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從精緻的手包裡拿出一支簽字筆和支票簿, 寫下一長串數字,灑脫地簽上了名字,整個過程流暢而優雅。白玉般纖細的手指映襯著漂亮的指甲猩紅如血, 手邊的絲毫沒動的咖啡已經涼透, 白色泡沫沉溺在烏黑的汁水中。
沙朗深吸一口氣, 視線被那張揚而霸道的紅色浸滿, 再也容不下其他色澤。
“一百萬。”容華的眼睛眨也沒眨, 捕捉到男人片刻凝滯猶疑的臉,不由得擡起指尖滑過脣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輕蔑的笑意。這是她能給出的最優條件, 面前辦事不著調的小毛頭根本不值更高的價。
沙朗摸了摸紅紅的鼻子,形象全無地打了一個噴嚏, 口水險些噴到對方臉上。拿過面巾紙擦擦鼻涕, 他調侃道:“果然是富貴的姐姐, 真是有錢人啊,用在我身上不浪費了嗎?”
“離開宇羅後, 你還能得到另一半。記住,人不要太貪心,和平解決對大家都好。別逼我使用過激的手段。”
沙朗反應遲鈍也聽出來了,她這是怕人財兩空哪。他提起旁邊盛滿了食物用品的塑料袋,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 衝女人露齒一笑, “他在家等我。今日一別, 祝我們再也不見。”
容華皺著秀眉不耐煩地說:“你要多少錢?開個價吧!”
“有些東西不是用錢能買來的。”沙朗難得平心靜氣地解釋道, “game over, 白白了您~”
容華一把扯過沙朗的領子,滿眼摻雜著威脅和憐憫, “看在你的年齡只有我的一半,姐姐好心提醒你——如果我是你,就不會選擇和有權有勢的上位者作對。他們原本相愛,你這個趁虛而入的小鬼不過是別人的替代品。難道他從沒有說過,你長得很像年少時的炎夏非嗎?”
沙朗走出咖啡廳的時候,望著天邊的晚霞甩了甩腦袋,感冒了不止流鼻涕,頭疼腦熱,嘴巴里連喝水都能嚐出擺脫不去的苦味。塑料袋很重,幾顆芹菜大蔥都支了出來,一大截吊在袋子外面,晃頭晃腦的樣子。
裡面有幾斤排骨,給他熬湯用的,每次都是自己小狗一樣啃掉所有的肉骨頭,錢北會皺著鼻子喝掉半碗清湯,然後流露出“實在太油了”的忍耐神情。作爲下午親自出門採購、爲愛心烹調而精心準備的家庭煮夫,沙朗不得不承認容華在梅景鎮的突然出現加重了初冬以來的流感,兼之毀掉了美好心情。她洋洋灑灑地講述了一大篇關於頂頭老大感人肺腑、虐戀情深的經典橋段,隨後話鋒一轉,真相大揭秘似的說:“他的情人你也認識。錢北就是齊宇羅。看起來你並不吃驚,早已經有所覺悟了麼?”
沙朗自問他當時能說什麼?他總不能念出邪靈退散的咒語,把所有和齊宇羅有關的人都滅掉。只能夠死氣沉沉地應了一聲,繼續攪咖啡,打噴嚏。
不過他可不承認自己長得像炎夏非。炎夏非沒見過本人,照片還是見過的,一臉陰險狡詐、詭計多端,面相冰冷刻薄,符合百分之百變態的特徵——陽光帥哥和陰暗大叔的區別簡直是天與地、正與邪、男與女的差距嘛……
默默地給自己打氣,沙朗掏出鑰匙打開門,把東西放在客廳的地上,聞到一陣香味的沙朗抽動著並不靈敏的鼻子,竄進廚房尋找目標。
錢北繫著圍裙,轉著筷子調肉餡,香濃的味道充斥了小小的空間。他平常不炒菜,似乎一動火就會引起某些匪夷所思的災難,不過他包的餛飩卻是一絕,皮薄餡大,鼓鼓的像是小元寶,入口即化般的美妙觸感總是讓沙朗欲罷不能。
“我以爲你有事要在外面吃晚飯,所以做點夜宵。”錢北拾起一個薄薄的麪皮,熟練地把餡裹進去,動作又快又穩。
“對不起,回來晚了~幹嘛不叫外賣?這哪裡是幹活做飯的手啊……”沙朗端詳著沾滿面粉的白皙手指,掌心一層微微的薄繭並不是重活留下的,而像是習慣了拿槍握刀的手。縱使身體虛弱,手肘和拳頭仍舊擁有瞬間爆發的能力,那不是普通的防身術,而是長久磨練的本能。
錢北淺笑,親了親蹲在面前人的額頭,並沒有停下手中的工作,“出去等,包好了我再叫你。”
