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與自然
地球上一切之一切,僅就我們現在所知,無外乎兩大類別,即人與自然。
人與自然構成了這個世界的過去、現在以及未來,紛繁多變又源遠流長。
迄今我們所知的被稱做歷史的過去,被演繹著的現在和被推測著的未來,都是以人與自然為主題的,它們恒久有序地演變著,一刻也沒有停止過,也永遠不會停止,除非我們腳下的這個地球崩潰、消失、不復存在。
人與自然——這兩個地球上的主人公——以互相之間的和諧和斗爭,構成了歷史的延伸和變遷。
從互相依存的角度來講,人和自然是兄弟;從互相征服的角度講,人與自然又是對手,所以,完整地來理解人與自然的關系,應該是既和諧又斗爭,這才是人與自然的關系的真實寫照。
我們所確信的人類發展的歷史實際上就是不斷地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的歷史,最初原始的人躲避著自然的災難以求得生存和進化,之后他們和自然和平相處,之后他們開始試圖征服自然以取得地球上的霸主地位,他們立足于大地,開始向高山進擊,向森林進擊,向海洋進擊,向天空進擊……向自然的一切進擊,他們獲得了成功,在與自然的較量之中占了上風。
從血雨腥風刀光劍影到現代意義上的高新科技,人類在征服自然的過程中走過了溫長的路程,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雖然現代意義上對自然的征服少了一些直觀激烈的成分,但是絕對沒有停止。
如果我們給自然做一個發展總結的話,那么它的主題則是不斷地和人類抗爭,不斷地躲避人類的侵襲,在人類的利用下不斷地為人類造福卻又不斷地被傷害,所以不斷地報復人類……從表面看,自然逐漸被人類馴化和利用,對人類的危險越來越小,但是雙方的斗爭并沒有結束,誰是最終的勝利者還遠未可知,如果真的像有的預言家所說的那樣,人類有一天被毀滅的話,那么這毀滅人類的巨手一定是自然,那樣,自然就恢復了它的本來面目,而人類又要從猿發展而起了,這將會是一個多么不幸而又漫長的輪回呀!
之所以反復討論人與自然的關系,是因為動物也是自然的一個組成部分,已經滅絕了的恐龍是,正在被滅絕的大熊貓是,還沒有被滅絕正在逃避著人類或者和人類抗爭著的許多種種的動物是。
本書的兩個主人公之一——白鯨莫比-迪克也是。
2.亞哈和莫比-迪克
本書的主人公亞哈船長和白鯨莫比-迪克是一對尖銳的矛盾,這個矛盾集中代表了人類與自然界的強烈的沖突。
用我們關于人與自然的關系來衡量,這個沖突的發生是客觀的,必然的,不可回避的,是人與自然的關系的一個非常形象化的體現。
亞哈船長是人類在自然面前的代表,是人類派來征服自然的。
他是普通的人,卻有著普通人所沒有的堅毅剛強不為名利所動的種種美德,但同時,在他的身上我們還發現了瘋狂自私剛愎自用等種種劣跡,使我們對這一形象產生了全面立體的認識。
從他的美德看,他近乎神明,讓人信奉和激動不已;從他的陰暗的一面看,他又越來越接近莫比-迪克而成為了一個惡魔,讓人感減可憎又可怕。
正因為如此,亞哈船長才是一個真實而強大的人,只有他才能完成人類所賦予的剿滅白鯨的使命。
對于亞哈來講,這使命是神圣的是歷史性的。
人類征服自然的過程是由無數個剿滅白鯨一樣的過程組成的,每一個過程都有一個亞哈作為領袖。
這領袖非亞哈莫屬。
因為亞哈既強大威嚴得像一個神,又確實是一個人。
人類不可能依靠神力來征服和改造自然,那只是被稱作神話的美好愿望。
亞哈擔起了進擊自然的使命,它贏得了所有勇敢的人的尊敬和愛戴,他招致在自然面前縮首縮腳的懦弱的人的恐慌甚至憎恨。
于是,人類自身的矛盾產生了,并且一步步加劇,僅次于人與自然的矛盾。
人類在征服自然的過程中,必須解決好內部的矛盾,必須克服自身的種種弱點,只有這樣,才能在與自然的較量中獲得成功。
