的眼神,我勉強沖她擠出了一絲微笑,示意她不必擔心。
莊恒慢慢抬頭望向我,在我倆目光相碰撞的一瞬,他眸中的凄然的近乎絕望的光華讓我本已麻木心頭驀的一陣一震,我一定曾經見過他這樣的神色,要不然怎么會有如此的熟悉之感?是了,在十多年前他的書房門前,我毅然決然的跟他提出離婚時,他看著我的眼神便是如此,絕望的凄涼中滲透著倔強的脆弱,只不過那時的我不若此時冷靜,當時的我完全沉浸在自己原本無瑕的愛情上有了污漬的悲憤中。憶及面前的這個男人當年的所作所為,我本有絲絲柔軟了的心又復鋼硬。
面前的他卻絲毫沒有察覺我心中的變幻,只輕輕的問了聲:“蘊茹,快二十五年的夫妻了,在你心中我竟是這樣不堪的一個人?!”似疑問,似自嘲,似嘆息。
“沒錯!快二十五年了,你騙走了我的感情,浪費了我的青春,現在終于顯出真實的目的了,也許你從一開始想要得到的就是施家!如果我沒有施家嫡女的這重身份。今天的莊恒夫人怕早就是那個姓駱的女人了吧?”我滔滔不絕的道,心中不知道哪里來的那許多的冷酷和怨懟。我承認,大哥的話影響到我了,在我的腦子里盤旋著揮之不去。我拼命讓自己說出來,我不要再讓自己一個人痛苦,明知是會傷了他,可我依然在說,讓他也痛,仿佛這已經成了此刻能讓我活下去唯一的浮木。
他就這樣一聲不吭的聽我說,任我說,直至眼中的所有波瀾統統在我的話語中歸向平淡。夜寒如冰,冷風吹來,他又抑制的咳嗽了幾聲,我似乎察覺到他將身子的重量全部倚向了身后的玉柱,這讓他的脊背稍稍彎了些,不向以往那般直直挺立。
不知過了多久,莊園的大門重新開啟,是莊楠駕車回來了。大概是看見了我和他的父親都站在正廳門口罷,他遠遠的就停下了車子走了出來。早有值班哨位跑過去替他停車,他微微頷首道了聲謝,然后快步向我們走過來。
我望著兒子高大穩重的身影,沒由來的一陣苦澀。他再不是當年那個哭喊著要媽媽的孩童了。越來越像他的父親,還有著他父親所沒有的青春與不羈。大哥說莊楠已經是上頭高層眼中的新一代驕子紅人了,莊恒栽培的好,莊楠學的更好!我是該欣慰的吧?想想施家除了遠在加國的二哥有孩子外,大哥與逸華至今連個一兒半女都沒有,逸華且算他尚年輕,可大哥就真的讓我費解了。要是大哥也有一個如楠兒般大小的孩子,是不是今日就無需只剩我與他聯手保護施家了?
望著在我身前站定的這兩個男人,我親如父,親如子的兩個男人,無數人費盡心思只為搏他們的垂賜,而我卻要站在他們的對面與他們作戰。這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可這又是恐怖的真實!
“爸爸,媽咪你們怎么都站在外面?媽咪快點進去吧,風太大了,吹久了又要犯偏頭疼了。”兒子伸手想要扶住我,我微微的甩開了。
“去叫司機準備一下,我搬到淺水灣二號去住一陣子。”我對楠兒說。
“不準!”許久都沒有說一個字的莊恒決絕的道,“你只能呆在這里,哪里也不許去。”半輩子了,我沒聽過他這么果決的毫無回旋余地的對我說話。我們之間好像從來習慣于果斷的人都是我。
“你想干什么?禁錮我,然后你們就可以為所欲為的實施你們的計劃?”我冷哼一聲。
“媽咪,你怎么了?為什么這么說?”兒子低喚一聲。還沒說完,便被他父親揮手止住了,于是乎退在一邊神情緊張的看著我們。
莊恒復又開口,“你想做什么都隨便,我明天就會安排律師來見你,你名下的所有股份你全都可以隨意調動,就算你要變賣莊氏那也由得你。”
莊楠聽到這,驚呼出聲,“爸爸!”
