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天宗的衝昕道君最後一個出來, 卻如皎皎明珠, 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長天宗的外派執(zhí)事在這裡守候了兩年多, 終於等到了他們, 忙御劍迎了上去, 抱拳揚聲道:“道君辛苦了,可有折損?”
實際上, 剛纔弟子們陸續(xù)出來時他便數(shù)了,衝昕道君帶領(lǐng)的五十名築基圓滿和大圓滿期弟子,出來了四十八人。
衝昕頷首,道:“雷鳴峰錢少晨隕落妖獸之口。築基弟子彭飛隕落他人之手?!?
他道:“已爲他報了仇?!?
衝昕道君說的輕描淡寫, 執(zhí)事卻能想象到一片腥風血雨。那許多散修,一出來就急惶惶四散而去, 自然是因爲在秘境中不知道與什麼人結(jié)下了什麼恩怨。
執(zhí)事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道:“辛苦道君了?!敝徽蹞p了兩名弟子,比起往昔總在六七人上下的數(shù)據(jù), 這折損率是相當?shù)土恕?
衝昕道君卻還沒說完,他接著道:“證道峰閔思懷晉級金丹。”
執(zhí)事又羨又喜, 道:“真是好事,要去恭喜閔師兄了?!?
衝昕微笑頷首。待落到地上,那些才從秘境中出來的弟子們正興奮的跟幾位執(zhí)事敘話,他目光掃過,忽地一怔。
衆(zhòng)人之外,有一人體格高大,揹負一桿銀色長槍, 站在離衆(zhòng)人稍遠的地方,看起來格格不入。那人不敢看他,沉默垂首,只看著地面。
衝昕心中,忽地一緊。他大步走過去,沉聲問道:“徐壽,你怎麼來了?”
徐壽不敢擡頭,直挺挺的單膝跪下,垂首道:“弟子無能,負了師父所託,特來請罪?!?
衝昕聞言,瞳孔驟縮!
九寰大陸的四大宗門之首的長天宗裡,世務(wù)司的傳送陣大堂,幾名負責操作、管理傳送陣法的執(zhí)事正在互相詢問:“回來了嗎?”
“還沒到啊?”
“應(yīng)該就是今天了。”
“聽說有個師兄晉級了呢?!?
“羨慕啊。”
正說話間,大堂中某個傳送陣忽然亮起白光,衆(zhòng)人都轉(zhuǎn)頭望去。那白光還沒散去,陣中剛影影綽綽的看見人影,便有一道流光激射而出,帶起的罡風,劃得臉疼。
緊跟著又有一名弟子,御一桿長槍而去,也是未等衆(zhòng)人。
幾個執(zhí)事驚疑不定,面面相覷。待白光落去,再看那陣中諸人,可不就是大家等候多時的,去水月秘境歷練的那些弟子嗎?
執(zhí)事們忙問:“怎麼回事?剛纔是誰?”
弟子們都望向才晉級金丹的閔師兄。閔師兄硬著頭皮道:“是小師叔。”
“衝昕道君?”執(zhí)事們更吃驚,忙問道,“道君出了什麼事嗎?”
這個問題更難回答了。閔師兄已經(jīng)晉級金丹,難免自恃身份,不願意說這種八卦,便閉口不答。到底有別的弟子按不下好奇,低聲問那些執(zhí)事:“你們在宗門裡,難道不知道嗎?”
“什麼?”
“那個楊姬啊……”弟子說,“聽說她死了?”
證道峰上,靈泉的水自地面涌出,大廣場變成了如鏡面般的湖,倒映著三面高大的宮殿式建築,白雲(yún)自碧空中緩緩流過。
那倒影中忽然閃過一道流光,直射入宮殿中的某處。
偏殿中,竹簾卷系,庭院精美。衝祁和衝禹相對而坐,正在烹一壺茶。殿中安靜得落針可聞,壺中的水滾了,發(fā)出咕嚕嚕的聲音。
衝禹忽地側(cè)頭望去。
衝祁眉目不動,提起小壺,放到一旁爐架上。
衝昕已經(jīng)落在了廊下,見到二人,喚了聲:“師兄?!?
