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是我的本命年。回首這短暫而漫長的歲月,人生其實不過是被劃分爲兩個十八年而已。靜靜地坐在輪椅上,我始終想恬靜地微笑著,卻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十八年前的那場災難,抹不去心中淡淡的傷痛。
1992年冬天,我在十八歲的天空中勾勒著一個北大清華的夢。然而,一場意外突如其來,一次脊椎神經手術,一整年平躺靜臥,一家人揪心悲痛,最終換來的仍然是醫生最無奈的診斷——腰椎粉碎性骨折損害神經,截癱一級!
一個少女的美好夢想破滅了,從此我的脊柱要靠兩根一尺長的鋼板支撐,然後再加上醫用的螺釘鋼絲固定;若是不加強康復鍛鍊,所有的肌肉都會萎縮,鋼板也有可能因爲缺少肌肉的包裹,可怕的支出體外,那樣的後果簡直不堪設想——只怕連坐起來吃頓飯都是奇蹟!
十八歲啊,那原本是一個有著豐富思想的花季,要怎樣適應殘疾後的生活?要怎樣面對那漫長而痛苦的臥牀生涯?我不敢去碰撞,不敢去想象,不知道從此連翻身都不能自理的日子——要如何才能鼓起活下去的勇氣?!
我蒙在被子裡哭泣,悄悄地抹眼淚;可是我又不敢哭出聲音,只怕自己的抽噎聲會被父母聽見,只怕讓他們突然增多的白髮再增多,只怕讓他們憔悴的面容更憔悴……朦朧的淚眼中,只看到一片灰濛濛的天空,有雪花在十八歲的冬天飄落,從此後,整個生命都將會被這白雪覆蓋冷凍,再沒有其它的色彩和溫度……
那麼,何談希望何談夢想何談人生?放棄吧,不要讓自己的生存成爲父母的累贅,不要讓自己的生存最後只變成茍且偷生,不要讓自己的生存被那些陌生的目光歧視,不要啊……於是,每次父母遞給我的藥物都被偷偷地藏起一顆,直到偷偷吞下一整把的藥片,直到天空向深海沉淪,毀滅、毀滅……
只是,在那個灰白色的冬天,我怎麼也沒想到事隔十八年後的2010年冬天,我會坐著輪椅踏上北京之旅,步入夢想中的文學聖殿——魯迅文學院!
讓我驕傲的是,第二屆網絡作家培訓班僅從全國各地招生二十人,我能成爲其中一員是何其幸運啊?而且更讓我自豪的是,此行能有愛人和兒子的陪伴,然後以最恬靜最虔誠最自信的微笑,去觸摸大師們的創作軌跡,聆聽大師們的文學講座,讓靈魂深處對文學的嚮往,得到一次洗滌和昇華。
記得開學典禮的時候,第一項是全體起立奏國歌,接著便是一陣椅子的響動,周圍的人都挺拔地站起來了;那一瞬間我很慌亂,覺得自己的臉肯定變得通紅,像是原本不能站起來行注目禮便是自己的錯,便是對國旗國歌的最大的不尊重……於是我想掙扎著站起來,跟大家一起高唱——“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儘管是那麼地渴望融入人羣,在衆目睽睽之下我感覺自己的內心依然會無比的脆弱;儘管意志可以無比堅強,而來自身體上的障礙,卻是一道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這時,主席臺投過來一道道關切的目光,領導們都在微笑著向我示意,眼神中並沒有絲毫歧視和責備,有的只是一種理解、平等和尊重。
這樣的氛圍讓我再次變得淡定從容了,因爲我想起了海迪主席的話,而且堅信這些話就是所有殘疾人的心聲心曲——
“每當以開放的心境面對世界,企圖哪怕一時疏忽,忘卻殘疾,也常常不能如願。障礙有時成爲真正的屏障,成爲一張無處不在的網。只有精神的解放,才能掙脫這張網,獲得自由……”
鼓勵的話就是一種力量,在接下來的學習中,我真正做到了“精神的解放”。聯誼會上我真誠地朗誦了自己發表在網絡上的詩歌《我也有一雙翅膀》,以此來向師生們表達自己渴望平等友誼的呼喚——
“請不要看不起我的今天,我也曾用雙腳丈量過地平線……
如果可以,請賜我平等,要知道,意外並不是我的本願……
所以,請把我的世界想象,因爲我也有一雙翅膀,我的夢還會和你們一樣……”
面對全體師生真誠理解平等的目光,我由衷地感謝這個互聯網時代,因爲是網絡帶我走出閉塞的生活,來到一個嶄新的世界。自2008年發表處女作《左手愛》開始,我終於在網絡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天空,與四月天文學原創網簽約後,相繼發表了婚戀題材類《凌寒獨自開》、《臨界》、《春心如水》,穿越古風類《蓮花劫》、《合歡》等十部長篇小說,累計近四百萬字;同時在其它網站及博客寫一些心語心得,也因此結識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文學之友,讓輪椅上的心靈不再孤單……
記得畢業典禮有記者採訪時尖銳地問道,“你的自傳體小說命名爲《不平等婚姻》,爲什麼?究竟是怎麼樣的不平等?作爲一個殘疾人士,你與健全人的婚姻幸福嗎?我們很想知道,你所說的那雙翅膀,究竟是什麼?”
