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夙昧是真真的討厭我,即便是笑,我也能看出他眼中的不屑之色,卻不知為何會在一夕之間改變了心中的那份抵觸。原先調笑似的話,卻在此刻被他當成了真。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可是,我大難不死了,后福又在哪兒?
若說是我成了孝英德皇太后算是后福,我真真就要懷疑起這句話來了。或許我這并不是什么大難,所以也沒了后福。
鎖了那些東西后,心境稍稍開朗了一些,也不再窩在平寧侯府內傷春悲秋了。揣著香囊,聽聽豐州城里的戲曲,和木以衿隨處逛逛,也好像日子如水逝者如斯,倒像極了十二年之前我還在豐州城內的情況。
彼時的我,還從不知有一個叫做“夙昧”的人兒。
如今的我,聽聞雅國和瑨國的和談已經開始了第三輪,在離豐州不遠的迢州舉行。朝中皆有了不得的人物來此方會談,應該能將困擾多年的雅瑨問題一同解決了。我聞之,猜想云啟莫不是來也去了,而雅國,或許由時疏言前去。
雅王此時已經駕崩,有人傳言原來的容妃現在的西太后是親手殺死雅王時靜先的那個人。天下之人不置可否,明白就好,宮闈秘事怎容得我們搬上臺面來議論。時疏言表面上倒是名正言順地當上了雅國的帝皇。
可是西太后偏愛的是六皇子,怎奈六皇子選擇美人,不要江山。
先前那些立太子的風波也早已隨著雅王的逝世而消失殆盡了。仿佛一晃百年將過。倒是合了一句詩:“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木以衿是個愛湊合熱鬧的性子,覺得迢州不遠,便說要去一睹那頭的進展。瑨之興亡,匹夫有責。他是個匹夫,便攛掇著我一同去,順便看看我那皇帝兒子也好。
我倒是確實想見見云啟,但是也不想離開了這豐州。
那年有一個人,即便是滿眼的不相信,清冷的眸子上碎滿了冰渣,目色如深海,幾乎將我吸入眼眸之中,卻執意要從我的手中拿過那泡著新翠葉子的茶,恬淡地笑著,望著我,略有嘆惋地說:“只是,今年的海棠是快敗了,等到今后有了空日,我們一同來看,如何?”
我那時分明與他說了豐州城內到了四月初,海棠就開得極盛極好。既然許下了承諾我又怎會輕易就將它丟棄了?現下是三月末了,我在四月是一定要待在豐州城內的。我不是那種言而無信的人。
木以衿只得作罷,一個人上了去迢州的路。
他走了之后花不語卻是出人意料地出現在了豐州,我帶著她去了幾趟書齋,滿載而歸。花不語心中很是憤懣,我卻不知她為何如此。
她說:“當年你說離了元京就給我寫信,我可是眼巴巴地在那兒等著,誰知道三年多過去了,我卻一封信都沒收到。若我這次不來,你是不是就打算一直不與我聯系下去了?又聽聞說你之前曾經回過元京,那怎的也不來找我?”
我咋了咋舌,忽地發覺,卻是如此。我信誓旦旦地說要寫信聯系,誰知有那么多的事情,光陰流轉,世事無常,我忙著沉浸在自己那方酸到死的情懷里不出來,自然也沒想得那么多。
我笑著聽完了她的聲討,打趣地道:“過了些年了,你現在是幾個孩子的娘親了?”
花不語一聽臉立馬就羞紅了,看她那扭扭捏捏的模樣,我又道:“不會還沒嫁人罷?你也有廿二的樣子了,是想和我一般么?”
“別人又會說是我將你帶壞了的,這個罪名我可擔待不起啊。早點尋個人嫁了罷,我看那寧讕不錯,李復也還行,李復到底是不是你哥哥花無冶?若是的話,我可受不了那亂X之事。到時候生了個孩兒長成了個怪物,我是不愿去做那怪物的干娘的。”
她一聽我言,面上倏地黯了下去,眼中無力,我見她如此,自知語露不慎,然而她擺了擺頭,倒是與我說了些事情。
我竟是不知李復在京城還鬧出個這么大的事情來。他確確實實是那花無冶,卻不是花不語的親哥哥。花無冶生父被當年云啟他大理寺的舅誤判,一代忠良被誅。花無冶化名李復身抱著復仇之心欲弒君,但到了最終關頭卻放了手,后被云啟免官離京,至今還無音訊。
無奈,天意弄人。我也不知如何勸慰花不語,便再與她多待了時日。
豌豆也長大了,幾個毛筆字寫得也還算過得去,比之前幾年的*可是進步不少了。我收到了豌豆的來信,上面寫著些讓我哭笑不得的詩句:
詩家清景在新春,萬紫千紅總是春。病樹前頭萬木春,柳暗花明又一春。
我不得不懷疑是不是春風送暖導致小豌豆發了這個春?倒是最后一句頗有些耐人尋味的意思。
令我想到了今年的冬天,我的感覺特別的強烈,夢里面都是那迷蒙的景致。
那一個人在我面前輕語,說著些讓人羞惱的話兒:“待你及笄。”
那一個人巧妙地承了我的話語,眼眸如水,深深如波,嘴角上揚道:“把‘太后’的‘太’字去了,豈不更妙?”
那一個人指著我的心口說:“萬水千山走遍,此心歸處,便是吾鄉。”
那一個人握著我的雙手,卻愈發得清冷,黯然道:“夫人,你可是在怪我?”
那一個人走近我的身側,靠近我的耳畔,氣息噴薄在我的面上:“她既然來了,為什么不自己說呢?”