二人朝他望去。
兩年不見,他們的小師弟愈發(fā)的清雋。在水月秘境中,弟子們歷練的是閱歷和修爲,身爲領(lǐng)隊,要衛(wèi)護弟子,掌控全局,歷練的是心境。衝昕,愈發(fā)的見沉穩(wěn)了。
衝祁可以看得出他眉目下掩藏的暴風驟雨,欣慰於他可以控制和掩藏這些情緒。
“回來了?!毙n祁道,“坐?!?
衝昕卻站在廊下沒動。
“師兄,”他面無表情,“我峰上的楊姬……”
衝祁彷彿沒看見他陰沉如暴風雨欲來的臉色,他稍稍晾了晾,提起壺,斟了三杯茶,隨意的道:“她死了?!?
殿中一時安靜得令人窒息。衝禹聽到了衝昕袖中,因握拳而發(fā)出的骨頭格格的響聲。
從水月秘境到最近的傳送陣也有好幾天的路程,路上,衝昕已經(jīng)反覆咀嚼消化這個消息。
徐壽道,他走後,楊五便被證道峰帶走,半日後回來收拾了些行李,被強押著逐出宗門。十來天后,旃雲(yún)峰傳消息給他,道是楊姬死了。一同死的,還有旃雲(yún)峰的親傳弟子周霽。
具體情形如何,徐壽卻問不到了。旃雲(yún)峰閉口不言,只道留待他回來再說。
一路上,衝昕都在期望徐壽的消息有誤,他期望這中間有什麼誤會。
甫一回到宗門,他便直奔證道峰而來。這長天宗裡,沒有人說話能比衝祁更有分量。他懷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盼著掌門師兄告訴他,假的,楊五沒死。
他得到的卻是最後一擊,擊碎了他所有的希望。
“她……”衝昕咬牙,“她是怎麼死的?”
衝禹欲言又止,衝祁長長鳳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坐下說話。”
這話裡帶著命令,他是掌門,是師兄,是那個把衝昕帶入大道,撫養(yǎng)他長大,改變了他命運的人。
衝昕大步走過去,在二人身旁正坐,身姿堅定如鬆。
衝祁這才正眼看他,坦然道:“我本想親手殺她,沒能動手,便逐了她離開,不想她運氣不好,回到家鄉(xiāng),正遇上南北妖王決戰(zhàn)?!?
衝禹道:“我親自帶人去查看過了,妖域邊境處的村落和城鎮(zhèn),都毀了。波及之地,無人能生還?!?
他頓了頓,道:“我的弟子周霽,負責護送,也一併隕落了?!?
衝昕的手在膝上握拳,他的牙關(guān)咬了又咬,最後道:“我想看看最後的情形!”
衝禹便取出一盞油燈,放於地上。他手指一彈,一點光芒射入燈中,那燈忽然燃起一簇小小火苗,晃動兩下,擴展成一團光。
光中出現(xiàn)了畫面,視角傾斜,景物飛速後退。視野中看到的,先是鴉青發(fā)絲的頭頂,而後懷中那人被親手推了開去。那女子在空中翻身,身周亮起白光,畫面便停滯不動了。前後一共,不過兩三息的時間。
魂燈與點燈之人神魂相連,能夠貯存那人死前最後看到的畫面。若是爲人所害,掌燈的人便能據(jù)此尋找兇手,爲其報仇。
周霽最後看到的影響雖短暫,衝昕也能看得清楚。
他把手伸入那團光中,手指微動,畫面退回到楊五被推落在空中翻過身來的那一刻。他看到楊五的面龐是發(fā)著光的,格外美麗。
這畫面並非什麼儀器或者符法客觀錄製,這是周霽神魂深處傳遞的信息,是他內(nèi)心裡的畫面,帶著他個人強烈的主觀意識。
在他內(nèi)心裡,楊五便是美麗的,甚至發(fā)著光的。他的隱秘心思,在死後,被這三人看得明明白白。
衝昕再動動手指,畫面放大,楊五的瞳孔被無限放大。那眼瞳被映得極亮,如鏡子一般照著她看到的影像。
巨大的光團對撞,力量可怖。被光團餘波波及的周霽,在楊五的眼瞳中被炸得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衝昕也看到了他給楊五的那對觸發(fā)式的玉鐲法寶,張起了防禦罩。那法寶可扛住元嬰真人全力一擊,但南北妖王,活了據(jù)說上萬年,豈是元嬰修士能比得了的?