莊恒看都沒看他,只定定的望住我,嘴角浮起一絲苦澀的笑,“只是蘊茹,離開莊園,你想都不要想。”
冷風瑟瑟,我微微打了個寒顫,只聽莊恒對楠兒道,“陪你媽媽回房去吧。”說罷便轉身離開。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了,總覺得他的步子有些蹣跚,不若平素的沉穩矯健。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中一緊,很疼很疼。我已經分不清楚,到底是我在折磨他還是他在折磨我。
兒子過來輕輕扶住了我,小心地道,“媽咪,我們進去吧。”
聽著他探詢的語調,我只感覺到一陣陣鋪天蓋地的疲倦。見我沒有反映,他便一邊扶著我往樓上走,一邊叫過服侍的傭人,“去端碗凝神湯來,還有,叫福姨也來。”
楠兒送我回到三樓的主臥,我走到躺椅上坐下。他轉身接過下人端進來的熱湯,在我身前蹲下,“媽媽,喝一點吧,別著涼了。”
我看著他晶晶亮的眼睛,伸手揉了揉發緊的太陽穴,嘆息著道:“兒子,那是你外公留下的家業,你怎么能夠允許你父親實行那樣的計劃將它吞并?早在廣州你見到我的時候,這一切都已經開始發生了是不是?而你至今都不曾向我透露過一星半點。我這個母親看來做的是真的失敗了。”
“不是的,媽咪。我不是有意要瞞著您的!”楠兒擱下湯碗,急切的握住我的手,“當時的情況我們也是措手不及的,如果我不去大陸跟上面的人做功夫,不拿下施,呃,大舅舅也想要的那些項目,莊氏的股價就穩不住了,市場的人會失去對我們的信心,那今天被逼到絕境的肯定就是我們了!”
“所以你就選擇把你大舅舅逼到絕境是不是?”我厲聲反問。“兒子,不要當你的媽媽是一個毫無經濟常識的人。莊家有多大的產業我心中還是有數的,怎么可能因為拿不到幾個項目就導致根基動搖?你父親要的只不過是在莊氏股價最低時將市場游散股份收回!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想先穩固住莊氏,讓他毫無后顧之憂的去完成本世紀最受矚目的收購案。”
楠兒聽了我的話,霍的起身,有些激動地漲紅了臉道,“根本就不是爸爸要完成本世紀最受矚目的收購案!只怕是他施逸輝想成為下一期《財富》雜志的封面吧!”
我拍桌而起,怒道:“混帳!誰允許你這么沒大沒小的?長輩的名字是你可以叫的嗎?”
“媽!我不知道大舅舅給您說過什么,我只知道爸爸從來都沒有想要跟他爭什么,這次的事情如果不是為了自保,我們根本不會走這一步的。”
“自保?你們的‘自保’是要以犧牲其它無辜的人為代價的!”
“無辜?他根本就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自作自受!”
“你!------”我抖著手氣極了,實在不敢相信這個一向溫順的兒子竟然會跟我這么一句句的頂撞。
正當此時,福慶推門進來,道:“大少爺,先生讓你馬上到書房去。”見楠兒一動沒動,福慶快步走過來,扯了扯他的衣袖,低聲道,“聽話!別惹太太生氣!”說著便要推他出去。楠兒目光稍稍變軟,克制著往外走,臨到門口處,終是轉過身來緩緩的問,“媽媽,如果施家和莊家只能存在一個,您一定會選擇施家對不對?因為在您心中,那才是給了您高貴身份的根源對吧?!”
“大少爺!”福慶制止著喚出聲來。楠兒欠了欠身,“福姨,這里就麻煩您了。媽媽,我先出去了。”他就那么掛著一抹讓我陌生的笑容離開了我的視線,我竟然完完全全做不得一點反應!
“太太,大少爺畢竟還年輕,口沒遮攔的頂撞您幾句,您可別放在心上。”福慶扶我坐下,口中不停的勸著。我只覺頭皮一陣發麻,高貴身份的根源?我的兒子竟然對我誤解至此,難道我這個母親在他心目中一如世井那起視名利如生命般的人嗎?這孩子為什么就是不明白,我要保存的不過是一個生我養我的家族,我要完成的不過是一個父親臨終前交待給女兒的遺命,我要證明的不過是大家族也應有血脈親情的存在!
“太太,崔醫生已經在外面候著了,請他進來看看您好嗎?”福慶稍稍加大了些音量,拖回了我的思想。我怔了一會兒才問,“他來干什么?看我做什么?”
