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早晨,剛剛吃過早飯,亞哈船長遵循自己的老習慣,從船長室的艙門走出來,來到了甲板上。
這是他的老習慣了,也是捕鯨船里許多船長的習慣,就像是鄉間的紳士吃完了飯后,一定要在自己的領地里走一圈兒一樣。
他在甲板上來來回回地走著,踱起了圈子,他的牙腿踩在甲板上,響起了堅實的“咚咚”聲。
如果你注意亞哈船長經常踱步的圈子的話,你會發現,甲板上有一圈兒凹痕,那是他的牙腿的功績。
再請你注視一下亞哈船長的腦門兒,你會發現,他的腦門兒上也有一圈兒新奇的痕跡,那是什么呢?
讓我告訴你,那是他的思想的腳印。
亞哈船長的腳步聲在甲板上有規律地響著,所有的船員都很熟悉了。
遇到亞哈船長有疑難的問題的時候,那腳步的響動聲似乎就大了許多,甲板上的印痕也由此深了一些。
亞哈船長在甲板上散步的時候,總是心事重重的,他的每一次向前和轉身都似乎是要下很大的決心,可以看得出來,那是他的思想在做激烈的斗爭。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他內心的反映。
船員們早就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們知道,亞哈船長心中的事情就要顯露出來了。
“你注意到了沒有,亞哈船長心中的小雞雛已經快把蛋殼都啄破了,馬上就要鉆出來了。”
斯塔布悄悄地對弗拉斯克說。
就在斯塔布和弗拉斯克耳語的時候,亞哈船長的思想斗爭加劇了。
他一會兒在甲板上踱著,一會兒又鉆進船長室去,一會兒又鉆出來。
他的臉色堅定和嚴峻起來。
就這樣,亞哈船長幾乎是整整地踱了一天,直到太陽快要落山了。
這時,他立在舷墻邊上,不動了。
他把他的牙腿插在鏇孔里,站好,同時,一只手抓著護桅索。
“斯達巴克先生,請你把大家都叫到這里來。”
亞哈船長下著命令。
“先生,這是……”
斯達巴克不知道有什么緊急情況發生,有些詫異。
“把大家都叫到船尾來。”
亞哈船長又重復了一句。
接著,他又抬頭對著桅頂上的人嚷道:
“下來吧,桅頂上的人,到我這兒來。”
所有的人都集結齊了,一起站在亞哈船長的面前。
大家都以一種既驚訝又擔心的神情看著亞哈船長。
亞哈船長的臉上嚴峻異常,好像是一場暴風雨就要到來了一般。
亞哈船長用銳利的眼光掃射著大伙。
看過一遍后,亞哈船長重又散起步來,只是步履沉重得多了。
人群開始嘰嘰喳喳起來。
斯塔布又在對著弗拉斯克咬耳朵。
“難道他是叫我們來欣賞他的方步嗎?”
只一小會兒,亞哈船長便突然停了下來。
他面對著大伙兒,喊了起來:
“當你們看到一只大鯨的時候,怎么辦?”
“大聲呼叫。”
大伙兒一齊回答。
“很好。”
亞哈船長沒有想到他的問題竟會回答得這么熱烈,不禁高聲贊許。
“那么接下來呢?”他又問。
“放艇去追。”
大家還是一起回答。
“大家是怎么想的?”亞哈船長發出第三問。
“有它沒我!有我沒它!”
大家情緒高漲起來。
亞哈船長顯然對大家的回答滿意極了,臉色竟然變得奇特和快活異常起來。
大家于是有些不太明白,這在平常像是背書一樣的問題,何以讓亞哈船長如此興奮不已。
亞哈船長的腳在那個鏇孔里鉆個不停,同時手緊緊地抓著護桅索。
他拿出一個金幣,一個閃著金光的金幣。
他把金幣舉在空中。
“你們可看到這個西班牙金幣了嗎?它值十六塊錢,要知道,它將屬于你們當中的一個。”
人群一陣涌動。
“斯達巴克先生,請你拿一把大錘來。”亞哈船長對大副說。
就在大副去拿錘的時候,亞哈船長用自己的衣角緩緩地擦著那金幣,嘴里一邊叨念著什么。
大錘拿來了,送到了亞哈船長手里。
亞哈船長拎著大錘,舉著金幣,走到主桅前。
“不管你們之中的誰,只要他發現一只白鯨,一只皺著額頭勾著嘴巴并且右尾上有三個槍口的白鯨,那么,這個金幣就屬于誰。”
亞哈船長一氣說完,斬釘截鐵。
“萬歲!萬歲!”
人群一片歡呼。
亞哈船長在眾目睽睽之下,把那個金幣釘在了主桅上。
“要記住,只要你一看到那家伙,就一定要大聲叫喊,并且一定要盯牢它!”
人群興奮起來,像是一鍋滾沸的開水一樣。
塔斯蒂哥、大個子和魁魁格三個標槍手比其他的人更感興趣。
當亞哈船長說到白鯨的時候,三個人不禁一跳,好像是觸動了他們心中的某些回憶。
“亞哈船長,我想那白鯨一定就是人們所說的莫比-迪克吧?”
塔斯蒂哥大聲地說。
亞哈船長聽了一怔,隨即大聲嚷起來。
“怎么,你知道那家伙嗎?”
“它在鉆下水之前總要先扇一通尾巴。”
塔斯蒂哥說著莫比-迪克的特征。
“它噴水也很奇特,濃極了,而且它游得奇快。”
大個子補充道。
“他身上還有很多魚槍,全都糾纏在一起,就像……”
魁魁格著急地補充著,并且結巴起來了。
“就像一把螺絲錐一樣,對吧,魁魁格?”