亞哈船長剿滅白鯨的過程包括了以上種種的因素。“裴廓德號”是人類社會本身的一個高度概括,是那個年代人類狀態的一個縮影。
亞哈船長剿滅白鯨的過程是人類征服自然的過程中的一個濃縮,是無數次殊死斗爭中的一次。
白鯨莫比-迪克是自然的代表,當然它也是自然陣營中最杰出的代表。莫比-迪克是一種自然力量的象征,是同樣強大的自然的一種具象體現。
自然由強大的莫比-迪克和無數個平庸的其它組成,正像人類由強大的亞哈和無數個平庸的斯達巴克、斯塔布和弗拉斯克組成。
自然是豐厚和大度的,它是人類的依靠,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寶庫,是人類的衣食父母,失去了它,人類將不復存在。
自然是吝嗇的,它從來都不主動給人類什么,人類從它身上得到的一切,都是靠著自己索取甚至掠奪而實現的。
所以,人類搞不清自然究竟是人類的恩人還是仇人,還是時而是恩人時而是仇人,這一點,恐怕它自己也搞不清楚,因而才如此的矛盾重重。
但是,僅就大鯨而言,自然和人類的沖突只可能是你死我活的,因為,人類行為方式在大鯨的身上只體現出對自然最殘酷和最無道的一面,同樣,大鯨所回報給人類的也只有殊死的反抗和陰險的報復。
在這樣無數的矛盾之中,無數的沖突產生了。
莫比-迪克充當著自然界的酋長,自命為自然的守護神,因而亞哈和莫比-迪克的沖突不可避免。
在自然與人類的沖突中,結局的勝負是事關重要的,它影響著世界的前途,自然也決定著人類和自然的命運。
結果是,亞哈和莫比-迪克同歸于盡了,這說明什么呢?
人類和自然誰也征服不了誰,他們就像是地球的兩個極一樣,互為依靠,互為補充,維持著世界的運轉。
人類和自然,是做敵人還是做朋友,這個問題找不到答案。
逝去了的亞哈和莫比-迪克解決不了這個難題,現代人不知能否解決。
人類如何面對自然,是人類所永久面臨的一個話題,是人類能否保持自身的一個關鍵。
3.裴廓德號
亞哈不是一個神,而是一個英雄,一個為了既定目的殊死奮斗不達目的死不罷休的英雄。
那么,他統帥的“裴廓德號”又是什么呢?
這要從“裴廓德號”本身的名字談起。
“裴廓德”這個名字,原本是美國東北部康涅狄格州的一個印第安部族的名字。這個部族歷史悠久,以英勇善戰著稱,是美國土著民族的杰出代表。
只可惜,歐洲白人移民侵入北美大陸,他們對本土的裴廓德部族施加以殘酷的屠殺,隨著屠殺的加劇,到麥爾維爾創作《白鯨》的時候,裴廓德人已經被白人移民剿殺至半,并且,屠殺還在不斷地繼續。
裴廓德部族是美國本土諸多土著中的一支,也是命運最為悲慘的一支。
這樣看來,“裴廓德號”就是美國印第安人的一個縮影了。
那么,亞哈率領著這個印第安部族去干什么呢?
當時,這些有色民族正喘息在奴隸制的沉重壓迫下,水深火熱,慘不忍睹,他們最根本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反對白人的統治,廢除奴隸制,取得自身的合法權益,以平等的地位立身于社會。
捕鯨業作為美國當時的一個縮影,同上述的情況是吻合的。
美國的捕鯨業起步晚于荷蘭和英國,但到了十八世紀時,已一躍成為世界捕鯨第一大國,捕鯨業在美國整體經濟中占據了重要的地位,成為舉足輕重的行業,為美國最初資本主義的發展做出了突出貢獻。
在這其中,捕鯨船功不可沒,組成捕鯨船的主體,來自美國和幾乎是世界各地的黑人,更是功不可沒。
然而他們的貢獻和他們的地位是不相稱的,他們沒有絲毫的社會地位,要受船長、大副和其他白人高級船員的指揮和欺壓,生活上窮困潦倒,僅靠一點可憐的分賬來作為出生入死的收獲。
因而,“裴廓德”的黑人們面臨著和全體美國黑人一樣的歷史任務——爭取平等。
這是一種強烈的民主主義思想,是后來的美國南北戰爭所爭取的目標。
這樣看來,亞哈是率領著“裴廓德號”去為他們爭取什么嗎?
