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說那么多無意義的話,也不會抱著那么一絲僥幸去求情,我明白自己的處境,也明白自己的地位,人貴有自知之明。此時此刻,我不過是一顆棋子,他們想在我身上加點砝碼,讓我足以牽掣整個棋局,我將成為他們勝利的犧牲品,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價值。
就好像命運為我設了一個陷阱,而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不是魚死網破,而是逃離。
我回到丞相府,過來宣旨的公公還在,他是一定要等到我回來才肯宣的。我面無表情的跪在地上,聽著他說出我的命運,我亦知道我將因此被卷入莫名的血雨腥風之中。
我起身的時候,看到我后母臉上的鄙夷與不屑,還有幾分趾高氣揚與卑鄙的同情,因為公子西泠是以散漫著稱的,這樣說來應該與我很合得來才對。我看到我父親臉上的憂慮與強顏,心里反而安心了,所以我雖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表情,大抵還是波瀾不驚吧。我是個十分懈怠的人,我也說過我想離開許都,和他一起,可是這是在不出意外的情況下。一般來說,當我說出我要怎樣怎樣時,其實我仍然還是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我仍然不會為此努力,至少我不會用盡全力去爭取,我是,如此的安于天命,不思進取,這就是我不怎么喜歡自己的原因。
我獨自待在房間發呆,錦瑟進來看我了。我當時就坐在床邊,她也坐過來,她問我為什么看起來不開心,我說我的開心從來不寫在臉上,——這是事實,我沒有瞞她的意思。她沉默了一會兒,知道我其實還是不開心,她說,雖然后母一直說會是公子南橋繼位,可是她聽說那位公子西泠也不是他表面上的那么散漫。那個位置無論我們之中的誰拿到,都是一樣的,都能光宗耀祖,且對父親的仕途也是相當大的裨益。她說這話是開導我的意思,而我就喜歡她的這種不伶俐,是個養在深閨里的大家閨秀,保持著一份端莊與知書達理與本分。
有時候一件事你不去想那么多,又或者一件事你看得不那么清楚,你就不會束手束腳,無思者無怖,你不會有什么顧忌,日子就會好過許多。想想,如果我稍微蠢一點,能看到的就僅僅是抗旨給父親帶來的牢獄之災,我便會安然留下;而我若是再稍稍任性一點,我就會不顧一切的離開,和他。
可是我都不是,為什么我偏偏是這么個性子,明明有自己不喜歡的,可是似乎怎樣也激不起我的反抗之心。明明什么都看得清楚,卻總是要假裝自己毫不在乎,我有時候以為我這么隨流能少些掙扎,卻發現我無時無刻不在掙扎,我以為我不是個強求自己的人,然而我從來都是在強求自己。
就像我曾經不滿自己的命運,可我做的很多努力,都是無意識的,不經意的,偶然的。我從來沒有主動去爭取過,只有當契機來臨時,我才會去做些什么,我走到今天這一步,究竟有多少路是我自己主動走的,而不是在別人給的選項下不得不做出選擇,我也不知道。
所以這一刻,我的腦子很亂。
我不言語,錦瑟便拉著我的手陪著我一起沉默,我很感激她在此時此刻花時間陪在我身邊,讓我心底有一絲慰藉,事實上兩個人只要這么呆坐著就已經夠了。不要說話,不要勸導,那樣總顯得我不夠明智,好像我考慮的太少,鉆了什么牛角尖。因為我和所有人都是不同的,我所有的煩惱都是自找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意的你未必在意,我了解的你未必了解,我牽涉的你未必牽涉,如果你找不到我的糾結點,卻要以過來人的姿態,將問題輕描淡寫的分裂成好幾塊出來再說沒什么大不了,就意味著我們考慮的根本不在一個層面上。
人之患在好為人師。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將腦袋擱在錦瑟的肩膀上,她的肩膀有點窄,靠著不舒服,但是有個肩膀靠一靠還是好的。聽著窗外悠然的簫聲,如歌如訴,聽說簫聲宜山谷,笛聲宜靜夜。在許都這樣一個熱鬧的籠子里,卻還能吹出一番山清水靜,天高地闊來,大概也只有他了。我聽完了一整曲,有那么一瞬間的解脫和超然,什么都不想去想了,腦子一下就輕松了許多。我很開心,直起身跟錦瑟說就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吧。