亞哈船長接過了話頭。
“是呀,它的噴水很大,就像是一大堆小麥;它的噴水很白,就像是我們剪下的羊毛;它的尾巴扇起來,能像狂風一樣吹翻我們的二角架。聽呀,朋友們,這就是我所說的莫比-迪克。”
亞哈船長的話里帶著贊美。
斯達巴克一直盯著亞哈船長沒吭聲,現在他說話了。
“亞哈船長,你的腿是不是就是它弄的?”
“誰說的?”
亞哈船長大聲地叫起來,但隨即就停了下來。
他頓了一下,承認了。
“是呀,你說得沒有錯,就是那家伙搞掉了我的腿,弄得我現在只能穿著這破骨頭站在這兒。”
亞哈船長像是一只麋鹿被射中了心臟,充滿獸性地嗚咽起來。
“是的,就是那家伙讓我成了這樣,讓我永遠成了獨腳的可憐水手,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追到地獄的火坑里,也一定要抓住它,否則我是絕不撒手的。”
“朋友們,我請你們來,是要你們幫我抓住那家伙,我們一定會扎得它渾身冒黑血,一定要鏟盡它的黑鰭,你們說怎么樣?”
“對!對!”
水手們標槍手們齊聲附和。
亞哈船長激動極了。
“你們都是勇敢的水手,上帝也會保佑你們的,茶房,快去拿酒來,讓我們干一杯吧!”
亞哈船長一扭頭,看見了在一邊不做聲的斯達巴克。
“怎么,斯達巴克,你怎么拉著臉呢?你難道不高興捉住那白鯨么?”
“我很高興打死那家伙,來為您出氣,如果我們能碰見它的話。但是,我們不能只為了它呀,我們是來捕鯨的,不是專門來報仇的,僅僅靠那白鯨的幾桶油是賺不了幾個錢的。”
斯達巴克平靜地說。
“你怎么只是想到你的錢呀,斯達巴克,同我的仇恨比起來,錢又算得了什么呢?”
亞哈船長有些氣急了。
“他在捶打自己的胸膛啊,看樣子,他已經快要失去他的理智了。”
斯塔布悄聲說。
“為什么非要瘋了似的去和一個沒有靈性的畜牲較量,去爭個你死我活呢?”
斯達巴克依舊不肯讓步。
“你聽著,斯達巴克,你所期待的分賬實在是算不得什么,何況還是很小的,那只是誰都能有的東西,只是身外之物而已呀!”
“拋掉這些身外之物吧,如果你隨我捉殺掉白鯨之后,你便會覺得你得到的價值要比錢多得多呢!”
“這樣被白鯨壓迫著,你不覺得透不過氣來嗎?我可是就像蹲了監獄一樣,我受不了邪惡和兇暴對我的這種虐待,我要出去,我要撞破這監獄的墻。”
“不管是什么壓迫和欺辱著我,我都是不能忍受的,我都要打碎它們,就是太陽也是如此,如果它也侮辱我的話。”
“這世界是公平的,我只是在維持這公平,我不接受誰的統治,我只相信真理的存在。”
“別那么呆呆地看我,斯達巴克,那樣還不如惡毒地瞪著我,看你那漲紅的臉,分明你已經被我的憤怒感染了,這就對了,我真希望你能和我一樣對大白鯨充滿仇恨,我不會在乎你對我說的不好聽的話的。”
“你再看看我們這些水手,雖然他們說不出更多的道理,但是他們熱血沸騰,他們都支持我,包括斯塔布在內,你看他笑得多讓人高興。”
“好了,別再想其他的了,來吧,斯達巴克,沒有什么會讓你比消滅白鯨更能出名了。”
“怎么你不說話了,我看得出,你已經打起精神來了,好了,現在我們一致了,你也是和我一道的人了,我相信你不會背叛我的。”
亞哈船長一口氣說了一大通。
“愿上帝保佑我,保佑我們大家吧。”
斯達巴克無奈地嘟囔著。
看到斯達巴克不再當眾反對自己,亞哈船長心中感到快活極了。
“快拿杯子來!”
他快活地大聲命令。
杯子里斟滿了酒,被遞到亞哈船長的手里。
他又命令標槍手們拿著標槍在他的面前站成一排,大副們也拿著魚槍站在他身旁,其余的人排成一個大圈兒把他們圍起來。
亞哈船長掃視了一遍之后,把沉甸甸的酒瓶遞給一個水手:
“喝吧,傳下去,挨個兒喝!”
水手們依照命令挨個喝著。
一瓶喝光,亞哈船長又叫:
“茶房,再拿酒來!”
酒又上來了。
亞哈船長把酒斟滿,高高舉起來:
“來吧,讓我們宣誓吧!”
亞哈船長的目光灼灼逼人,看著三個大副。
三個大副在亞哈船長的逼視下畏縮起來。
“你們阻擋不了我,我將率領著包括你們在內的所有人向白鯨進擊!”
亞哈船長心里自豪地想。
“來吧,讓我們痛快地喝吧,三個大副呀,給我們三個勇敢的標槍手斟上酒吧。”
“來吧,喝吧,發誓吧,好了,我們已經發過誓了,太陽也同意了,明天早上它就會為我們做證的。”
“讓我們把莫比-迪克追擊到底,把它打進地獄,我們必須那樣做,因為我們已經發過誓了,否則的話,上帝要懲罰我們的。”
三個標槍手一邊隨著亞哈船長咒罵著,一邊把杯中的酒一飲而進。
斯達巴克臉色發白,渾身發抖,搖晃個不停。
所有的水手再次喝了一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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