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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李瓚扶著宋冉的手,撐著欄桿,終于走上民政局門前的最后一級臺階。

他微微喘了口氣,臉頰上透著絲潮紅。宋冉掏出紙巾擦了擦他唇邊的薄汗。

他任她照料著,沉靜的目光籠著她。

夏天早晨的陽光照在她臉上,暖融融的,她今天化了淡淡的妝,明眸細(xì)眉,膚色愈發(fā)白皙柔嫩,腮邊一抹淺紅,嘴唇上也涂了唇釉。柔順細(xì)軟的長發(fā)披散著,一側(cè)頭發(fā)別在耳朵后。冉冉。”

“嗯?”她抬眸,眼睛清亮含水。

“你想好了?”他問。明明很確定,卻想聽她講。

“你說呢?”她輕輕白他一眼。

他抿起嘴,唇角彎彎。

她反問:“你呢?你想好了嗎?”

他笑得竟有些羞澀,眼睛也彎彎:“我想好久了。”

“那不就行了。”她親昵地靠去他身邊,挽住他的手。他今天穿了白襯衫,身姿消瘦卻挺拔,她小聲,“阿瓚,你今天真好看。”

“你也是。”

她也穿了白襯衫,專程為了過會兒照相。

他們來得早,是今天登記結(jié)婚的第一對。民政局工作人員熱情地接待他們,拿到資料時驚訝說:“哎呀,今天第一對竟然是軍婚。祝你們百年好合,恭喜恭喜。”

宋冉說:“謝謝。”

兩人交了資料,填了表簽了字,去紅色背景墻面前照相。

宋冉說:“麻煩給我們照好看一點。”

“你們這顏值,怎么照都好看的。我這兒好久沒見到顏值這么高的新人了。”

宋冉堅持:“還是麻煩多照幾張,我要選最好的。”

“行。沒問題。”

李瓚和宋冉相顧一笑,看向鏡頭。

果然每張都好看。紅色的背景前,白襯衫的兩人干凈又年輕,腦袋微微向?qū)Ψ娇繑n,臉上揚著甜蜜的微笑。

宋冉偷偷瞥一眼照片上的李瓚,他眼睛亮亮的,笑得真好看。

很快拿到結(jié)婚證。

“李瓚”“宋冉”,兩人的名字印在上邊,照片上蓋了鋼戳。國家承認(rèn)的,法定夫妻。

宋冉撫著證,滿心感觸,難以語言;抬頭看他,他亦盯著結(jié)婚證看,手指在她的名字上摩挲。

“阿瓚,今天就是婚禮。就我們兩個人。”

她不想再要別的婚禮,不想再請無關(guān)緊要的人。

只要他在場,拿著結(jié)婚證就是婚禮了。

當(dāng)天下午,宋冉帶著李瓚回了江城,去了鄉(xiāng)下。

正值盛夏,鄉(xiāng)間小路上樹木茂盛,遮天蔽日。蟬在樹梢上不知疲倦地鳴叫,麻雀在菜地里蹦蹦跳跳。

水渠縱橫,池塘如鏡。大片綠色延伸至天邊,田里種滿了各式莊稼,稻子、甘蔗、豌豆、黃瓜……

鄉(xiāng)下地廣人稀,隔一片稻田安置一間小屋。每家每戶都置身田園畫中。

李瓚的病情已不適合在城市生活,以后除了定期去江城軍醫(yī)院檢查身體,其余時間就住在鄉(xiāng)下。

李瓚的叔叔前年搬去市里,鄉(xiāng)下的屋子空著,就在李瓚爺爺奶奶家旁邊,隔著半畝田地和一個池塘。

站在屋前舉目望去,綠色的田地一望無盡,一條覆滿林蔭的田間小路由近及遠(yuǎn),延伸至天邊。遠(yuǎn)處的田間似有一排鄉(xiāng)間小屋,更遠(yuǎn)的盡頭,一排排樹林消失在地平線上,氤氳的輪廓,像水墨畫兒。

宋冉收拾完行李,說找個時間重新裝修布置一下,順便換些新家具。

李瓚道:“我跟爸爸說一聲。”

次日,李清辰帶著他的一幫設(shè)計師建筑師同事過來,一行人把房子前前后后看一圈,詢問了小夫妻倆的裝修和改造要求,很快就做了設(shè)計方案,趁著夏天施工了。

李瓚和宋冉便搬去爺爺奶奶家住了段時間。

爺爺奶奶六七十歲了,長期在田間勞作,身子骨硬朗得很。

李瓚說,他爸爸以前想把二老接到城里住,可老人住不慣,說還是鄉(xiāng)下舒服。

鄉(xiāng)下當(dāng)然舒服了。狗子和貓兒在禾場里打架,鴨子成群在溝渠里游泳扎跟頭,翅羽劃開一片菱角;小雞追著母雞在田地里跑,枯枝落葉沾滿絨毛。

宋冉跟老人住了段時間,說:“阿瓚,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

“什么?”彼時兩人正在布滿樹蔭的田埂上散步,路邊的橘子樹上掛滿青果,李瓚正給她摘橘子。

“你和爸爸的性格都是遺傳。”

“啊?”

