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鐲子,我現(xiàn)在把它交給你。好生戴著,不可碎了。”她頗有深意地望著我與夙昧,也沒多說什么,只是加重了最后四個字的讀音,仿佛她知曉我以后若是狠下心來會將之敲碎一般。她將這玉鐲推到我手上,笑著說:“正好戴上。”
掌骨處被玉鐲子劃得生疼,但最終還是戴了進去。我掩著袖子,在袖中將鐲子用力褪了褪,卻發(fā)覺已經(jīng)摘不下來了。我向她笑了笑,而笑中盡是些慘淡,看著這只鐲子,玉潤的光澤,剔透得純粹,然而對于我來說,卻是一把厚重的枷鎖。
“過幾日就要到十二月份了,你隨夙昧去梧山去見見他的琴姨罷。”夙伯母轉(zhuǎn)而道,“這個年,你們?nèi)羰窍牖貋肀慊卣嬷輥磉^,若是不愿,我和你夙伯伯也隨你們的意思。”
我突然覺得,兩個老人,獨自過著好不熱鬧的年,好是種諷刺。
她的話外音我能明白:我們年紀老了,都無所謂了,這么多年了,還不是兩個人過的年么?只希望你們能解開自己與對方身上的結(jié)。
我有些意外地看向夙昧,他蒼白一笑,顯然是將我方才一系列的小動作看在了眼里,外加夙伯母的話中有話。我有些不敢再直視他那有些觸痛的眸光,低了頭下去道:“好的,我就隨夙昧好了。”
不料夙昧卻說:“以后總有的是時間一起過,今年及瑛她還未回過豐州,不若就在那兒將這年過了罷。”
我轉(zhuǎn)眼望了一眼夙昧,之間他的唇角有些干澀,閉著時的唇線生白。我不曉得是應(yīng)該感激還是如何,但他這樣說,我總算能夠在夙伯伯、伯母面前戒掉那一份愧疚之心。即使它全權(quán)轉(zhuǎn)移到了夙昧的身上,我也還能舒心些,欠了一個人的總比欠了許多人的感受要好一些。
即使,那欠著的會讓我心不安,但是我記得他似乎也欠了我什么更甚的,兩兩抵消,不也是不錯的么?
夙伯母考慮良久,終是道:“也好。”
回了房間后,我一股溜地倒在床上,屋里一片暗,未有點燈,說:“你之前說的要帶我去見的人,便是夙伯母說的‘琴姨’么?”
夙昧將房門闔上,“是。”轉(zhuǎn)過身來說。
“她是你什么人?”扯來一個枕頭墊在腰下。
夙昧點了燈,走到床邊,盈盈的月光傾灑下來,勾勒出他的眼,今夜是滿月。
“在我十五歲之前,琴姨一直管著我,而她知道你想知道的關(guān)于某些事。”
“其實,”我咽了口口水,直起身子,對上他的眼,緩緩說,“不必那么麻煩不是么?當初你說的時候,我就想說你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而是選擇,要讓其他人說。”
夙昧干脆坐了下來,在床欄上,月華順著他的睫毛流瀉,吞噬入他的眼底,望著我說:“你若問我便說。”聲音竟是帶上了微微的示弱。
我嘆了口氣,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過于執(zhí)著,認定了就不回頭。我想要的不是我討來的坦誠,我不想要夙昧處于被動的狀態(tài),這會讓我感覺。他對我并不是真正的坦白,而是我逼他的。實際上,他這般做,已經(jīng)是很不錯了不是么?
我總覺得這些時日,夙昧變的不像他,我不知道是我不夠了解還是怎樣。
原來的那個霸道不要臉輕輕一笑就能撩人心的舉止投足之間機關(guān)算盡的讓人覺得深不可測無法估量的夙昧在我面前從一張看不通透的無字天書卻變成了一張淺薄脆弱的白紙。
他不再多話,不再調(diào)笑,卻讓我覺得他變得奇怪。我不清楚我為什么對他的執(zhí)念變得那么深,我到底是為了什么,而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著:“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
我在試圖說服自己什么?說他發(fā)絲散著模樣絕佳,是我相中的少年郎,我不會背離它,至死方休。我甩了甩頭,希望自己能甩去這句重復盤旋在我腦海中的話,但是我又能真正地甩掉它么,這句話非但沒有淡去卻愈發(fā)深刻了。
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
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
我猛地抬眼,卻發(fā)覺夙昧如此,將玉簪從豎好的發(fā)上摘了下來,墨黑如夜的一頭青絲垂了下來,雙眸似星,似是還在等著我發(fā)話。
“算了。”我不敢再去看他,生怕自己會動搖好不容易決定的事情。
梧山自然還是去的,琴姨也當然是去見的。只是馬車晃晃蕩蕩了好久,我一直沒將簾子掀起來,不知道簾外的景色竟是絕佳。
重巒疊嶂的山,蒼翠欲滴的松,點點的雪白了山頭。梧山內(nèi)氣溫很低,但是琴姨住的地方卻是有著一突溫泉,暖暖的泉邊上的梅星星,開得正好。
夙昧下了車,伸出手,我望了望他和不遠處的倚著門框的五十多歲的婦人,遲疑著將手給他。下了馬車,只見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孩子蹦著過來,小看了我一會兒,轉(zhuǎn)頭看向琴姨說:“姥姥,這阿姊長得真好看,”眨了眨眼努努嘴巴,對我笑道,“媳婦兒,和我豌豆回家罷。”
我嘴角微微抽搐,我什么時候竟成了風靡之物了。我伸出自己的手指,一、二、三、四、五,一只手還不夠六。這這是哀家的第六位了?
