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恢復正常, 如同昨夜風雨大作、雷電交加,待到翌日清晨,睜開眼, 窗外陽光明媚。
清晨, 朱砂猛地睜開眼的時候, 看到窗外天早已大亮的天空, 她一下子掀開被子跳下床。但就在她準備下一步動作時, 大腦卻搜索不到任何指令,因為開工前準備工作都結束了,今天是空閑地第一天。
她躺了回去, 拉上被子,可惜睡意給她這么一折騰, 全跑了個干凈。朱砂撓撓頭, 兀自笑起來。忙慣了, 神經緊張,晚上睡覺前總要先將第二天要做的事回憶幾遍, 生怕忘事,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種條件反射——總覺得有什么事沒做完。這大概是責任感太重的緣故。
朱砂想起昨晚上與惠惠聊天,惠惠問她近況如何,朱砂告訴她,暫時都忙完了, 能休息一小段時間 。她覺得自己快不行了, 有時候, 她閉上眼睛就不想睜開, 可一旦睜開, 還是要馬不停蹄地干,腦子都快不夠用了。
對此惠惠表示無語, 因為前段時間,朱砂也是為趕兩個投標忙得覺都睡不上。這頭跟惠惠說自己就快到極限了,可那頭,還跑去接了個工程。惠惠大約也不知道朱砂所謂的“極限”是什么,或許她正在挑戰極限。
惠惠打了很長一串省略號,然后告訴她,“你完全被生活給奴役了,而且還是自發性被奴役。我是不是該恭喜你?”
建筑施工項目開工前需要做的準備不少,要先到建設部門立案,然后從土地管理部門到消防大隊、規劃局四處跑著,辦各種各樣的許可證,最后還要跑現場做調查分析資料、編制施工圖預算、施工預算、編施工組織設計、作物資和勞動組織準備、做現場施工準備。原本,這些她完全可以分配出去讓別人代勞。其實大多數包工頭對建筑施工并不太懂行,他們的工作就是網羅人才、拉關系網,使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孝其忠,自己則垂拱而治,高枕無憂。可朱砂恰好反之,她懂行,所以事必躬親,這倒讓在她手下工作的人心有不滿,認為朱砂自己太能干,所以信不過別人的能力,若非請來的人大多是熟人介紹來的,中間多了那么層關系,加之張平也幫了朱砂不少忙,從中調劑,一切總算安然渡過。轉眼,夏日將近,按原定計劃,六月一號正式開工,在此之前,朱砂可得幾日空閑。
其實,這次承包工程,才剛開了個頭就遇上諸多不順的心事,朱砂心里也煩躁,不知如何是好。
前天,朱砂看了一個工長做的施工組織設計,提出了些沒寫全、沒寫明的地方面,要求那人再拿回去修改。一般來說,這并不是包工頭用得著過問的事,可朱砂偏偏懂預算也懂施工,無論什么都要求做到最好,于是之前已經重寫了幾次的施工組長發火了,他說,“重做提交這玩意本來就是應付甲方,做個皮相就行了,工程都已經到手,用不著這么苛刻吧?何況我都說了,等人員具體安排好,我再擬訂個實際操作用的施工進度安排……你懂,要不你來干好吧?”
朱砂心里本來也煩躁,被這么一說,好比火上加了瓢油。她直接將那套施工組織設計扔進垃圾桶,說,“沒人要你做應付人的皮相,理論性的‘施組’投標書里面就有,但現在甲方要的是實際作用的東西,不是做得好看的表皮。行,你不想做我不勉強,你明天不用來了,我要的是負責任的施工組長,如果連一份施工組織設計都寫不好,我請你來是做什么的?不是我懷疑你的能力,是你自己這么表現的。你做不來,我完全可以請個做得來的人來做。”
就這么的,開罪了人,臨近交施工組織設計的前一天,臨時找不到頂替的,朱砂只得熬了個通宵自己編制出一套出來。
事后連張平都說她,既然甲方是國外公司,人家確實不喜歡表面上做個過場的東西,朱砂的考慮是沒錯,但處理得不好。那個施工組長十多年一直都是這么做過來的,被朱砂這么說推翻就推翻,不可能不生氣。本來耐心解釋就可以緩和問題,可朱砂卻做得太絕,甚至這不像她平時處事的方式。她可以要求嚴格,但總得把握個度,不可能用對自己的要求來要求手下每一個辦事人員。
朱砂知道自己確實沒處理好,但那時心里頭壓了許多事,太煩,竟耍起小孩子脾氣,叫張平啥也別再說,將自己關進辦公室里忙起來。
這段時間,工作上諸如此類的小摩擦基本沒斷過。以前,管理一個小小的事務所,交付工作給其他人做、她自己也做。手下人不算多,大家分工干完,統一交給朱砂復核,一直相處得不錯。可一旦接了工程,還是這樣一個大工程,她手下有許多施工班組、施工員,朱砂有些力不從心。雖然她找來的都是工作能力比較強的辦事人員,但總有寫潦草應付舉動讓朱砂難以接受,一旦她提出質疑,背后便是一片不服,老技術人員會反過來質疑朱砂年輕不懂“規則”還擺個臭譜;而年輕的則說朱砂信不過他們的能力……接著,在她背后說什么的都有了。
在朱砂意識之中,接這樣的工程并不全是為了錢,更像是為證明某自己的能力,而今,連她自己有時也懷疑起來,或許她可以是個優秀的辦事人員,但卻不是個好的管理人員,然而如果才剛開了個頭就輕易為自己下個這樣的結論,那之前她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朱砂躺在床上想了一會,抬眸望著自己床頭柜上陳列地物品,大概是想將自己的注意力分散開來,不想繼續勞心。可當安娜蘇典雅地紫色香水瓶子躍入她眼簾,朱砂感到透不過氣來,連同那枚戴在手上五年多的戒指。原本它已經與她的手指化為一體,可它現在卻像長出了刺。
署名香水的味道、聶羽生前慣用的洗衣分味道、洗發香波味道、煙味……這些,是朱砂刻意保留下來的,她像一只狗,拼命地制造出曾經熟悉地味道,讓自己安心……
朱砂開始有些憎恨蕭亦然。明明什么都不了解,為什么一定要打破她好不容易保持下來的平衡?