記者的話再次喚起我心中最柔軟的情愫,是啊,要知道對於一個殘疾者來說,活著比死亡更需要勇氣;而進入一個“不平等的婚姻”,更需要足夠的勇氣。或許這個世界上沒有靈丹妙藥醫能治癒身體上的殘疾,但是有一種力量確實真實存在著,它能喚醒人的精神和毅力——那就是最偉大最厚重的愛情!
思緒在十八年的殘疾人生中穿越,我想起了病牀旁親朋淚流滿面的召喚,想起了殘疾十八年來家裡債臺高築的辛酸,想起了身體健全的愛人爲娶自己所承受的重重壓力,想起了婚後生活的拮據和困頓,想起了孩子出生後的驚喜,更想起了愛人既當爹又當媽的艱辛;最難忘的,其實是我終於花了小半天時間,偷偷爲愛人做的第一頓飯,雖然並不好吃,愛人卻依然感動得淚水漣漣……
可以這樣說,父母給了我第一次生命,而我的愛人卻給了我第二次生命。這個生命是與輪椅爲伴的,是不被衆人所理解的,是在困苦的時日裡掙扎著的——然而卻痛並快樂著!我深深感恩著,每一個進步都凝聚著愛人的鼓勵和汗水,沒有他,也就沒有重生的我!
往事如煙,淡去了痛苦的血淚,留下的都是甜蜜的回憶。十五年的婚姻生活其實才是我今生最大的財富,無論悲苦無論貧賤,不離不棄纔是最難得的溫暖。誠然,我們的婚姻在外人看來是相當“不平等”,可是面對記者的質問我豁然開朗了,之所以命名爲《不平等婚姻》,我真正的目的是想詮釋這身體不平等下的“平等愛情”,是因爲靈魂上的平等讓我們的婚姻走過一路荊棘。
我感謝愛人沒有讓我變成累贅,感謝愛人沒有讓我產生距離感,尤其是愛人推我出去散步的時候,會常常蹲在輪椅的左邊跟我在同一視線上觀察這個世界——左邊啊,愛人是不想讓十八年前的車禍再次發生,那細節處的“平等”關懷更讓我無比溫暖……
是的,我再也不害怕灰白色的冬天了,因爲愛人說過:別怕,我會一直在你的左手邊!那麼,還怕什麼呢?冰心有句話說得太好了——愛在左,情在右,走在生命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香花瀰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卻不是悲涼……
是的,輪椅上的我再也不會感覺到悲涼,我堅信自己真的有一雙隱形的翅膀,翅膀的左翼是真愛,右翼是寫作。這應該算作我悄悄對命運的宣誓吧,於是我把它寫在博客上,時刻鼓勵自己:“沒有翅膀,依舊可以飛翔;我的羽翼,紮根在心靈之上。”
不能哭泣,就微笑吧!
回首人生這兩個完全不同的十八年,我沒有任何遺憾。我始終相信,有愛就會有希望,有愛,就有溫暖。
接下來的一年,我早已經訂好了計劃,首先是全力以赴盡到家長的責任,輔助兒子順利完成中考;其次,認真修改我的不平等婚姻《左手愛》,希望有一天能得以正式出版,讓更多的人體會到這份人間真情;另外一個心願,就是爭取早日拿到心理諮詢師二級資格證,然後開辦一個正規的諮詢社,幫助更多的朋友積極健康快樂地生活……
或許,借用海迪主席和史鐵生老師的話才能給出最圓滿的總結——
“寫作是殘疾作家的翅膀,我們在飛,時間也在飛……正如那天上,白色的鳥,甚至在雨中也在飛翔……”
而在這裡,燕子最後還要真誠地感謝每一位閱讀過《左手愛》的讀者朋友,是你們的每一次點擊讓燕子有了堅持下去的信心,是你們的鼓勵讓燕子在文字的天空裡自由飛翔!
謝謝你們,我在網絡世界最真誠最善良的朋友們,燕子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