冬日里夜相思,風吹簾動,我錯覺是所歡來。
而我那灼灼的相思,一夜不眠,梅花發枝,忽到床前疑是君。
看來,我是有些混沌了。
原先人們都勸我說他可能還在這人世之間,我那時卻偏偏不信;而今人都不再抱有一絲絲的希冀,我卻還想繼續肖想著等著。這算不算是所謂的求異心理?而我不再年輕如桃李年華,卻像是個金釵之齡的孩童一般。為什么要這般執迷?
可是誰知會不會有這么一個春日,能夠使那枯朽難捱的木,重新生芽抽枝,等來另一個春天呢?
雅瑨的和談終于是結束了,兩國約定止戰百年,開始了互通有無,百年之后,我不在這塵世之間,那些雅瑨的紛紛擾擾也便與我無關了。所以,我的心口也是落下了一塊石頭,一切都在漸漸地轉變,國事如此,那么其他則更應該如此了。
四月初,海棠紅遍復含綠雨。
滿山間的枝頭新綠一重重,而那小蕾深藏,數點紅。遠遠望去,似是粉色的朝霞,漫山遍野。
我穿過杳杳的人兒,越過小小的浮橋,走到了豐州城里那種滿海棠的新開酒家,心中有過一陣驚異。望著外頭的重重海棠,我在等著那么一個的人,等著他來履約。
楠木為匾,青木為桌。小樓里的簾子都是水藍、青綠的幕。望向窗外能看見滿山的海棠,東風裊裊,輕撫花蕊,花枝微顫,像極了羞赧的少女。
抬頭望向店里的酒,唯有一種。卻讓我有一絲怔忪。
往事再一次如同潮水一般涌入腦海,反反復復起起伏伏,待到浪盡潮歇。
坐著,嘗一杯這里唯一的酒。酒意綿綿,如清風如皓月味淡而雋永。一口入喉,沁入心扉,卻不知心有幾萬重。
我回想了當初在梧山我初嘗此酒時,那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覺。
我醉了,醉得一塌糊涂,念著“摽有梅”的詩句,說一些沒羞的話,“我這梅子熟了,要嘗嘗么?”然后他就伸手兀自來嘗了一下這顆青梅。我自覺此句有歧義,但卻仍就放縱了自己一下,甘愿做一會待采摘的梅子。
后來幾夜我詩興大發,口占了一首算不得粗鄙的詩,“梅影漏寒月,初雪涼玉泉。薄酒清且淺。”卻被人三俗地填上了最后一句,至此,詩意大敗。
“松糕糯又粘。”
竟不知我是將此詩念出了口,而最后的一句,卻不是由我唇所出。
輕叩桌面,玉指秀頎,“這位姑娘,這里可有人坐?”來人笑意淺淺,墨發如夜,縱便是瘦削了幾分,那一身的綢衫,還如當年水色勾勒碧池,仰視山巔,肅何芊芊。
我抿唇清笑,“難道我非人哉?”環顧四處,“此間多有空桌,為何公子執意坐此?”
“食色性也,姑娘你秀色可餐。”
我被他一語嗆住喉嚨,生生地說不出話來。
竟是還同往日一般,這樣不著邊際。
山上都便是海棠,灼灼其華,然而在這酒家之中,我未見子都,乃見一狂且之人。我不見子充,卻見一狡黠男子。
他卻自顧自地坐下,懶散散地奪過我手中酒,一派的豐神毓秀,“此酒可不是這般喝的,姑娘莫要浪費了佳釀。”便啜飲一口,展眉疏淡一笑,仿佛夙日復蘇。
“那又該如何?”我微微挑眉,“如同你一般?”復又倒了一杯,喝下。
一杯一言,一笑一抿。日暮熔金,海棠初暖。
滿山的海棠同這昏暖的朝霞一同渲染出一副如畫的好景,讓我醉在這酒這畫這人里。
我喝下最后一滴酒,對著面前幽黑的明眸,回味著清冽的甘醇說:“今日暢飲至廝,天色漸暗,該是我歸家了。”
他眼睫順垂,不言,在聽聞我這話之后,酒漬微微灑出,落在他的衣襟之上,略略有些失神。
“還是別再喝這么多酒。”我見他如此,笑了笑,轉而問,“此酒雖叫了‘青梅’,為何也不見一顆青梅?”
“青梅酒、青梅酒,非為梅子釀成的酒。”他抬眼望向站起的我,視線凝在我的臉上,眼色深如潭,半晌,輕啟唇道,“若得有青梅煮酒,我自當求一生宿醉。”
一生宿醉。
字字珠璣,敲入我的心扉。
輕輕一笑,我轉眼去看那漫天的海棠之色。
“海棠吐蕊,開得正好,你說呢
夫君?”
海棠雖為滿目,吾唯得有狂且一人。
秋風颯沓,寒鴉棲復驚。
宮門始終是冷的,無論燃了多少沉香碎屑。
那人坐在一方龍椅之上,淄色錦衣,手執朱色狼毫筆,眼底是淡淡的倦意。
抬首望向來人,腳步輕輕,端莊如伊,可卻不是她。
“皇上。”
李雙一句細語,如淡淡的秋思,并未與這三分寒意有什么大的作用,倒是更添幾分清冷。
李雙如今也快到桃李之年了,而云啟終于及了冠。
當年的帝師大人與孝英德太后好似翻過去的書頁,再不被人提及,只是叫一些難以擱淺的人兒傷一傷懷罷了。
而最最不應該有這般的悲秋之情的人,偏偏就遂了這么一個說法。
算一算兩年過去,李雙已經從那貴人升到了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