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一個爭風吃醋的家庭中養出一個與世無爭的性子實在不易,阿茶總是這么跟我說,雖然我自己倒沒什么感覺。阿茶待我很好,母親去世后她就待我更好了,很多時候,阿茶總是習慣性的去維護我,明明看起來才年長我幾歲,卻總喜歡跟我說一堆大道理,開導我。她也會解釋,是因為我天性淡泊才有這樣的云淡風輕,我倒覺得,是她的存在,影響了我太多。
何況我也沒有什么需要想,需要去爭的,我已經規劃好了自己的一切,我有喜歡的人了,并且我們兩情相悅,決定一起遠走高飛,再不回來。——一般人聽到我們說這句話大概會覺得我們幼稚的可笑,有時候我們自己也會這么覺得。我們決定一起去驚里,從許都出發,規劃好了一條路,就像游玩一樣。驚里是在南方,那里離紅塵很遠,連著一片海,清涼避世,遠離一切世俗紛擾。我游學的時候在那里待過一陣子,天很清,水很淺,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看到鮫人出沒,她們閃現在耀眼的陽光下,沖我們笑。那里還長著許多許多的翹華,春天一過,就能散開出一大片來,花朵簇擁成一團,就像一個個的繡球。只可惜我那時到底沒看到,我到底是,先回來了,這次再去,就在那里住下,要是方便的話,安安穩穩的待一陣子,等著翹華開花。
蘇鈺寫信過來了,告訴我他要到許都,我知道他的意思,我們是時候離開了,但不是現在。我的父親,他待我很好,也許家里的其他人不會這么覺得,可是關心不必時時刻刻掛在嘴上,也不必用多少行動來證明,我能過得這么無憂無慮且舒心,就足以證明一切了。人需要知足,誰也沒有虧欠我什么,因而對于給予我的一切,都需要表示感謝。這次的離開,我不會不告而別,到底是我少了父親太多,于情于理,我都應該盡點孝心。再加上最近府里事情有點多,雖然都和我無關,但我實在不應該在這個時候給我父親添麻煩。
我的妹妹,衛錦瑟,被許配給公子南橋,我的后母十分高興,因為如今世子未立,但據說這公子南橋是可能性最大的,又在戰場上立過許多功勛,不出意外的話,我的妹妹將來是可以做國后的。我雖向來不管這些,但對于我的妹妹和后母,我實在祝福,比較起來,我是很喜歡錦瑟的,我喜歡她的性格,甚至勝過喜歡我自己。那種帶著些孤傲的端莊,有些矜持的高貴,為人溫和,自謙而不自貶,很是豁達。可我就不是這樣,你看我很沒心沒肺的樣子,整天樂呵的好像萬事不關心,其實我心里很裝事,很容易敏感,很多事我只是不會去說,不會去問,我只是覺得,說了問了也沒什么用吧。
阿茶是在我對著窗戶發呆的時候進來的,她告訴我宮里來人了,我輕輕的應了聲,是該來人了,我的妹妹,總不能隨隨便便就進宮吧,得有人來接來教才對。阿茶又告訴我,那人是舒夫人遣來的,是想讓我進宮見她一面。舒夫人?我停了一會兒想了想,有印象,是聽父親提起過,她掌控著后宮,間接牽動朝堂。可是以我的地位我的能力,實在無助于這場奪位大戰,因而我雖不知道她召我入宮所為何事,但總歸不會有什么大事。
何況我還是很樂意進宮一趟的,臨走之前,我應該把許都整個兒的逛逛,畢竟以后也許就不會回來了。皇宮我以前來過,那時候總有些莫名的熟悉感,很大,很美,金碧輝煌的,是個十分漂亮的籠子。不過真要看的話,丞相府是個籠子,許都都城也是個籠子,你待在里面,就好像不由自主的受著某種拘束,命運受到擺布,但我并不排斥這樣的籠子,只是不喜歡而已,因為如果排斥,我就不會讓自己待在里面。
進殿之后,我看到的舒夫人,還是記憶中的親和大方。記得我曾經在一次宴會上遠遠的看見過她,沒多少印象,光記得她很漂亮了,現在老了,依然很漂亮,不染鉛華,有種出塵的氣質,是我喜歡的。我行了禮,她見到我,先是問候了我父親,她問什么我就答什么,一點不扯其他,她有親和力,可惜我沒有,她對我來說到底是個陌生人,我又不是自來熟。
看到我不扯,她也不扯了,直截了當,說想選我作為她的兒媳,進宮來陪著她。她說了我許多好話,其中不乏我贊同并深以為然的,她對我好像了解很多,很徹底,雖然我也一向自詡能看透人心,可是此時此刻實在沒看透她的心思,究竟是希望誰繼位。因為我看得出她眼中的悲戚,卻不清楚她的情緒從何而來,于是我安靜著,一言不發,聽她開始說西泠,說一個我沒見過的男人。她說他平時看著也冷淡了些,但性子溫和處事果決,是個可造之材,將來必有大任,絕不至于虧待了我。而我入宮,既能加深兩兄弟之間的感情,穩固朝政,又能讓我的未來有個歸宿,不至于最后行差踏錯,害了自己。