他也看明白,那叫作周霽的弟子喜歡楊五,畫面中最後出現(xiàn)的他的手,奮力的把楊五推落,是想推離她遠離那可怖的力量。可在那樣的力量下,楊五活下來的希望,依然幾乎是零。
他凝視著楊五最後的面龐。他與周霽心意相通,在他的眼裡,他的心裡,五兒也是這樣美麗,甚至發(fā)光。
他凝視得太久,衝禹嘆息一聲,伸手在那光團中一抓。光團應(yīng)聲而滅,畫面全部消失,只剩下衝昕的手還伸在空中。那手微動,似是想抓住什麼,卻空空的什麼都沒抓住。最終,緩緩收回。
“爲什麼?”衝昕垂眸,問道。
衝禹便看向衝祁。
衝祁道:“你師姐算錯了,三昧螭火併非你的劫數(shù),凡女纔是?!?
衝昕擡眸,他的眸中蘊著風暴:“就這樣嗎?”
衝祁看了他很久,緩緩道:“你今年……該二十七了吧。”
衝昕看著他。
衝祁似乎有些感慨時光的流逝,他停了一會兒,才換了語氣,道:“你這年紀,在宗門中,自然是還很年輕。放到俗世人家中,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要撐起門庭了。有些事,也到了該告訴你的時候了……”
衝禹微驚,叫道:“師兄!”
衝祁無視了他的不贊同,看著他道:“你先回去,我來與他說?!?
衝禹看了看他二人,微微嘆氣,起身離開。
衝昕不知道衝祁要跟他說什麼。他兩手握拳放在膝上,牙關(guān)咬得發(fā)疼。他一直忍耐著,剋制著。
衝祁把涼了的茶倒掉,從新給他斟了杯茶。
“我曾有一女,名珠。意喻,是我掌上明珠?!彼麌@道,“姜珠啊……”
“當年,我下了禁口令,凡知道姜珠之人,都不許再提。這許多年過去,知道她的人大概也早就忘記了她。忘記了我的女兒,我的姜珠,是多麼驚才絕豔的靈秀之人……”
“就連她的母親,都把她徹底忘記了。她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生養(yǎng)過這樣一個女兒。不記得自己,如何深愛過她。”
衝昕抿著脣,不明白爲什麼明明在說楊五,掌門師兄卻要講起自己的女兒。
姜珠?
他從未聽說過掌門師兄還有女兒。這個女子現(xiàn)在在哪?她出了什麼事?
她的母親……又是誰?爲何,竟會忘記自己的女兒?
衝祁望著庭院裡的鮮花碧草發(fā)怔,過了一會兒,他放下茶盞,振了振衣袖,肅了面容,面對著衝昕,神色冷峻。
“我們長天宗,世世代代守護著九寰大陸,守護著一個重大秘密,現(xiàn)在,是時候,該讓你知道了?!?
“你是誰?”
“你肩負著什麼?”
“爲了你,旁人犧牲了什麼?”
“是時候,都該讓你知道了?!?
……
……
衝昕是渾渾噩噩的離開證道峰的。
他剛剛知道的那些,帶給他的衝擊,並不比乍聞楊五的死訊來得小。他覺得腦中混亂,肩頭很沉,腳步也很沉。
回到暌別兩年的煉陽峰,他的徒弟和兩名執(zhí)役弟子都在崖臺上等著他。他沒看他們,直接走進了自己的洞府。
徐壽不敢跟上,在洞府外垂首而立。
蘇蓉不忍,上前拉住他的手,輕聲道:“不怪你的……道君一定知道的……”
徐壽“嗯”了一聲,反握住她的手。
在門外階下曬太陽的灰灰睜開眼看了看他們,站起身體,甩了甩毛,擡爪跟進了洞府。
離開兩年多,洞府中似乎一切如舊。
走之前佈下了禁制,洞府深處,只有五兒和她的靈寵可以隨意進出。這裡不落塵埃,似乎跟他離開前全無改變。細看,卻又變了很多。