好了,現在平衡似乎被打破,就在聶羽的墳墓前,而她,竟然無力反抗,似乎默認了自己的欺欺人。蕭亦然成功地證明著,聶羽已經不在。那么她呢?她要做些什么,難道連她也要驅除自己身邊的這些痕跡嗎?
這是背叛。
蕭亦然不知道,那天朱砂回家后,花了整整一個晚上,用去三包慣用的洗衣粉,洗掉所有的衣服和床單,枕頭套子則加入洗發液洗滌,然后是香煙,她將它們點燃,像熏臘肉一樣熏著自己的房間……可是無論她怎么做,味道依然不對,總覺得里面摻入了陌生地氣味。于是她瘋了一樣的繼續清洗,整個房間,甚至她自己,一遍又一遍……
心中又莫名地焦躁起來,她索性起身,以最快的速度,將頭發隨意挽起,套上和聶羽一起買的同款牛仔褲、深藍與白色相間的運動外套,洗漱過后,帶門離開。
她要去哪里呢?
在巷口的小店喝了些豆漿、吃了根油條,朱砂走出小店,呆呆站在十字路口。
原本,青山園似乎是除了她的小屋,唯一可以去休息的地方。但現在那兒似乎也無法在去。
朱砂想蹲下來大哭一場,但這沒有任何用。沒有開車出來,朱砂也不想開車,于是她隨著人流擁向公交車站,隨意上了迎面駛來的大巴,投幣,找個位子坐下,然后閉上眼。
大巴搖搖晃晃,不時停下來,涌入更多陌生地氣味,然后她感覺自己被沖淡了,變輕了。
不知過了多久,車上的人慢慢減少,身邊的座位空置下來。
又開了約莫半小時,車上只剩下司機跟朱砂了。這時,朱砂聽到司機問她。小姐,你在哪站下?言下之意是想知道自己是否有機會提前調頭。
原本,朱砂想說終點站。或者,她希望這車一直開下去。不過她自己現在雖然是個閑人,也不好意思讓別人為她耗費時間,于是當車在前方的車站邊停下來時,朱砂下了車。
抬頭一看,站牌上寫著,隱云寺。
隱云寺是本市有名的寺廟,聽說這的菩薩靈得很,雖然大多數人都不太信這些,可逢年過節,還是少不了香客。平日里,一些大爺、老太太也本這鍛煉身體的目的,沿著山下石板砌成的臺階,慢慢蹬上位于山頂的隱云寺,燒燒香,下山時還可順便打上一壺山上淌下的甘甜清泉。
大學時,朱砂、惠惠還有揚揚,也不時上山玩玩,她記得,隱云寺門口的泡蘿卜特好吃。上班之后,已經很少來了。在聶羽出事前的那個年三十,市里放了一小時禮花迎新年。那時聶羽大半夜開車帶朱砂到山頂上的望月亭看煙花,他說那兒地勢最高,一上去,全市風光盡收眼底。不料那年去的人太多,聶羽當時還開玩笑地說,這下看不了煙花就看人腦殼吧,別往亭子上擠,這望月亭年久失修,萬一被壓塌了,那可麻煩。朱砂還記得,那時他們一起燒香,一人求了根保佑平安的紅布條子,朱砂的那條上寫著“事業有成”;而聶羽那條則寫著“鵬程萬里”。他們將紅布條系在廟里的一顆老樹上,還笑言,倘若真的應驗了,來年買幾根電線桿子粗的巨香來還愿。但之后沒幾天,聶羽出事了。此后,朱砂也再沒來過隱云寺。
朱砂想,隨意下車竟然到了這里,暝暝之中,像是被一種東西引導著。于是她從路口的巷子轉了進去,踏著石板路,上山去。
今日并非周末,又是中午,幾乎沒有上山的香客。朱砂獨自走在山間的石板路上,聽著此起彼伏地鳥鳴,心緒似乎也稍微平靜了下來,不再那么焦躁。
順著上山的石板路走了半小時,朱砂走進清幽的寺院,這里彌漫的香蠟紙燭的味道。一個正掃著庭院的小和尚抬眸看到了朱砂,放下掃帚,合掌微微弓身,朱砂還了禮,抬眸尋找著那顆樹。她只想知道,那兩根紅布條還在不在。
可放眼望去,院中的樹,好象每一顆都差不多,且所有的樹上都系滿了紅布條,老的上面系著新的,新的上面系著更新的,朱砂已經無法去辨識它們。
她站在樹下,也不知道怎么地,忍不住眼淚。
事業有成,現在,她的事業,確實有成,是那時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可鵬程萬里呢?也確實是“萬里”,因為他已然拋開了俗世,到了她無法觸摸到的地方,這亦是朱砂當時做夢也想不到的。
走進廟堂,朱砂摸出身上的幾塊零錢,投入公德箱內,拿了三柱香,點燃,跪在佛前,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鐘聲敲了三下,每一聲都打在朱砂心里,某些東西隨鐘聲散去,一切均是空蕩蕩的。
“看施主面帶迷茫之色,想必有無法釋然的郁結,要不要抽根簽,看貧僧能否為您指點迷津?”