返身折回客廳就著打開電視,嘈雜的娛樂節目發出陣陣虛空的笑聲沙朗爛泥似的倒下,在沙發裡呆坐了一會兒,目光從空空的茶幾轉到了旁邊的手包上,屬於最普通黑色款式,透著一股子保守老舊的感覺。鬼使神差地打開包的內層,除去一個他送的手機以及褐色的錢包之外空無一物。錢包扁扁的,裡面只有一些散落的十塊二十塊零錢,但是一張小小的白紙片吸引了沙朗的注意力。
“1220?”沙朗苦惱地托腮,皺眉思索了一陣,錢北的字體向來勁瘦清秀,有一種傲然的風骨,而紙上的鋼筆落下的數字潦草大氣,透著股子狂妄不羈。迥異的風格,肯定不是他的筆跡。
廚房裡傳出錢北模糊的呼喚,他的手一抖,幾個硬幣從縫隙中漏出叮叮噹噹地掉落在地,連忙把紙片塞回去,來不及撿起零錢就將錢包扔回原位拉好拉鍊,像是沒動過似的。長舒一口氣努力擺脫心虛感,沙朗坦蕩誠懇地走進廚房。
“北北,好快啊……”注意力馬上被蒸騰的香味吸引住了,誇張地吸著鼻子,自然而然地彎腰摟住錢北的肩膀,對著那白皙美味的脖頸大啃一口,溼膩的舌頭靈活地在光滑肌膚上游動嬉戲。
錢北晃晃肩膀沒甩掉八爪魚,湯勺的長把敲在不安分孩子的腦袋上,“癢,別鬧,馬上就熟了。幫我拿一包調料來,櫃子上頭。”
伸胳膊取下紫菜包,沙朗擠身到錢北前面,打開塑料包裝把裡面的紫菜調料一股腦地倒進鍋裡,用筷子攪了兩下然後盛進白瓷的大碗裡。
“小心燙哦,記得下次端湯時先在底下墊一個盤子。”被擠兌到一邊的錢北自動讓出一條通道,好心地提醒。
被燙手瓷碗折磨地呲牙咧嘴的沙朗兔子一般竄到飯廳,放下滿滿一大碗餛飩,後面錢北把乾淨的碗筷整齊地擺放在桌面上。
在凳子上坐好,沙朗搓搓紅通通的手指,開心地宣佈:“我開動了!老婆,醋……”
將自己一側的醋碟子挪到對方的勢力範圍內,錢北先給沙朗盛滿了餛飩,眼中帶笑,翹著嘴角說:“你就是愛吃醋。”
沙朗也不否認,臉頰被食物撐得鼓鼓的,耍賴般的糾纏:“我愛吃醋愛吃醋,誰讓我的漂亮老婆這麼花心,害我整日擔驚受怕……”
垂下眼簾,錢北拿著筷子的手微微一停。
“我害你……”
慌忙打斷他的話,沙朗憨憨地繞過,“我說著玩的啦,你還當真了?吃啊吃啊,晚飯雖然不重要也別虧了身體,有我心疼著呢。”
沙朗埋頭苦吃之際不住的瞥著凝眉斂神鮮少動筷的錢北,心裡突突地跳。
不是沒看到那天他留下的信。
“沙朗,我走了,對不起。”
他什麼都瞞著自己——他對他笑得溫柔,卻是在透過實在的表象想念那個人。毫無疑問輸給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論到感情的長度和深度,他和錢北只有半年的時光,而後者從未交出真心,沙朗知道自己無法和那個人相比。
炎夏非像是擺脫不去的陰影,隨影附形地伴隨著他們這段關係。卑鄙地拆看他的信件,翻看他的東西,監視他的行蹤,不過是想把他留在身邊,儘可能長地陪伴。
得到人而得不到心。
沙朗苦笑,連嘴裡的餛飩都失去了應有的味道。
“今天幾號?”錢北突然問道。
“11月28號。還有一個月就聖誕節了啊。”沙朗無意的說,心中驀地一驚:12月25日聖誕節,那1220……笨蛋啊真是……
“聖誕節那天我要給你準備一個大驚喜,你絕對會喜歡的!”
錢北躲開錢北殷切的目光,把空碗推到一邊,擦掉桌上的點點水漬,“你送的我都喜歡。你知道的啊。”
“不用看一眼就說喜歡?”
錢北點點頭。
他的笑,總是從眼底勾起瀲灩的水波,薄脣如緋朗眉舒展,眼角的細紋瀰漫開,好像真心地看待自己的愛人一樣。
心逐漸從底層開始冰冷,那是一種麻痹的痛,卻可以引發尖銳的刺痛,彷彿錐子一寸寸地扎進心裡。這一段時間來,明明知道殘酷的真相就在紗簾的另一頭,可是沙朗寧願選擇鴕鳥把頭埋進沙子的方式,來刻意地忽視,懦弱地逃避。因爲他也明白,一旦戳破了那層紙,溫柔的假相會如夕陽暮歌一般嫋嫋幻滅,不復燦爛鮮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