他們兩個人的寢室裡,多了許多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他的書案都被她佔據(jù)了,他慣用的那些東西,都換成了她喜歡的。細小的物件裡,能窺見她在此處的自在隨意。
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歸宿。
他目光掃過。
青綃帳半垂,絲褥還有些凌亂。彷彿她酣睡才醒,趴在那裡撐著身體擡起脖頸,眼神迷茫的看著他坐在書案前。深衣的領(lǐng)子鬆鬆的,常常會泄了春光。那模樣慵懶如貓,讓他手握書卷,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白玉香爐靜立,沒有燃香。她曾半跪在那裡,掀開爐蓋,換上她喜歡的千疊香。千疊香最好聞了,她說。其實他更喜歡的是沉光香,但……隨她。
書案上多了許多玉把件,大多形狀可愛。她常常也愛坐在那裡,一手托腮,眉頭微蹙,沉著性子,硬著頭皮去讀那些文辭拗口,其實對她又根本無用的功法。她拖著他的手讓他給她解釋,他不忍心告訴她這些與她根本無用,都耐著性子爲她一一解讀。
衝昕站在自己的寢室中,只覺得處處都是楊五的身影,竟茫然不知該往何處落腳。
身後響起了輕輕的響動,那並非人的腳步,是靈獸的肉爪落在地上的聲音。衣襬被拉扯,衝昕低下頭,灰灰正咬住他的衫角扯動。
他走時布了禁制,旁人進不來。卻又怕她自己一個人在洞府中會寂寞害怕,便放了疾風狼進來陪她。疾風狼戰(zhàn)力不弱,亦能護衛(wèi)。他走時,給它餵了一塊中品靈石,好好的交待過它的。
灰灰咬住他的衫角,往裡面扯動。
衝昕不解。但灰灰是高等靈獸,自通人性。他便隨著它邁開步子。
灰灰扯著他來到榻邊,它不敢踩上牀榻,便擡起一隻前爪,朝那裡指了指。
衝昕撩起帳子,那帳中竟似乎還有她的體香,可能是錯覺。他掃過牀榻,看到枕下,露出一角書冊。他彎腰,將那本《養(yǎng)火經(jīng)》自枕下抽出。那書中夾著東西,他翻開,當初給她的紫玉牌,她夾在書中,還給了他。
衝昕只覺得心臟,鈍鈍的疼。
早在路上,他已經(jīng)一遍又一遍的詢問過徐壽,當日的全部細節(jié)。
她不哭不鬧,甚至比徐壽還更冷靜,像是對自己的命運早有預(yù)料,或者,知道無法反抗……所以坦然直面。
她一向都那麼聰明。那種時候,能想到去通貨司取出儘可能多的靈石,還兌換了金銀。她什麼都考慮到了,包括以後的生活。她甚至還把庫房裡那些不怎麼樣的法寶法器也帶走許多。
衝昕當然不在乎這些靈石和東西。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她能帶走更多。他只恨自己留給她的太少。
她分明是希望能靠這些,先在某處活著,等他歸來!
如果可以,他會留給她更多更強力的法寶!他以爲她在宗門中,在煉陽峰上會很安全,他以爲他給她的玉鐲足夠保護她了!
可他知道,那法寶能扛住元嬰真人的一擊,卻絕對扛不住南北妖王的餘波!
她死於他的一念之差!
衝昕撫著夾在書頁中的紫玉牌,痛苦的閉上眼睛。
她把那塊玉牌佩在腰間。他喜歡她這樣,這樣別人看到了,就知道她是他的人。
他睜開眼,握住那塊紫玉牌。那上面彷彿還有她的體溫。一定是錯覺,她已經(jīng)死了,重入了輪迴道,會轉(zhuǎn)生成一個新的人,陌生的人。
而且,她一直都拒絕他想將來將她的轉(zhuǎn)世尋回的提議。
衝昕的目光無意識的掃過書頁,忽地,看到了“純陰之體”四個字。他的心頭,忽然一凜!