朱砂起身時,一個老和尚問。她搖搖頭,只打算走出去,到山頂端的望月亭看看,對于抽簽還是什么的,她并不太相信,而且,也有些怕了。
老和尚見狀嘆息著搖搖頭,亦不強求,自語般呢喃道:“也罷,此本紅塵中事,貧僧不便多言。旦愿女施主早日看開,勿自擾心。弦斷再續而佳音猶在,安知不無蒼天作奇逢,何必郁守林壑間?”
朱砂心中豁然一驚,轉身望向那僧人,但僧人說完,已經轉身走入后院。
朱砂蹙著眉,咬緊嘴唇。腦中回響著老和尚所說的話,也不知這話是確有所指,還是撞巧呢。
斷弦再續,佳音猶在?
朱砂用力搖搖頭,轉身跑出廟門,順著石板路,朝山頂的望月亭奔去。
為什么要用跑的呢?朱砂問自己。
在這個城市之中,有太多的角落,保留著他們一起走過的痕跡。就算不特意保留,它們不會因此消失。但是朱砂恐懼改變,總覺得,在時間的作用下,他們慢慢改變著,終有一天會完全消失掉。可越是如此,她就越害怕,因為時間無時無刻不在流逝,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大約她也曾想過,自己會有將一切看淡的時候,那時候,除了傷感和悔恨還會剩下什么?
逝去的已經逝去,正在發生的也都會過去,她確實該抓住些什么,否則當一切都過去時,她或許會為自己死鉆牛角尖后悔萬分。道理很簡單,誰都明白。前幾天她也勸揚揚忘掉龍哲成帶給她的傷害,去另一個城市,重新來過,一切都會成為過去。可一旦落在她自己身上,她做不到。
害怕任何人看穿她的心事,怕別人太過接近自己,怕任何人對她太過上心……但她似乎也正期待著。這樣的矛盾究竟算什么?
當朱砂氣喘吁吁站在山頂山,映在她眼中地是琉璃瓦片和朱紅的亭柱、欄桿,原本破破爛爛的望月亭,如今色彩鮮明,同時也由原先地一層“小亭”被擴建成了兩層的“亭樓”。舉首仰望,亭子地第二層上,還裝上了投幣式的觀光望遠鏡,一個男人正帶了個三、四歲的小女孩站在望月亭二樓的觀光望遠鏡邊,小女孩咿咿呀呀,不時發出興奮地尖叫聲。
“爸爸,我看到車車了,變得好小!”
朱砂雙腿一軟,一下子蹲坐在亭下的假山邊。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何必呢,一座亭子,卻要徹底地破滅她最后一絲希望?
山下的公路上,車來車往。讓朱砂覺得,每個人都在向前走,他們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有她,混雜在人群中,無奈地隨波逐流,猛然停下時,別人還埋著頭行走,她卻因為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該去哪里而迷惑著。
以前聽人說,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看著將來,另一種,只看著腳下的路。從某種角度上說,后者或許更容易成功,但也更容易迷失;而前者,思前慮后,能成功的是少數,但至少,他們知道自己該往哪走。
坐了良久,山頂上的風吹得朱砂四肢冰涼。腦子里那些神經質的東西,被這風一吹,大約也褪去了包裹著它們的那層保護膜,暴露出□□裸地本質,于是理智開始嘲笑著它們,告訴著朱砂:你夠了吧?根本沒人逼你,你捫心自問,到底是誰在逼自己?
