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時候也會陪他說說話,那時我覺得自己是個無趣的人,沉默寡言,了無生趣,后宮不得干政,因而我也不會左右朝堂之事。不過幸好他在詩畫上也頗有造詣,我們好歹還能討論些什么,別的事我絕口不提。就算知道信任是相互的,我也不愿讓他知道我的事,他只是一個外人,我對這種事分的很清楚。
而這段時間,皇上一天天病重,宮中的斗爭一天天激烈,我卻被很好的保護隔離了起來,不染塵埃,仿佛是為了保護我的安全。然而即便如此,我仍然看著他的疲憊和悲戚一天勝過一天,他漸漸喜歡膩在宮里,不肯外出,喝許多酒,就是想讓自己醉的不省人事。講道理,這和我逃避問題的方式有的一拼,那些瑣事,就是不想管不想理,寧愿讓它順其自然,走一步算一步。
但是他又怎么能走一步算一步,順其自然呢。那么多人為他斗爭,或多或少的都把他推了出去,身在權利中央,錯了便是無數人的生死,他或許能活著,但是其他人,都會死。雖然阿茶為我傳遞消息,她告訴我,并沒有多少人支持西泠,但這些人同樣都是命。
向來成王敗寇,政治都是豪賭,賭上去的,都是姓名和家族。
西泠常常喜歡把他自己的想法告訴我,那時也只有我聽著,他似乎并不在乎我到底會不會和他討論,我有時候也會提兩句,有時候不會。他更像是把我當做一個可以盡情說心事的出口,讓他可以喘口氣,他或許以為我會是他的救贖,后面他也這樣覺得,但其實我不是,我連自己都救不了,現在無法成為任何人的救贖。
他告訴我他也不想在這個位置,為這些事情斗來斗去,他想逃離,然而他不能放棄他的母親,走到今天,已經是騎虎難下,也無法放棄那些如今還是守護他的人。所以他有時候也會講起當初那件事,我為他籌謀的,他有機會也有能力離開的時候,他說他不明白,為什么母親不肯離開。
她留下來,認定了我做兒媳,仿佛是為了改變什么,但很久以前,他從自己的母親口中聽過外面的故事,聽過對外面的向往,他的自由自在,他的恣意灑脫,都是那時候養成的。
然而又被他的母親親手結束了。
朝廷里的大多數文官都是支持西泠的,西泠,雖然沒有治國經驗,到底心地善良仁慈,只要有一批能人輔佐,這個國家便不會滅亡。而他們不但憂慮南橋的不仁,還憂慮自己的權力和地位,重武輕文一直是南橋的弊端,在他看來除了刑法等必要的,其他的文官簡直不必有。
南橋是追求權力的,他想統一自己的國家,征服周邊小國,讓他們都俯首稱臣,但皇上一直憂慮國家的虛空,常年征戰,后繼無力,所以不再準許,似乎更想有個仁慈的君主讓民眾能夠有時間安養生息,也就是說他沒有足夠的權力讓他為所欲為了。我聽說他性格暴躁,為人做事不擇手段,不計生死,但他對西泠很好,這是阿茶告訴我的。
他對西泠也的確很好,他這樣的性格,常年在外,會格外在意親情。
然而也正是因為南橋在外征戰多年,身邊早有一群死士,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名氣和聲音都是極其不堪一擊的,再多的擁護也比不上權力。何況許都的民眾又不多,更遠地方的,消息都很難傳到,也許西泠唯一的力量,不過就是我手上一點點人力,以及,涼王。
涼王會幫西泠我還是不意外的,因為他是舒妃的哥哥,自家人自然幫自家人。但是對涼王的限制也頗多,他的軍隊必須駐扎在城外,沒有接到命令不得入城,所以西泠的身邊是真空的,也就是全靠我的力量。
以及,我聽說蘇鈺娶君靈了。
能將一場賜婚拖到現在,我也該知足了。但其實我并不明白在這樣好的形勢下他為什么還要這樣做,明明所有人都在忙著斗爭,這件事他若不提,也就過去了但他還是做了。
難道是我沒有告訴他我的打算,沒有告訴他我仍然努力和堅持著,所以他灰心了?難道是我沒有給他希望的緣故?這么想是我的錯,可是也不能怪我,我待在宮里,根本沒有見到他的機會。——所以,我們之間也就是這樣了。