灰灰擡著頭看著他。
道君手中的書,沒有預(yù)兆的突然粉碎。片片飛舞,如蝶紛落。
灰灰甩頭,甩掉頭頂?shù)乃榧埰?。再看時,寢室中已經(jīng)沒了道君的身影。
旃雲(yún)峰上,衝禹坐在那裡,望著眼前那盞魂燈發(fā)怔。
他們沒有對衝昕說實話。現(xiàn)場的跡象表明,託周霽那一推的福,楊姬顯然是在南北妖王的衝撞餘波中倖存下來了。不僅如此,她還試圖給周霽報仇。
周霽死於南北妖王決戰(zhàn),他的仇人,不是南妖王,就是北妖王。妖域?qū)θ诵薹忾]已經(jīng)許多年,互不通消息,也不知道現(xiàn)在究竟如何了。仇人是這樣的身份,這個仇,連長天宗這樣的大宗門都沒想過要報。
他只能去周家,錄了兩名周氏子弟入宗門,賜下靈石法寶,並承諾庇護,以示安撫。周家雖失去了這一代最優(yōu)秀的子弟,卻意外得到長天宗庇護的承諾,也算是因禍得福。
那個小丫頭啊,怎麼就敢提著幾把凡兵,衝過去就想給周霽報仇呢?大概就是年紀還小,不曉得厲害吧。
衝禹忽然擡眸。
一道流光射入他的正堂中,他的小師弟,站在那裡如山如嶽。真的已經(jīng)長大了啊,就如掌門師兄所說,該承擔起責任來了。
衝昕站在那裡,看著與他最親近的衝禹師兄。他幼時在這裡生活的時間相當長,對旃雲(yún)峰,和旃雲(yún)峰上的師兄,都熟悉無比,而且親暱。
他此時望著這師兄,兩眼卻通紅。
衝禹便有了些預(yù)感。
“師兄?!毙n昕終於開口,聲音嘶啞的道,“以純陰之體豢養(yǎng)靈火,待宿主死亡之時,靈火會吞噬宿主魂魄以爲滋養(yǎng),如此,方可大成進階?!?
“是這樣嗎?師兄?”
衝禹默然看著他,道:“是?!?
衝昕眼睛通紅。以一純陰之體的女子爲引,剝離、導(dǎo)出三昧螭火,這整套方案,都是衝禹一手製定的。他早知道。他將楊五帶回來的時候,就知道她將來的命運。
所以他對楊五一向很寬容,她想要什麼丹藥,隨她自取。
因爲他知道楊五隻此一世,她死時,魂魄將被吞噬,成爲三昧螭火的養(yǎng)分,連輪迴道都入不得。是徹底的寂滅。
那麼五兒呢?五兒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她從來也不曾跟他說過!她只是笑著,不許他去尋她的轉(zhuǎn)世。
她憑什麼要遭受如此的命運啊!
“師兄,你……你怎麼能……”衝昕雙眼通紅。
可他說不下去了。因爲他已經(jīng)醒悟過來。
衝禹怎麼能這樣做呢?五兒是身負前世功德的善人,她本該享福報,衝禹的所爲,壞了她全部的運數(shù)。這是有違天道的。
衝禹這麼做,不僅使他自己德行有虧,易生心障,還可能會使他自己的氣運受損。
衝禹爲什麼要這麼做?衝禹……是爲了他啊。
衝祁也是爲了他。
衝琳也是爲了他。
姜珠也是爲了他!
衝昕忽然覺得,空氣濃稠得無法呼吸,壓抑得他快要站不住。他的面孔變得極其蒼白。
衝禹望著這小師弟,目露擔憂。
幸好小師弟心性堅定,他終是緩了過來,深深的一揖:“勞師兄爲我……受連累了。”
衝禹欣慰。
“不過一凡女?!彼参克f,“忘記她吧。”
衝昕面頰僵硬的扯了扯嘴角,什麼都沒說,又行一禮,轉(zhuǎn)身離去。
他回到煉陽峰上,喚來峰上諸人。
三人忐忑不安。
衝昕一一看去。
“趙三?!彼f,“照料好峰上事宜?!?
這便是許他留在煉陽峰了,趙三心中一喜,不敢露在臉上,低頭稱是。
“蘇蓉。”他遞給她一個乾坤袋,“這是赤霄草,你照顧不來,送到旃雲(yún)峰我?guī)熜帜茄e去。”
蘇蓉忐忑接過來,低頭應(yīng)是。
讓他二人退下,衝昕和徐壽默然相對。
“她,還有別的話留給我嗎?”衝昕啞聲問。
徐壽默默搖頭。
大堂中一時安靜無聲。過了片刻,衝昕取出一塊紫玉牌——另一塊,並不是楊五曾用過的那一塊。他將之交給徐壽,道:“我要閉關(guān),你持此牌,有什麼需要的,自取?!?
徐壽接過紫玉牌,向師父道謝,又問:“師父何時出關(guān)?”
衝昕道:“結(jié)嬰之後?!?