朱砂站起身來,走到山頂的邊緣,手扶著鐵欄桿,看著山下的蔥郁,淡淡吐了一口氣。她想。如果自己早幾年來這里,或許會有直接跳下去地念頭,很可能,她會選擇不負責任地將一切結束。可現在,這里會讓她清醒著,看得更遠。
暝暝之中,似乎真有什么引導著她。或許是聶羽,以他的性格,大概再看不下去,她這副德行。
手機在這時響起,朱砂看了看,竟是蕭亦然。
自那天在聶羽墳前發生了一系列的尷尬情況,這半個月來,朱砂幾乎盡可能地去避開這個人。而蕭亦然亦相當配合,不論是公事私事,完全沒有主動與她聯絡,僅在張平送資料、證明什么的過去時,將問題提一提,再托他轉達。對此,朱砂雖然感激,但也希望有個機會,像對張平一樣,將一切說個清楚。然而每每摸出手機,找出蕭亦然地電話號碼,她又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是的,太模糊了,他所做的一切,朱砂無法去定義。正因為無法定義,也無法去解釋或推開。或許,這些亦在他預料之中。如果是這樣,朱砂感覺自己落入了一個奇怪的陷阱。當然,事實上,她找不到任何使他這么去做的理由。
“爸爸,下面有個阿姨……”
在樣安靜的山頂,不得不說,手機鈴響相當惹人注目同時也很煞風景,引得亭上那對父女放下了望遠鏡,遠遠地,將目光投向了她。朱砂略窘,抬眼掃過亭上那對父女,只怕是自己壞了別人的雅興,慌忙按下通話鍵,結束了手機鈴聲的喧嘩。
“你在哪里?”那聲音聽來有些疲憊,而問題也顯得莫名。
朱砂蹙了蹙眉,她想,或許自己沒有理由回答這樣的問題,“聽起來你好象很累?”
“好吧,坦白告訴你,兩周沒睡好,我在等一個電話。”他說,“但這段時間確實很忙,如果繼續這么下去,會影響到工作。所以,告訴我,你在哪里?”
朱砂愣愣聽著,突然莫名其妙就笑了起來,她輕嘆了口氣,笑道:“我在隱云寺上面的望月亭……”
朱砂話沒說完,發現有人朝她走了過來。
“你是……朱砂?”
朱砂駭然抬頭,映入眼底的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她略頓,突然吐出一個曾經無比熟悉,如今卻感陌生的名字:“顧楓?是你?!”
電話掛斷了,朱砂沒注意,是自己不小心按到了掛斷的按鈕,還是因為聽到她遇見熟人,簫亦然自己收了線。
不記的多少年沒有見過顧楓,并不是她刻意逃避,只是沒有再見的理由,也沒有機會偶然相遇,自然就斷了聯系。
朱砂看著眼前這個熟悉的陌生人,突然覺得有些懷念,淡淡一笑,看了看拉著他手的小姑娘。
“好久沒見,真巧。這是你女兒?都這么大了?”
顧楓含笑著點頭,頷首拉了拉小姑娘,道:“沙沙,叫阿姨。”
“阿姨好。”小姑娘喊著,眨巴著眼,驚訝地看著朱砂,然后,目光停留在朱砂的臉上,最后歪著頭補充道:“阿姨是不是從我爸爸畫上跑出來的?”
朱砂一怔,抬眸看了看顧楓,見他臉上有幾分尷尬之色,只是淺笑著,拍了拍孩子地頭,“不是阿姨從畫里跑出去,是你爸爸把阿姨給畫進去了……”
小女孩抿了抿手指,做出個不理解的表情,“我爸爸偷懶,都沒畫衣服。但是我覺得阿姨沒穿衣服的樣子比較好看。”
顧楓一聽這話,更加尷尬,伸手往孩子腦袋上敲了敲,“你這孩子,這是怎么說話的……”
朱砂見狀笑了笑,搖搖頭,“你敲孩子干啥……又沒什么關系。”
小沙沙抿抿嘴,瞪了顧楓一眼,顧楓又瞪了回去,轉過頭來,對朱砂笑了笑,撓著頭。
朱砂見狀,突然覺得這父女倆倒挺相似的,不禁笑了起來。
“對了,朱砂,你現在怎么樣?怎么會跑到這來,等人嗎?”顧楓問。
朱砂搖搖頭,頓了一下,垂眸看了看手中的電話,又搖了搖頭:“今天休息,突然想上來看看,就來了……你現在還在文聯工作?”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現在K大當老師,帶大一新生的色彩。說真的,那段時間我在文聯搞得很疲憊,后來想想,大概我不適合在那樣的環境,所以以前的教授幫我推薦,讓我回學校教書。還行吧,有自己的畫室,工作也不累,挺舒服的。”
看顧楓笑得很輕松的模樣,朱砂也替他高興。她點點頭,挪了挪腳步。
“對了,難得遇見,你正好也沒事,要不要去我的畫室看看,就山下面,再走10分鐘,K大里面。”顧楓說。
朱砂看了看他,事實上,并不是那么想過去。但畢竟好多年沒見了,去看看,也沒有什么不可以,反正她今日無事,于是她點了點頭。
顧楓顯得很高興,大約見朱砂不再為過去的事情介意,心里也舒坦不少吧。
三人一同下山,邊走邊聊著。