聽到消息的那一刻,盡管我再如何自欺,仍然能清晰的感受到一股悲涼從心底忽地騰起,我一直堅持至今的,那些反抗,那些籌謀,都是源于我對我們之間尚有一絲盼望。然而其實沒有,現在沒有了,也許是不愿正視自己如此落魄的境地,我只好騙自己,我的堅持都只是為了我自己,就是那時候,我才更堅定了要離開這里,仿佛要印證自己的想法。
——這大概又是我的逃避吧,不愿面對,也沒有繼續努力的力量,所以立刻退縮了,想為自己的這些行為重新找個好理由,真的在麻痹自己之后,我就真的以為一開始只是我想離開,而不是想和他一起。至于剩下的悲戚,如果只是悲戚的話,那就悲戚吧,人生漫漫長路,我冷視漠然多了,難得會去花一段時間悲戚,偶爾體驗一次也挺好的。
但情感這種事,常常讓我覺得自己盲目。因為對我好的人本來就不多,所以更加珍惜和輕信他們,也尤其對他們的背叛感到氣憤,對他的偏見也就是這時候產生的。偏見對我來說是特別偏執的兩個字,這在我身上體現的更明顯,一般來說我接觸的人只有兩類,對我好的人,我對他有偏見的人,以及陌生人。通常情況下對于陌生人我都會很客觀的看待他們,而身上有我偏見的人,那他在我心里便不能翻身。
那段時間我一心希望西泠繼位,迫切的想要離開這里,如果他當了皇上,就可以隨時將我貶為庶民,隨便給我一個名義出宮,讓我可以如愿離開這里。我不在乎自己的名譽是否會受損,因為我本來也沒有什么名譽,但需要顧及到我的父親,他是丞相,所以也希冀西泠能給一個好的理由,和離最好了。——不過這些都是后想的了,現在的事最要緊,答應過別人的事,就肯定要努力做到。
這場對抗不會有勝利者,我潛意識的這樣認為,兄弟情深,無論誰死了,另外一個自此之后都將無法安睡,夜夜醒來夢到往事,然后驚出一身冷汗,獨自懷念和愧疚。但這個皇上就是這樣殘忍,舒妃也是,真就把兩個人全部推了出去,讓他們手足相殘。
我不知道意義在哪里,這樣做了有什么好處。
我的父親早在我逃婚之際就決意置身事外了,遞交了辭呈,但是皇上愛才,也知道他是因為什么想要離開,因而給了他一個閑職,讓他就做了散官,大概以后還有要用他的意思。他大抵隨隨便便吧,也不是要做一輩子的官,閑下來也挺好的,這本來也符合他的性格,繼續留在朝廷里,以后還是不得不參與斗爭,這又有什么好呢?
而現在,兩個女兒,兩個女婿,孰輕孰重,孰遠孰近,再怎樣也衡量不了吧,要是真的參與進來了,才是折磨。斗爭少不了死亡,兩個女兒必有一死,且一定是另外一方造就的,這樣的存在,當為仇人,以后又怎么能心無芥蒂的輔佐。現在要退,免得背上一個六親不認的名頭,以后也要退,稍有不慎露出了傷心,也難以翻身了,另一方也未必會給他一個庇護所。
我倒是沒有想起我的繼母,我一心都在出宮這件事上了,除了幫西泠,也開始為我自己籌謀。
其實真正參與進來才千難萬難,我以前從來不知道自己手上有多少力量,一來是我不想全身心參與進去,防止牽涉過深之后,會有些多余的感情,真的要應了他們的話起來反叛了,這分明不可能成功,就是去送死而已;二來是我太過信任阿茶了,她對我很好,一直都很好,我以前想過要防范她,可是那太累了,十幾年了,對我這么好又這么久的人,就只有她一個。所以我愿意相信她,那時候想的是,即便她是騙我的,也沒關系,所以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告訴我的,但我也都信了。
正是因為權力并沒有完全掌控在我手中,所以每次我都只是讓阿茶幫忙做事,自己也樂得清閑,但實際上我都不知道她究竟做了什么。阿茶每次都能把事情處理好,說是追隨我的那些人,許多都被我安排進許都,如若有事可雖然集結,否則也能安穩的在這里生活下去。
然而我后來才知道,我本來就被隔絕在一個完全虛假的空間,他們都在騙我,所謂的,給我的絕對的自由,都是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我。
而那時我并不知道,才會如此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