我安靜的聽著,不清楚她為什么,似乎潛意識的以為我的考慮會和她的在同一層次上。事實上全不是,要問問我的意見嗎?我覺得公子西泠比公子南橋更接近那個位置,我覺得奪位之爭兩人必有一死,什么穩固朝政,我若進宮,才是真正挑起爭端,同為丞相之女,這樣做還等同于是牽制了我的父親。——我清楚,這著實是,不能跳的深淵,否則我和父親,都將粉身碎骨。
“我不想,”我輕輕搖了搖頭,臉上除了平淡的表情之外,還加了些無奈和無辜,以便讓我的話聽起來更可信。我并不介意為了自己去欺騙別人,因為我只介意是否有欺騙我自己,這句話聽起來雖然很自私,但至少意味著我不會主動去欺騙別人,這是好的,“我在家里并沒有什么地位,父親的心思都放在錦瑟身上,因而即便我進宮,父親的心,也仍然向著錦瑟,其實進不進,沒什么要緊。”
我低著頭,說話的聲音很輕,沒看她的臉,只是看到了她有點顫動的手,我能感受到她似乎是忍耐了極大的悲傷,但我心里只有一點動搖,而這不足以使我改變決心。我坐在她的旁側,看著她為我倒上一杯茶,茶香裊裊,恰好是我最喜歡的蒙山,我小小的抿了一口,留在嘴里回味了一下,味道也很好。我不說話,仔細端詳著手中的茶杯,是一副好看的,水墨青花。
那是一個很安靜的下午,她把所有的宮女都遣開了,偌大的地方就我們兩個人,窗外高大的樹木因陽光的照射投映了一片斑斕在殿內,柔柔的簾子順著風輕撫著,她的房間很給人一種圣和的感覺。——她的聲音很輕,是那種跟你閑聊的語氣,沒有半點壓迫的意思,從一開始她就是這種語氣,讓人聽了是很舒坦的。她說話,聲音溫柔的好聽,“你看,過不久就要到中秋了,”她看著窗外,仿佛能從那片斑駁明亮中看到一輪孤月,再墜入黑夜,然后鉤沉心中的往事,將他們一一敘述出來,“去年的中秋,月亮很圓很亮,地上樹木花草的影子都能看得見,我大概是,喝多了吧,天氣有些涼,可是風吹過來又感覺不到,好像這個身體都不是我的。我的身邊,也沒什么人,我一個人站在御花園的那條僻徑上,路前面是,一片黑暗。然后一陣風吹來,就好像是動用了什么術法,或者是,我出現了什么幻覺,一陣黑霧吧,是誰的戰馬攻入城來啊,我就看到了灰白色的盔甲和長長的戟,身邊的宮木,漸漸枯萎衰敗,化為煙霧消散,所有的宮墻,也都一點一點的坍塌,你現在能看到的,這座宮城,全部都不在了。——然后我的西泠啊,他就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大殿內,有那么一把劍,就那樣穿過了他的胸膛……”
她說話的時候眼中閃著淚花,那是悲傷中帶著點絕望的表情,好像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按理來說我應該動容,事實上我的確有點動容,只是,這沒道理啊,我安靜的笑笑,不帶任何含義的笑笑,可能有些自嘲,“可是,這與我無關,縱是如此,我也,什么都不能做……”——這是真的,與我無關。
“你,便是摧毀他的人,”她看著我,這樣對我說,然后獨自嘆了口氣,又說,“也會是成就他的人。”
“我?”我笑了一下,是嗎?在此之前我從不覺得自己有這么大的分量,即便是此時我也不覺得我能做什么,在我看來,面前這位母親的話和當初那名術士的話一樣不可信。我,算不得多么聰明,也算不得多么漂亮,更沒什么權力和地位,從小自由散漫慣了,也不是一個多么知書達理的人。“或者真的就是幻覺吧,我是向來不信這些鬼怪之說,夫人也不必信吧。”未卜先知什么的,都是假的吧,誰又能參透誰的天命,誰又是誰的主宰。
“你仍舊不愿意?即便我說,你嫁進來,得到的絕不會比你妹妹少什么?”
“是,”我很肯定的回答道,但在我說出這個字的時候,并沒有抱任何希望,因為我沒有什么希望可抱。選擇是她給的,答案,當然也不會在我手里,這個時候,我能有什么權力,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會把期望放在別人身上。
她停了一會,神情漸漸冷了,是那種不怒自威的氣場,好像容不得任何人的忤逆,“賜婚的詔書已經送到丞相府了,”她說。
“是,”我當即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