原來在文聯工作了幾年之后,顧楓與單位的一個女同事結了婚,結婚一年后生下來女兒沙沙。本來一家過三口日子過得不錯,但她妻子性格要強,老愛說顧楓不上進,賺不了多少錢,眼看著別人家越過越好,有車、有房,自己家總是老樣子,心里煩躁,加之孩子出生后,生活壓力大起來,雙方時常爭吵,并且愈演愈烈。直到去年兩人離了婚,日子才開始平靜。現在他前妻獨自到外地發展,聽說過得不錯,而顧楓一個人帶著女兒在原先的大學任教,跟孩子、學生在一起,生活純粹了不少,他也有更多的時間靜下心來搞創作。這一年下來,也出了幾幅反響不錯的作品。可他心頭始終掛牽著些事。
“現在回想起來,在學校的時候真的不懂事,總覺得自己很了不得,畫功好,屁股后面女生成群,沒事愛耍點個性,顯得自己與眾不同、很藝術、很有內涵。但很多事情,過后才覺得后悔……說真的,朱砂,我一直覺得我對不住你,雖然過了這么多年,但我一直放在心上。我不知道我以前做的那些,對你來說究竟造成了什么樣的傷害……”
“沒什么,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以前的事情,既然過了,也不用老放在心上,是不是?怎么說呢……以前大家也開開心心相處過。我記得上一次看到你,你好象過得不怎么好,但現在看著你過得舒心,作為老朋友,我也為你高興。”
“謝謝。”
兩人并肩踏在石板路上,緩緩下山,云淡,風清。回答顧楓的一剎那,看他臉上揚起的松了口氣的笑容,朱砂所有所思。
放下,也許并沒有她想象中那么難,并不是因為是不是深刻……能夠在多年以后依然深深印刻在腦子里的,怎么會是不深刻的?
感受著雙腳踏在石板路上的感覺,這條經歷過上百年風雨的道路,記錄著曾經遇到的磕磕碰碰,或許沒有立刻留下痕跡,但它一直在變化。但在走過這條山道的人的心里,它好象也一直沒有變過。
“朱砂,其實我一直想著,如果能碰得到你,我那幅畫,我得把它給你才行。”顧楓淡笑著說。
朱砂有些驚訝,她并不懂顧楓的意思,搖了搖頭;“我都說不用放在心上,那花你也畫好幾個月,是你的心血,就好好收著,當個紀念。”
“不是這個……”顧楓亦搖頭,臉上透這幾分無奈:“我老實跟你說,其實為這幅畫,我曾經很受打擊。
當初,我以為我的畫得獎是因為我所表現的那種殘缺的完美,但后來我才知道,不是這樣。畫我自己畫的,但我一點都沒弄懂。我所理解的,只是一層表皮。你還記得當初畫在學校展覽的時候吧?我有個師兄回國,剛好看到了這幅畫,不過當時我不在場。后來呢,我去藝術廳找個同學,正巧又遇上這位師兄。他稱贊我畫畫得很好,說‘想接近,又不敢接近,總是有顧慮,不知道怎么打開這個結;盼著有人打開,又怕有人打開……所以以后也得小心處理心頭的朱砂痣。’說完之后,人就匆忙走了。我當時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只是聽我老師說,這個人在我進校的前兩年就出國了。原本素描工底相當的好,教授當他是重點培養對象,但色彩方面就很惱火,比如說,讓他畫一個紅蘋果,一開始,用紅黑色勾線、區分明暗部,原本這樣的畫法需要一層層把顏色提亮,將明、暗關系拉清了,最后點出高光,當然,其中也關系到固有色和光的作用色。但我這個師兄很奇怪,會在里面加入很多顏色,包括黃灰、藏青,灰綠……所以畫到最后,一個紅蘋果往往會變成一個大灰球,色向不明。教授問他原因,一開始他不肯說,但后來他還是說了真話。因為他是個色盲,在這個專業上已經沒有發展的余地了。但據說他家庭相當困難,他當初入這個學校就是因為素描功底很好,被保送的,因為這個,學校還幫他免了學費,所以他也想把書讀完,有個文憑也好找工作。后來我老師覺得可惜,也同情,就幫他做了保證人,辦了簽證,讓我這師兄到國外去了。所以我當時覺得,既然那人是個色盲,可能他說那話是為表示他懂行,故弄玄虛,也就沒在意。但這過了沒多久,美術周刊的編輯讓我寫一分關于那幅畫的創作意圖,類似介紹、品析。我把我的想法寫下來,先拿給教授看,當時還頗為得意。可教授一看完,臉色就垮下來。跟我說,顧楓,你畫這畫,只是想說明這些?那么,你是個用眼睛看靜物、用手畫畫的人,但是你忘記了一個問題,畫畫是要用心的……”
ωwш. тt kān. ¢〇
顧楓說著,頓了頓,他望向朱砂。朱砂雖然聽著,不過老實講,對于藝術,她是真不懂,所以顧楓說了這么多,對于他究竟想表達什么,她還是沒聽明白,只是覺得,顧楓所說的,似乎在哪聽過。
“爸爸,我們幼兒園的老師也說上課要用心聽講,小眼睛看黑板,小手要放在小腿上。”沙沙說完嘻嘻笑了兩聲,彎腰將手身向自己的小腿,拍了拍,又放在大腿上拍了拍,“用心的小朋友都知道‘小腿’是這個。”