是這樣的。
亞哈同情黑人,贊美黑人,尊重黑人,蔑視把黑人看做低人一等的所謂文明,愿意為了替黑人爭取平等而戰。
于是我們不禁說:作為殘忍的沒有人道的統治者的白人,他們的“白”,和與他們特征相像的白鯨的“白”,在這里不是重合了嗎?
這不是巧合,而正是麥爾維爾的一個啟發我們的設計。
只可惜,作為奴隸制下奮力抗爭著的美國黑人的象征,“裴廓德號”最后全軍覆沒了,但是同他們一起被卷入歷史的旋渦的,還有莫比-迪克,那個巨大的使黑人飽受其苦的白魔。
要奮斗就會有犧牲,這是黑人的代價,也是民主的代價,是必然要付出的代價,是有所值的代價。
這就是這悲劇的意義。
他們失去了,但精神不朽。
4.麥爾維爾的命運和《白鯨》的命運
了解和理解麥爾維爾是看懂《白鯨》的關鍵。
看懂了《白鯨》,麥爾維爾也就一目了然了。
而在我們對麥爾維爾和《白鯨》都做了一番探討之后,我們發現:二者的命運竟是何其地相像。
麥爾維爾的祖先是蘇格蘭的一個名門望族,早在麥爾維爾祖父那一輩,就已經來了美國,并且參加了獨立戰爭,有一定的影響。
1819年,麥爾維爾生于紐約。本來,麥爾維爾是可以在上流社會中度此一生的,然而不幸的是,在他剛剛進入少年時代的時候,他的父親——紐約的一個進口商——就破產了,家庭一下子從富裕墮入了潦倒。
那年麥爾維爾十二歲,父親的去世,使家境惡化起來。十五歲那年,麥爾維爾在維持了兩年的學校生涯之后,不得不進入了社會。
他從銀行職員做起,先后做過店員、農場工人和小學教師,嘗盡了酸甜苦辣。
1837年,十八歲的麥爾維爾懷著滿腔的忿懣和對社會的抵觸,逃上了一艘帆船,開始了他的航海生涯。
第一次的航海只是激起了他更強烈的愿望,從1841年起,他開始登上捕鯨船做水手了。
在隨后的三年間,麥爾維爾隨著捕鯨船到了世界上的很多地方,大大開闊了眼界。不僅如此,他還和捕鯨船上的其他伙伴一起,同捕鯨船上的行為做了一定的斗爭,并且還曾因暴動等原因被監禁。
后來,麥爾維爾加入了美艦“美國號”,在艦上服役,直到1844年他在波士頓上岸,結束自己的航海生涯。
1841年到1844年的航海生涯對麥爾維爾的一生影響很大,而這其中,相當的時間是在捕鯨船上,這樣,麥爾維爾的思想基本上被奠定了。
坎坷的經歷、豐富的生活和強烈的思想構成了以后麥爾維爾寫作生涯的基礎。
他的作品是他生活的寫照,是他思想的寫照。
《白鯨》的創作始于1850年2月,終于1851年夏,出版于同年。
那年他三十二歲。
這本應是一個輝煌的年紀,還本應創造更大的輝煌。
現在的讀者無法想像,現在看來這部美國文學史上的史詩之作在當時非但沒有引起轟動,還受到了許多的非議。
可是,令人遺憾和不解的是:《白鯨》沒有給麥爾維爾帶來應該給他帶來的東西,因為和麥爾維爾同時代的人沒有看懂這部作品,更沒有認定他在文學上前所未有的價值。
在麥爾維爾活著的時候,沒有人認識他了解他,更沒有人把他奉為大師,他依舊是一個小人物,靠著微不足道的工作薪水度過余生。
于是一個偉人被消磨掉了,被斷送掉了,這是那個時代的悲劇。
悲劇的人物,悲劇的作品,悲劇的作者,悲劇的結果,圍繞著麥爾維爾,圍繞著《白鯨》,一切都是悲劇。
創作悲劇作品本身并不是悲劇,只有創作悲劇作品的人成了現實悲劇中的主人公時,真正的悲劇才產生了。
1891年,麥爾維爾在世人的漠不關心中逝于紐約——他的出生地。死后三天,《紐約時報》才在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刊登了這個不幸的消息。
而《白鯨》的引人注目則需要更長的時間,一直到了本世紀二三十年代,才被麥爾維爾的下一代人讀懂,才有人驚訝地說:天哪,這本是一部曠世之作呀!