這么多男人都與我有過那什么關(guān)乎于婚嫁的許諾,我,我老少通殺?娘。可嚇死我了,下至齲齒剛生的幼齡兒童,上至老得不行的已經(jīng)入土了的袁家老兒?這這年齡跨度有夠大了好么!
看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坊間說的我怎的怎的荒淫無度啥啥的,算是空穴來風,也不是毫無根據(jù)之言啊。我自己還弄不靈清,卻被百姓們一語道破其中天機。
“哈、哈,童言無忌,童言無忌。”我尷尬地笑笑,看看夙昧和掩著嘴笑的琴姨,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吐出個句子來。
“既然來了,還傻站著做什么?老三和這姑娘快點進來。”
老三,又是一個稱呼,是對夙昧喊著的。
我瞇了瞇眼睛。琴姨忙忙牽了小豌豆的手,笑著怪罪他,輕輕地說:“這是你小舅母,說什么渾話呢,牙還沒長齊就開始思春了。”又暗自叨咕著,“難道是被山泉的熱氣給熏的?”
我差點就笑出聲來。這琴姨,什么怪腦子想法啊。望了眼夙昧,他也忍俊不禁,卻被一下子掉頭撲上來的豌豆給纏住了,直直拖著他往院子外處拉去。夙昧笑晏晏地看看我和琴姨,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被小屁孩子給拉走了。
琴姨轉(zhuǎn)過頭來說:“他娘不在山里,在真州城里開了家小書齋,平日里不回來。豌豆一直跟著我。”我投之以一笑,瞥了頭去看他們,早沒影了。
“姑娘叫做什么?”琴姨帶我坐下,給我泡了一壺茶。
茶氣裊裊,騰騰地冒上來,我答道:“琴姨,叫我小瑛便可。”
看她那收住驚訝的口子,琴姨笑著說:“你方才答道‘琴姨’二字時,差點嚇了我一大跳,我還在想老三這孩子帶來的閨女怎的和我這老婆子一個名兒。”
其實她并不老,若不是夙昧說了她五十出頭,我只當她只有四十左右。平日子我自己對外稱老婆子老婆子的,正當現(xiàn)在聽了他人說時,倒感覺有些別扭。
“小瑛啊,人說山里頭冷,要多穿點衣服,不過最是無所謂的,在梧山后頭有溫泉,若是冷了就去后面泡著。對身體有好處。”
“好啊,長這么大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溫泉呢。”我笑笑。
“那就更應(yīng)該去泡泡了,豌豆這小屁孩子可鬧騰了,他娘平日里又不管著他,勞累過度不是么,要不是這溫泉養(yǎng)顏的功效好,我這半老婆子就真的成了老不死的了。”
呃,其實我很無語,這琴姨,真是好相與,話多得很。不過總總推薦著那后山的溫泉,像是在賣自家的寶貝,有一種王婆賣瓜的錯覺,這感覺怪異的很,身后似是有陰風襲來,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您的女兒和他夫君住一塊么?怎么也不帶著小豌豆呢?”
“哎呀,她哪有什么夫君!”
我頓時覺得自己說錯了話,指不定就觸到了人家的痛楚,我是不該亂提什么話的!好啦,現(xiàn)在騎虎難下了。
“豌豆是我撿來的。說是她老大不小了也不嫁個人,我也沒個孩子玩玩解解悶,這不,正好撿來了這小屁孩子,我一人在這梧山也不冷清了。”
原來如此,害的我以為有什么遇人不淑的悲慘故事。怎的到了琴姨的嘴中都成了大不了的事兒。夙昧難道就是在這琴姨的教導下被荼毒了十五年么?他他這種性格,究竟是怎么養(yǎng)成的?難不成小豌豆今后長大了,就是另一個夙昧么?
簡直不敢想下去。
“話說,你不是第一個和老三來梧山的姑娘。”我心下被此話一驚,不知為何臉上干干地倏地失盡了顏色。
夙昧他,什么時候與其他姑娘有過一段了,這,我怎么不知道,難不成是那他學師三年中發(fā)生的事?
我不由得對自己說,人嘛,總有些過去的,要看開點不是么。也不知道這般想是在安慰自己還是怎樣,腦中竟是越扯越遠去了。
“琴姨。”我還是按捺不住自己的沖動心,問道:“是哪家姑娘?”
“呦呦,著急了吧,瞧你這憋屈的樣子,當然是夙家的姑娘咯,愿兒那小丫頭片子,和豌豆他可有的玩了。小瑛你則是老三第一次帶來的姑娘,夙愿她那是不請自來。”
我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多管閑事多吃屁,這這說明了什么?沖動是魔鬼么!還被琴姨說成是、是憋屈的樣子!我堂堂一大瑨太后,怎會有這般小媳婦模樣啊。難不成是離京久了,就沒這架子了?
沒道理啊!我才離開了京城半個多月好么!
“那、那我、我沒有。”我出離憤怒了!說起來,我一氣急一緊張就犯結(jié)巴,連話都說不清楚。天老爺,快賜給我條地縫鉆鉆!
“還說沒有,哈哈,我這老婆子也不笑你了,年輕的姑娘家家嘛,臉皮薄,我都知道,口是心非嘛,誰都有過這個階段。”
那么我還能說什么!這是不是叫做“再說就是狡辯,不說就是默認”?這種進退兩難的局面,叫我怎么選擇啊。我真真是對琴姨五體投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