朱砂看了忍不住笑噴,顧楓也笑著點頭,“沙沙說得沒錯,我就是那種別人說手要放在‘小腿’上我就乖乖放在小腿上的人,只知道個表皮,不知道意會。所以自那以后,很多年,我再沒有畫出一件成功的作品。按老師的說法,我畫的是‘死物’,缺的是靈氣。也是在后來,我慢慢聯想畫那幅畫的過程,我才懂了,我畫的到底是什么。其實,朱砂,你那雙眼睛呀,是會說話的。正如那個師兄說的,‘想接近,又不敢接近,總是有顧慮,不知道怎么打開這個結;盼著有人打開,又怕有人打開’所謂的朱砂痣,不是具象的,是抽象的。只是我當時什么都不懂,可能到現在都沒完全明白……不如我那個師兄,雖然眼睛分辨不了顏色,但一眼就看懂了畫。所以我覺得,那畫給你收著,比讓我收著有價值,就當是個紀念。”
朱砂淡然一笑,也不打算再拒絕。對于顧楓這個人,她始終是了解的。一旦扯上畫,他會堅持得你搖不動。不過顧楓所說的,卻真有幾分點在了朱砂心頭,讓她有些心慌。顧楓一直在說他的師兄,不知道為什么,那個人所說的那些話,那種感覺,竟讓朱砂覺得有幾分熟悉。
她抬了抬手,捏緊了手上的手機。蕭亦然似乎也說過,是大學老師幫他擔保,所以他去了英國……朱砂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天下哪有這么巧的事?但也不知道處于一種怎樣的心理,朱砂莫名其妙地問了,“對了,你知不知道你那個師兄叫什么名字?”
顧楓笑起來,“不是吧你,還真碰上知己了?”他點點頭,“其實品畫也是品人,真是這樣……我那個師兄,其實我也就見過一次,有好多年了,當時他倒是給了我一張名片,后來也不知道被我弄哪去了……”
踏下最后一階石板鋪砌的樓梯,顧楓轉過身,一把抱起已經走累了的沙沙,“對了……是英國的啥測計師還是什么,我也不太懂,好象金融方面,很有能耐的,姓方什么還是張什么然。”
當顧楓轉過身,看見朱砂呆呆地站在那,似乎腦子在飛速運轉,于是,一動也不動,生怕影響它的運行。
“蕭……亦然?”
半晌,朱砂冒出這么一句。
顧楓“啊”了一聲,讓朱砂的心提上了嗓子眼,但隨后卻是很無奈地一笑,“好象就是,不過我記不清了。”
“那你叫個什么?”朱砂倒被顧楓這一搗鼓回了神。但心底依然在想,英國皇家測量師……如果顧楓所的是這個……還有什么疑問,根本只可能是他。
顧楓看朱砂地模樣清朗一笑道,“我‘啊’是問,你是不是認識這個人……”
“認識?”朱砂頓了頓,自語般點點頭,“認識吧……我也不清楚。”
究竟認識還是不認識?如果那人就是蕭亦然,他是老早就‘認識’她了嗎?色盲?如果是他,這人還敢開車?紅綠燈都分不清吧?不過如果是紅綠色盲癥或者色弱似乎對生活影響也不大……
腳步還在移動,顧楓還在說話,沙沙鬧著,說肚子餓了……這些朱砂都知道 ,只是心緒飄遠了。
“朱砂!”
遠遠地,聲音飄進她耳朵里。她猛然抬頭,看見那個人向她跑來,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正在發生著的,像真的,也像假的。
然后,一下子,好象什么都亂了套。
接下來,朱砂只隱約記得顧楓臉上的愕然,還記得蕭亦然說什么施工組織設計有問題,要她馬上回去修改。
簡直莫名其妙,似乎一切均是如此。她就這么被拖上車。雖然其實并不是“拖”,但她一頭霧水,顧楓滿目茫然,誰都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急事,突然冒出這么個人來。甚至在分別時,顧楓僅來得及說一句,你先去忙,畫的事,下次咱碰見再說。
問題在于,雙方連聯系方式都不及留下,天知道“下次”會下到猴年馬月去。
灰色的寶馬開得飛快,朱砂茫然坐著,車內沒一丁點聲響。
車剛過十字路口的時候,只聽見蕭亦然猛地敲了一下喇叭,車一轉彎,靠邊停了下來。
朱砂愣愣看著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她回頭,馬路對面的那些車剛發動,再轉頭,看到戴著大殼帽的交警走到車窗邊,敬了個禮,然后,簫亦然微微沉眉,摸出駕駛執照開門下車。朱砂這才意識到,是闖了紅燈。
她跟著開門下了車,正巧聽見交警同志說,“駕照先扣了,明天去市交通大隊去拿。”
而蕭亦然,竟然一句話不說,照簽字,照給罰金。
“同志,等等,他不是故意的,因為是色盲……”朱砂一急,脫口而出。而出口之后,見交警皺起了眉,她突然想狠狠拍掉自己的腦袋。她這不是幫倒忙嗎?