“太太您臉色實在不好,剛出差回來竟沒有歇息一刻,又在外面吹了那么久的風,您的身子哪里受得了啊。還是請崔醫生看看吧。”福慶眼中的焦急讓我的冰涼的心有了那么一絲的暖意。大概是她不放心,所以請了崔炯吧。到了我的丈夫和兒子都不再守護著我的境地,身邊還有這么一位貼心的人兒,一如既往的照顧著我,我送算在眾叛親離的凄涼中找到了那么一方得以喘息的天地。
我拍了拍她的手,自嘲的笑了,“去讓他進來吧。福慶,謝謝。”她的眼眶微微的紅了,拼命抑制著,匆匆離去。
崔炯對我大概已經徹底無奈了,這些年三不五時的就要勞他奔波一趟。他擱下藥箱,嘆息一聲,“來,讓我看看你手臂上的傷是怎么回事吧。”我皺了皺眉,手臂的傷?哦,是了,下車時莊恒碰了我一下,引得我一陣生疼,我自己都感覺不到了,崔炯竟然知道。
我將衣袖捋起來,自己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上臂處青了一大圈,隱隱的有些發紫。崔炯小心翼翼的給我上了些活血的藥油,量了量體溫,還發著低燒。福慶趕緊安排人煎藥去了。崔炯卻沒有離開,很鄭重的給我說,“蘊茹,莊先生的身體你要多費點心了,他操勞太過了,你要勸他多休息。上個星期他發高燒還連軸轉了3天沒睡過覺,這樣怎么能行呢?這些年光忙著照料你,原本以為你就夠固執的了,沒想到他比你還厲害。”
莊恒病了?每天忙著實行他的大計劃,哪來的時間休息!我人在廣州一個星期,**早就翻天覆地的變化了,虧得我回來時他還如此的平靜,平靜的讓我幾乎就要相信什么也不曾發生過。好涵養!好氣度!好演技!
縱然生氣,我還是不由自主地道,“你既然來了,也順便去給他看看吧。”
崔炯聞言苦笑,起身告辭,“順便給他看看?蘊茹,我寧愿面對十個你這樣不聽話的病人,也不想應付他一個!莊先生永遠會跟我說,‘我沒事’然后就完完全全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
我目送崔炯離去,機械的喝了藥,讓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伴著一盞睡燈,枯坐。不愿躺到大床上去,只靠在躺椅上,睜著眼睛。腦子里放電影似的跳躍著一個又一個亂七八糟的畫面。不知過了多久,許是藥效發作,我的頭漸漸昏沉,朦朦朧朧的睡去。
早上被嘰嘰喳喳的小鳥叫聲擾醒,我才發現自己頸下墊了一個軟枕,身上蓋了一條羊絨被。轉了轉有些發酸的脖子,我起身推門出去。福慶連同幾個傭人見我出來,都欣喜地喊,“太太,早晨!”
我點了點頭,指著明顯臉上都帶著倦容的丫頭們,對福慶說,“安排她們休息,多發一個月薪水給她們。”我們從來都沒有讓傭人在房外值夜的習慣,估計是福慶昨天不放心,才安排了人等在門口。小丫頭們聞言一個個都喜逐顏開,“謝謝太太!”
我微微一笑,讓她們散了。這是不是就是簡單的快樂?也許在她們看來,永遠也無法理解我到底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可就是這樣一個別人眼中已然完滿的我,卻連最簡單的快樂也無法得到了。究竟是我要的太多,還是我要的太少?
福慶陪我梳洗一番,下樓去。正遇上一身正黑西服,白襯衫,打著米黃色領帶的莊楠從餐廳出來。他見了我很有些發窘,竟低下頭去盯著自己黝黑發亮的皮鞋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喚我一聲,“媽媽,早晨。”
我冷冷一笑,“不敢當。”便自顧自坐在餐桌的主位上,吩咐道:“給我換杯咖啡過來。要黑咖。”
“媽咪,你一會兒還要吃藥的,黑咖啡會有沖突的。”楠兒立在我身前道。
“沖突?我還管什么沖突?趁早被你氣死了了事!”我翻著早報隨口道。
兒子靜了一會兒沒出聲,半晌才道,“今天碧茵園的樓盤開幕,爸爸老早就答應了要去剪彩的。韓伯伯,汪伯伯他們約了爸爸先去打高爾夫,晚點再一起過去,所以爸爸早上才會出去的。”
“大少爺,車子已經準備好了。再不出發恐怕要遲了。”楠兒的助手走進來小聲地提醒著。
我看了看左右為難的兒子,“你父親的行程從來都不需要向我交代,你有事就去忙。只是,你們想順利的收購施氏,只怕要好好計算一下這番得失了。”
楠兒不再說什么,轉身匆匆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