“爺爺也好溫柔,對奶奶真好。說話溫和,脾氣也好,散步都牽著奶奶的手。昨晚在竹床上乘涼,他還拿芭蕉扇給奶奶扇風(fēng)。哦對了,前天我還看見爺爺偷偷摘了朵花別在奶奶的頭發(fā)上。”

李瓚笑說:“果然是記者,觀察仔細(xì)。”

“你沒發(fā)現(xiàn)么?”

“可能習(xí)慣了,沒那么注意。”他剝開青皮的橘子,給她一瓣。

宋冉搖頭,齜牙:“一看就很酸。”

他淡笑:“這棵樹長了好多年,從我小時候就結(jié)很甜的橘子。”

她于是試試,塞進(jìn)嘴里,清甜而多汁:“好吃。”

李瓚把剩下的也給她。

經(jīng)過一條溝渠,又撈了些新鮮的小菱角剝給她吃。

夏風(fēng)輕撫,她吃得心滿意足,跟著他在田里轉(zhuǎn)悠,任他一路給她尋覓野味吃食。

“阿瓚,你小時候經(jīng)常來鄉(xiāng)下么?”

“暑假都來。在池塘里游泳,抓魚,挖龍蝦,還有螃蟹。”他說著,童年的時光像一幀幀畫面浮現(xiàn)在池塘的波光中,夢境一般。

橘子,樹蔭,菱角,她的笑臉,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都閃爍在水面的倒影里。波光蕩漾,易碎一樣。

他靜靜看著水面,看到粼粼水光中一棵白色橄欖樹,樹葉里有她微笑的臉。

“真好。住在鄉(xiāng)下真好。”她的笑聲將他拉了回來。

李瓚沒說話,手指撫過路邊的狗尾巴草。癢癢的觸覺傳進(jìn)心里。很清晰。

他還判斷著,她輕嚷:“阿瓚,我要吃蓮蓬。”

前邊一方荷塘,蓮葉接天。有風(fēng)拂過,清香陣陣。

李瓚摘了個蓮蓬給她,順帶給她摘了片荷葉。

她抱著荷葉,坐在塘邊的石頭上剝蓮子。

“好久沒吃這么好吃的蓮蓬,很嫩,又新鮮,像吃了一整個荷塘的香氣。街上賣的都好老,咬不動,還澀澀的……”

她絮絮叨叨的,仿佛有一籮筐的話要講。

李瓚站在一旁看她,頭頂?shù)臉淙~在風(fēng)中嘩嘩作響。

這是一個很安靜的夏日的午后。

一只青蛙從池塘里跳到荷葉上,荷梗搖晃。

他恍惚又在水面里看到了一株白色的樹。

她的蓮蓬殼兒掉落水面,砸起一圈漣漪,那棵樹消失了。

他回過神來,走去她身邊,碰了下她的頭發(fā)。風(fēng)將發(fā)絲纏繞在他指尖,細(xì)細(xì)的,軟軟的。他觸了觸她的臉頰,柔軟,溫?zé)帷K掳W,咯咯笑著縮了下脖子,輕輕打了下他的手心,打完卻牽緊了,拉著他往前走。

他微笑,心緩緩落了下去。

到了八月底,房子重修好了。從廚房到洗手間,從客廳到臥室客房,布置得溫馨舒適。尤其是客廳和臥室,有一整面對著開闊田野的落地窗。

考慮到江城的天氣和李瓚的身體,專門安裝了中央空調(diào)和地暖。

兩人搬進(jìn)新家的那天,冉雨微來了。

李清辰歉然說:“親家,我做事不合禮數(shù)了。冉冉跟我們阿瓚結(jié)婚,照理說我是要先登門拜訪的,我也沒……”他慚愧不已。

冉雨微淡淡道:“沒事兒,我也是他們結(jié)婚后才知道的。”

宋冉:“……”

她道:“媽媽,爸他本來很早就想去帝城看你,但我們這邊不是忙著裝修房子嘛。”

冉雨微覺得她那聲“爸”聽著不太對,想是自己不太習(xí)慣,揭過去了,看向李瓚,緩和道:“身體好些了嗎?”

李瓚微笑:“好些了,阿姨。”

宋冉杵他:“叫什么呢?”

李瓚臉微紅,點了下頭:“媽。”

冉雨微也不太自然,只說:“我看你還是比上次見的時候瘦了很多,身體差了很多。”

李父說:“月初瘦得更厲害,只有55公斤,現(xiàn)在好歹有58了。”

冉雨微嘆了聲:“你做父親的,也苦了你了。”

宋冉一愣。這才發(fā)現(xiàn)在他們面前始終都微笑支撐的李父,在這一刻紅了眼眶。

中午是李父做的飯,土雞湯,炒蒿苞,空心菜,小龍蝦,炸小魚……全是田地里最新鮮的菜蔬。

那邊做飯的間隙,宋冉去客房幫冉雨微鋪床。

冉雨微問:“你悶不吭聲結(jié)婚的事兒,宋致誠他怎么說?”