“還是色盲?色盲怎么能開車?這有多危險……”交警直搖頭,似乎在感嘆這個世界太荒謬。
朱砂回過頭,卻發現蕭亦然扭開頭,雖然無聲,但顯然已經忍不住了……接著,果然是一陣大笑。
“警察同志,喏,著是熒光黃。”他指了指交警身上的背心笑道,又指了指身上的自己身上的西裝,“這叫群青,中間加了些深灰色,純度和明度都比較低……你看,我不是色盲。”
于是,僅在一瞬間,警察同志的目光轉投向朱砂,笑著搖頭,直嘆:“我說小姐,就算小倆口吵架,玩笑也不能亂開的。”
朱砂想辯解,警察同志卻把手一擺,動作規范,且無商量的余地,臉上則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樣道,“算了,罰金交了,下次注意,駕照我就不扣了,快去吧。”
朱砂欲辨而無語,只得點頭笑,乖乖上了車,蕭亦然也隨后上了車。
他關上車門,系上安全帶,抬眸望向朱砂,嘴角微揚。
“誰跟你說的,我是色盲?”
主觀臆測。此時,朱砂立刻想到這四個字。
她忍不住笑起來,搖了搖頭,完全忠于良心回答:“是我的臆測。”
“臆測?”蕭亦然重復著,揚了揚眉毛,眸中帶著幾分意義不明的笑。
“唔……空穴來風,總有原因吧?”
朱砂垂眸,眉間微攏。
依舊是很準確地命中紅心,但是不言明。與其說這叫體貼,更像是眼看別人自己跳進陷阱里,抱著手笑問“要不要我拉你上來?”
盡管只是猜測,但朱砂應該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猜測。這就好比一個雙眼一直盯著地面的人,他正猜測著下一秒出現在他視野之中會是什么。如果這個人腦子里有兩個答案:一、錢財;二、死老鼠。那么,可以肯定,這個人期待“一”恐懼“二”,所以,他的期望和恐懼會化為兩個截然相反的答案。而對于朱砂而言,她能立刻捕捉到一些對她的猜測有證明價值的信息,這樣的敏感,出于什么樣的情緒所控制?是恐懼還是期望?或者,兩者兼之。
“對了,你之前說施工組織設計有問題?這是怎么回事?”
頓了頓,朱砂反問。她的右手無意識地握住左手,神色淡定,語調之中也未包含任何其他的色彩。
工程款都拿到了,他跟她說施工組織設計有問題,事情緊急?這外全是外行話,只能糊弄外行人。朱砂明顯是明知故問,還順帶裝裝傻。這倒是有幾分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的意思。不過朱砂以為,有時候裝傻就是留臺階,給對方,更是給自己。況且她現在被逼上了梁山,可她絕不是什么英雄好漢,急切地希望自己能站在平地上。
可朱砂沒想到,這一回,蕭亦然完全沒打算讓她再有機會縮回去。
“那個,是我胡扯的。什么施工組織設計?理論性的那份,你們早已經中標,連工程款都拿到手了,還說什么?至于實際操作的那份,現在還沒開工,說修改也嫌早。”
既然這樣為什么要胡扯?原本,朱砂下一句,應該這么問。但她想也沒敢這么想。
“停車!”伸手握住門把手,似乎隨時可以將它打開。朱砂似一支弦上待發的箭,緊繃著的神經,莫名其妙地舉動。
她想起那句話,‘想接近,又不敢接近,總是有顧慮,不知道怎么打開這個結;盼著有人打開,又怕有人打開’。她不明白,難道在別人眼里,自己真的是這么一副模樣?