今天,麥爾維爾和他的《白鯨》是美國甚至是全世界最被廣泛研究的作家和著作之一。
麥爾維爾的一生是不得志的一生,是令人扼腕的一生。
麥爾維爾的《白鯨》是偉大的作品,是力量和思想的所在,是美國文學史上的史詩之作。
從富有到貧困的下落決定了他坎坷而閃耀著光彩的命運,而命運的多桀和對命運的不斷抗爭決定了他人生的力度和作品的力度。
由是我們想起了中國的曹雪芹,同麥爾維爾相比,何其地相似。
由此可見,在由貧困到富足時,產生不了思想也產生不了思想的偉人,思想和思想的偉人都是在從峰頂跌進谷底的過程中由于吶喊而產生的。
5.跟著亞哈剿滅白鯨
不管是文學的創作也好,外國作品的譯作也好,作者和譯者都是作品中的又一個人物,雖然他沒有出現在讀者的面前。
只有把自己溶入其中,你才能感應其中和反映其中。
所以任何一個作家和翻譯家都應該是一個激情主義者,而不是機械主義者。
而在創作和譯作過程中,作為一個激情主義者比作為一個機械主義者付出的要多得多。
我譯作《白鯨》的過程,就是一個跟隨亞哈剿滅莫比-迪克的過程。
當亞哈率領著他們在南塔開特登上“裴廓德號”,開始了他們偉大而一去不歸的航程時,我也在我的書齋里跟隨著亞哈船長上了“裴廓德號”,“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我吟誦著這句中國的詩句,它用在這里真是很合適。
于是我成了“裴廓德號”的最后一名水手,雖然船上的所有人都不知曉我的存在,我像最初費達拉他們一樣躲在船上,直到“裴廓德號”沉沒在南太平洋,才和以實瑪利一起失魂落魄地回來。
歸來后的我坐在書齋里,像是做了一個英雄的夢。
只是除了向大家譯述這個故事外,我沒有為“裴廓德號”做出任何努力,這是每一個被這故事所感染的人都自責而又確實無能為力的。
同亞哈們相比,我自覺著輕如鴻毛。
然而姑且就算是一個走進角斗場為他們吶喊助威的人吧,姑且就算是一個在他們走后為他們流淚的人吧,姑且就算做一個把莫比-迪克煉出鯨油來的人吧!
亞哈們死了,除去必須回來的以實瑪利之外,在那個時代,只有一死,才能徹底完成他們英雄主義的壯舉,才能完成他們不可避免的悲劇。
他們不可能活著回來,因為他們不可能取得絕對的勝利。
死是英雄的惟一選擇,英雄們因為最后的死而爆發了力量,死是他們人生中畫龍點睛的一筆。
以實瑪利是我最親密的朋友,我跟著他一起認識了魁魁格、塔斯蒂哥和大個子,我為他們從黝黑的身上所閃耀出的光輝所傾倒。
我認識了充滿美德和忠實心的斯達巴克,認識了魯莽幽默沒有頭腦的斯塔布,認識了快樂但平庸的弗拉斯克,他們各自的際遇讓我理解,他們的懦弱讓我著急,好在他們最終成了正果。
我還認識了善良的比普,神秘的費達拉,不幸的木匠和鐵匠,以及幾乎來自世界各地的水手們。
我和他們一起,在甲板上跟著亞哈船長發誓誓死殺死白鯨,在燈火通明的船頭樓里大聲說笑,在暴風雨中畏于神力而瑟瑟發抖,在高高的桅頂展望和思索大海,在九次聯歡會中領略神態各異的捕鯨船,在鯨群之中體會危險的存在……
最后,我眼睜睜地看著亞哈率領著他們走向死亡的洞穴,我含著淚一一告別他們,同時也告別了一個時代。
我相信,不管他們是去了天堂還是地獄,也都會是一群頂天立地的好漢。
譯完《白鯨》,精疲力竭,像是走完了一個驚心動魄的人生歷程,不禁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世上所有的被寫進史詩的英雄,都有著同樣的軌跡。
為能和英雄為伍而自慰,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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