縱他天縱奇才,然修行大道上每一步都有人止步不前,難以寸進。就如徐壽自己,明明資質(zhì)極佳,卻在煉氣大圓滿境上困頓多年。
衝昕十七歲結(jié)丹,至今也不過十年,還是一個極其年輕的金丹道君。他說結(jié)嬰,誰知道要多少年呢。
徐壽退出洞府,眼睜睜看著那朱漆大門轟然關(guān)閉,宮殿式的飛檐斗拱像融化了一般縮回巖壁,消失。最後那眼前只有一片光禿禿的崖壁,全然找不到洞府的存在痕跡。
這等閉洞封府,乃是以術(shù)法抹去了洞府的存在,你就是劈開巖石,也找不到那洞府。因爲洞府,可能已經(jīng)不在此處空間中。
這是,要閉長關(guān),或出遠門,纔會用的手段。
也好,師父且閉個長關(guān),多過些年,說不定……便能忘記楊姬了。
衝昕閉了洞府,慢慢向裡行去。走到映玉竹潭邊,手輕輕一揮,寒潭、大石和石上玉竹,都消失不見。天洞金光垂落,在光禿禿的地上投出一個圓形的光斑。
衝昕回到了寢室,纔看到灰灰還趴在一堆碎紙片裡。這是五兒心愛的靈寵,她總是騎著它遨遊在空中,享受速度的快感。至少那種時刻,她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輕鬆與快樂。
“你還在這裡?”衝昕摸了摸灰灰的頭,“既然如此,就隨我一同閉關(guān)吧?!?
灰灰頭頂著衝昕的手,不知道怎麼的眼前一花,就從洞府的寢室來到一片廣闊草原上。這裡靈氣之濃郁,甚至是煉陽峰的數(shù)倍。它愕然四望。
靈獸有血脈傳承,很多知識甚至能力,是封存在血脈之中,隨著神智開啓,修爲提高逐步被解鎖、繼承。
灰灰在天空中踏著罡風奔馳了一圈又一圈後,意識到了這裡極有可能就是傳說中的“乾坤小天地”。他這是逢了什麼機緣,竟能進入一方小乾坤中。這裡的靈氣之濃郁,光是修煉吸收,都趕得上直接食用下品靈石了。
灰灰興奮了一陣子,才發(fā)現(xiàn)剛進入時湛藍通透的碧空,不知道何時陰雲(yún)密佈。濃黑的雲(yún)盤旋著,小乾坤中彷彿黑夜。
灰灰有些緊張,四處張望,發(fā)現(xiàn)衝昕就坐在月牙湖邊,他才放下心來。
曾經(jīng)平靜如鏡的湖水,像沸騰了一樣翻滾。天上雷鳴電閃,像是即將壓抑不住的爆發(fā)。
衝昕坐在湖邊他日常打坐修煉的地方。
可再沒有人在身後的草甸上醒來,望著他的背影微笑,柔柔的喚著:道君,道君……
衝昕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彷彿玉石的雕塑。他只垂眸望著那翻滾的湖面。
他誰都怨不了,恨不了。誰都責怪不了!
一切都是因爲他。
他驚聞了自己的來歷身世,得知了旁人爲他做的種種犧牲,明白了自己將來要承擔的責任。
他不會逃避這責任,不會讓旁人白白犧牲。該擔起的,他會以自己的肩膀承擔起來。
只是……
不過一凡女,忘記她吧。
不過一凡女嗎?在師兄們的眼裡,就是如此吧。在他們的眼裡,大概她的死,也遠遠不能與別人的犧牲相比,比如師兄,比如姜珠。
可世上有千萬凡女,有千萬修士,他的五兒,只有一個。
她甚至連來世都沒有。
她本是該享福報的善人,卻遭此厄運。這一切,都是因爲他。
巨大的閃電映亮了小乾坤。雷鳴響徹大地?;一叶阍诃偣麡湎卤苡?,覺得腳下的土地都在震顫。
他望著冷雨和冰雹中那個巍然不動的背影,過了許久,忍不住頂著冰冷的大雨走了過去。
他用頭頂了頂那人的肩膀,那人一動不動。他看了那人一會兒,擡頭舔了舔他的臉。
他的臉上全是水。
別哭啊,灰灰想,那個女人還活著呢。
在他的命魂中,亦有一個人形的圖騰,代表著他和那女人之間結(jié)下的契約。雖然已經(jīng)完全暗淡無光,但卻依然存在。
說明那女人還活著。
可灰灰還是幼狼,修爲還低,他還不能口吐人言,不能把真相告訴衝昕。
只能看著雷電劈裂山峰,湖水倒灌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