是的,或許曾經確是如此。她總想假借他人之手,哪怕僅是一個人,可以放縱自己去依戀。但現在不同,經歷過種種之后,她不可能依賴任何人沒,也不會這么去做。
“這里是高速公路,不能停車。”這是回答。因為他知道,朱砂絕不會打開車門直接跳下去。
灰色的寶馬轉下高速公路,開入一條郊區的無名小路,水泥和石子鋪成的路并不平整,路兩旁是開得正好的油菜花。農家的小孩此時正奔走在花叢之間,捕捉著金龜子。
車速慢了下來,朱砂依然抓著門把手,等待著車停下來。記憶的錯接總讓她有總模糊的感覺,這樣的場景似乎曾經出現過。
人們常說,當你處于某個特殊的場景,不時會有種錯覺,同樣的事,你似乎曾經歷過,而今又一次重復。
一時的恍惚,車已經停了下來。
朱砂的手依然握著車門的把手,人卻被抱住,被陌生的氣息包圍。
始終會被比較,那時,朱砂腦子只覺得,不應該是這樣,不對,不對。
但“對”的又是什么?影象模糊,味道也模糊,留下的依然是抽象的色彩。
五年有余,人是記憶力這么差的生物,她拼命保留的究竟是不是當初的,誰也不知道。
手指從門把上滑脫,然后被放開。
朱砂無力地靠著門,咬住嘴唇,不住搖頭。
“怎么就是我……”她苦笑。朱砂知道,自己的苦笑,應該是世間最難看地表情。
“天知道。”蕭亦然靠在駕駛席上,無奈地扯了扯嘴角。
對于朱砂而言,失之一隅,得之一隅,或許天底下沒有比她走運的人。但失去的痛苦,復得的矛盾,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的余地。
朱砂知道,對于蕭亦然來說這亦是無奈。這樣的緣分,或許原本應該是讓人愉快的,而現在,一舉一動,注定會被她比較。與一個模糊的概念,一個已故的人。
“不可能忘得掉……你不知道,就算不刻意去記住,他總是在那里。”朱砂垂眸,看著自己的手指,囈語一般。“可能在你看來,我是在自我折磨。但我也是在他不在了以后才發覺,原來短短一年的時間,留下的是這么多東西,簡直無處不在。晚上走那條巷子,總覺得他和原來一樣偷偷跟在我背后;點煤氣爐,想起他出事之前還叫人來修煤氣;早上喝豆漿吃油條,想起他出事的那天早上跟我說,以后我有的是時間煮豆漿;看到油菜花,看到小孩子玩耍,想起他跟我說小時候在田邊捉金龜子,一跟頭摔在牛糞里……太多了,有的明明不是我親眼見過的,我總覺得自己好象也經歷過。甚至有時候,我覺得我跟著他鉆到火化設備里去的時候,我就沒再出來。不是我不肯放,我放下他,我自己也沒了……”
原本不想說出來,這么多年,她從不肯跟誰說聶羽,那是保留在她心底的東西,似乎說出來,就是承認他的逝去。但現在她要說,必須說。
“你看到的是現在的我,但你不知道,那時候,我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樣子。自卑,膽小,連抬頭都覺得困難。是他一路牽著我走過來的。他是我剛開始工作時的老板,而我是個小小的材料員。原本可望而不可及的,但它真真實實握在我手里。那時候,我們就差要結婚了,如果他沒出事,或許我們第二天就會去做婚檢、打證明……還差什么?
工程完工,他請質檢站的吃飯,早上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夜里,我熬著湯等他回來,可他一直沒來。半夜兩點,他打電話給我,但我賭氣沒接。等到早上,人已經沒了……我知道,可能有一天什么都會變淡,可現我不會借誰去忘記他,這對任何人都不公平。”
將一切說完,朱砂突然覺得松下一口氣。但與拒絕張平時不同,她并不是想用聶羽當擋箭牌,擋得一個算一個。只是覺得,順其自然的好。從山上下來,朱砂覺得有些東西,已經釋懷。但這并不意味著她要去證明些什么。就算是抽象地色彩,聶羽還在那里,不可否認,一直都在。
沉默許久,蕭亦然重新發動了車子。
“我送你回去。”他頓了頓,沉眉輕聲道:“不想忘記就不要忘,人已經不在了,如果你忘記他,他就真的不在了。不過……今天我們還坐在這里說話,但誰也不能保證下一秒會發生什么。我不會逼你什么,也不會再對你做什么,可我不認為你能借誰忘記誰。放輕松點,沒人要你選擇。”
朱砂大約沒想到蕭亦然會這么回答。
對于她的想法,他雖然不表示贊同,但卻選擇了理解,并且在行動上默許、配合。原本,朱砂以為自己會為此欣然,甚至在心中悄悄吼上一聲理解萬歲。可聽他說完,心中竟是一陣陣的刺痛。
那天,蕭亦然將朱砂送到她家樓下。臨走時,他對她說,“我不希望你心里有負擔,更不希望私事影響到公事,你也別老叫你那個同事做傳話筒,我們都有手機。我們既是合作雙方也是朋友,其實這是件好事。遇到什么事要說出來,就算幫不了你,你能說出來總要舒服一點。在工程完工之前,我暫時會留在國內。以后有什么問題,不論公私,可以先交個底。OK?”
暫時留在國內?心中咯噔一下。朱砂默默點頭,說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覺。
“你……真的不是色盲?”轉身之際,腳步略頓,朱砂回頭看著他問。
他記得蕭亦然曾提起,他就算是個色盲也不至于黑白不分。那時,朱砂條件反射地想,如果他是個色盲,眼中只看的到黑與白,那她臉上的胎記在他看來,豈不是更加恐怖?
“唔……”蕭亦然含笑聳肩,回答:“從某種角度上說,是的。”
人影消失在橘黃的路燈下,到了最后,朱砂還是不明白。什么叫做“從某種角度上說,是的”?
她笑了笑,搖搖頭,轉身走進樓道。其實,是與不是,也無關緊要。
假期很快會結束,迎接她的,可能會是一些讓她非常頭痛的東西。但要處理的還是要處理。
這天,朱砂回到家中,洗了澡,用她慣用的沐浴露和洗發水。然后擁著那已逝的芬芳入眠。
她告訴自己,這是最后一次。從明天起,她得整理它們,或許,如超市售貨員所言,她該嘗試新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