蘇鈺是在后門等我的,沒直接來拜訪好像我們兩個人沒有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事實也的確如此,我們只能算是私定終身吧。但我們的關系沒有刻意隱瞞誰,當然也沒有刻意高調的人盡皆知,可能我父親和他父親都是知道的吧,只是沒有對我們兩個做出什么干涉。
我去見他的時候稍微做了點打扮,我最近睡眠不是很好,應該說自從去見了舒妃后,睡得就不是很好,所以不想讓他看出我的疲憊來。他看到我,仍然是很儒雅的笑意,一笑傾心,撥了撥我額前的頭發,告訴我他此行來許都的目的。他的父親是當今盤踞一方,手握重兵的涼王,此時赴都,足可知許都如今的水深火熱。他告訴我他都安排好了,三天后就和我一起離開許都,我輕輕的應了下來,沒有多說什么,也沒有說我自己婚約的事,因為他一定是知道的,但他仍然說出了這句話,表明了自己的決心和態度,我就不想解釋什么。就這么一刻的心照不宣,是僅僅屬于我們兩個人的默契。
我的心是很安穩的,因為那一刻我同樣明確了,我想逃離。可是怎樣逃離?有什么后果?再之后打算做什么?這些問題我都沒有去想,我只是在他說要帶我離開的那一刻,遵循了我自己的心,嗯,我想離開,我不想委屈自己,也不想放棄我們。
我陪他在許都好好的轉了一圈,還找了家酒館喝酒,但其實我們兩個人的酒量都算不上多好,一般的飲酒,慢條斯理,堪比寫詩賦文??墒俏覀兌疾慌伦?,也不怕被人看到有失風度的姿態,畢竟我們酒品都很好。但今天我們喝的很少,因為晚上還需要進宮一趟,說是要為他父親接風洗塵,其實是昭告我和錦瑟的事情,順便試探一下涼王的態度。可一路上我們兩個都沒有談到這個話題,很久不見有很多別的話想說,也許幾句情話,顯出幾分膩歪,講講家里的開心事,溫習了什么書,練了什么字,有什么心得,真正交心到無話不談。我們把彼此都看作是希望,是救贖,我們的愛不是多么的驚天動地,恰恰平淡了,平淡如水了,但這就是我們一直享受的,有種老夫老妻的感覺。
我從未懷疑過我們之間的感情,我一直把它稱之為“愛情”的,感情。
暮色將近,他送我回到丞相府,我們也約定了今晚宮里再見,分別前他吻了吻我的額頭,對我說有他在,別怕。那一刻我才發現原來我對這一切是害怕,擔心,憂慮的。有時候你意識不到自己的情緒,卻在別人說你不要委屈了自己的那一刻才覺得自己委屈了,并且這種情緒會像毒藥一樣蔓延,鋪天蓋地。
我有時候覺得我是一個極其冷靜客觀的女子,然而正是因為我極其冷靜客觀,我便知道自己常常有不冷靜不客觀的時候,并且常常原諒這個時候的自己,無論是做了什么沖動的事,說了什么沖動的話,因為也往往值得原諒,——我總是有分寸的。
我嘆了口氣,將所有的情緒收斂進心底,進府的時候恰巧碰到了我的父親,——也許不是恰巧吧,所以門外的一切他都看到了吧。我不是不明說我們兩個人的關系,是因為我們覺得想在一起就在一起,想離開就離開,因為那時我是散漫的存在,他也是。如果說出來,以我的虛名和他的地位,那我們之間的婚約便要再多出許多不必要的交易與卑微,顯得不那么純粹了。
他似乎有什么話想說,然而沉默了一陣,終究沒說出口,只是問候了一句,“你回來啦?!蔽覒艘宦?,輕輕施了一個禮,起身時看他仍然沒有要把話說出口的意思,便離開了。我不會去推測父親打算說什么,他要說的時候自然會說,他不說也有他的考量,何況他知道我有分寸,不會做什么出格的事。
杞人憂天和未雨綢繆是有區別的,考慮舒妃下一步怎么做,我的價值為何,有利于我掌握自己的一點點主動權,好不至于“死”的不明不白,而去思考我的父親有什么打算,對我是否有顧慮,這純屬給自己找事,——我只要知道我的父親不至于傷害我就夠了,他是真的對我很好,雖然我從來不知道他為什么對我好,他明明從來沒有過一次在我面前提起我的母親。
我是在母親死后才被接回來的,那時候我都不知道他是我父親,我曾對他十分抵觸,然而這么些年過去了,他仍然在很努力的試圖維護我,從那時我就覺得,完全沒必要花力氣和精力不斷的和他抵抗,安生的蟄伏在他的羽翼下豈不是更好?
反正我也需要一個溫暖的懷抱,這個世界也沒幾個人對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