“他不太高興,但也沒說什么。宋央生了孩子,他們忙著帶小孩,沒時間管我。”

“你呢?打不打算要小孩?”

宋冉看了下房門,發(fā)現(xiàn)冉雨微早把門關(guān)上了。她低頭鋪床單:“暫時沒想這個問題。”

“李瓚的情況,一時半會兒……先不要的好。”

宋冉?jīng)]吭聲,掖著床單。

“你呢?”冉雨微問。

“我怎么?”

“一直待在鄉(xiāng)下,工作不要了?這也不是個事兒。”

宋冉抱起枕頭,抬頭:“先看吧。現(xiàn)在我想好好把浮世紀(jì)寫完。之前一直想寫,但總是各種事情干擾,動不了筆。搬到鄉(xiāng)下來正好,專心做這一件事。至于之后的工作,再看吧。”她把枕頭塞進(jìn)枕套,“媽媽,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可能你覺得照顧阿瓚很辛苦,但和他在一起,我很開心。其實,我很需要他。因為他很需要我,很依賴我。我很需要這種感覺。我不知道怎么說你才明白,但我現(xiàn)在覺得,曾經(jīng)我心里面臨的很多問題,都漸漸不是問題了。”

冉雨微道:“我懂。我只是怕你心里難受。”

宋冉正坐在床邊給枕套拉拉鏈,聽言竟一時情緒翻涌,霎時紅了眼睛,別過頭去。

冉雨微將她攬到懷里,摸了摸頭。

宋冉眼角閃過淚花,委屈道:“我就是想不明白,他明明是那么好的人,為什么要遭這種罪?我……我也是個好人啊,為什么……”

冉雨微嘆:“人這一輩子,誰不受點兒罪呢?”

宋冉靠在媽媽懷里,眼淚無聲,沾濕她的衣衫。

冉雨微沒勸也沒安慰,知道她是需要發(fā)泄。待她自己默默流了會兒淚,人又很快好了,怕出去被李瓚發(fā)現(xiàn),又留在房里多待了會兒。

冉雨微工作忙,待了一天就走了。李父正好也回江城,捎上冉雨微去了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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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夫妻倆站在屋后的小路上目送他們離去。

回到家中,宋冉環(huán)顧新裝好的屋子,愉悅不少。本想好好收拾家里,但李父離開前把家里擦得干干凈凈,根本不需要她打掃。

客廳按照她的要求設(shè)計成了中心區(qū),面對田野的那面落地玻璃窗前,一半是她的原木長書桌,另一半放著一把最舒服的靠椅。

她坐在桌前寫作,他靠在椅子里看書,余光就能看見彼此。

一壺冰沁的檸檬茶放在桌沿,玻璃壁上細(xì)小的水珠凝結(jié),滑落。

窗外,知了在叫;窗內(nèi),偶爾他書頁翻動,偶爾她輕敲鍵盤。

半路,李瓚抬眸看她,靜靜看了她好一會兒,忽放下書起身出去。

她回首:“你去哪兒?”

“洗手間。”他說。

李瓚從柜子里翻出一個小花瓶,出了門。他在屋后邊,田埂邊,溝渠邊,四處尋覓,最后找了一朵豌豆花,蘭花草,橘子花,牽牛,外加幾朵叫不出名字的藍(lán)色、粉色小花兒,放進(jìn)花瓶。可以送給她,擺在她的電腦旁。

返回時經(jīng)過屋后,目光無意一瞥,裝修時鉆木的鉆機留在屋后的柴房里。鉆頭又細(xì)又尖,能看見它工作時那急速轉(zhuǎn)動刺穿一切的鋒利。

“滋——”電機的聲音充斥著耳朵。

鮮血飛濺,骨肉模糊。

笑聲,叫聲,哭聲,喊聲。

他呼吸困難,猛地喘氣,面前的房子開始扭曲,要倒塌了,要破碎了。

不行。

那是他的家。

不能。

冉冉在里面。

可腳下的路也開始扭曲。

他呼吸急促,踉踉蹌蹌,摸索著跑去門口,一眼卻看見宋冉坐在落地窗里,低頭在本子上寫寫畫畫。

李瓚劇烈的呼吸就稍稍緩和了下去。

原本扭曲的房屋又回歸了硬朗的線條。

他平息下去了,隔著一段距離,靜靜看著她。

她許是感覺到了什么,抬頭看過來,目光與他對上的一瞬,彎眼一笑,說了句什么。隔著玻璃,聽不清。

李瓚順著她的目光低頭,見自己手里還緊緊握著裝滿夏花的小花瓶。

他進(jìn)了屋,將花瓶輕放在她桌前。

她仰頭笑:“你怎么跑出去了?”

他微笑:“在東國的時候,你說花裝在瓶子里好看。”

宋冉笑容放大,趴在桌邊戳花。

李瓚忽喚了聲:“冉冉。”

“誒?”宋冉扭頭。

“戒指。”他說,捧著手給她看。

他掌心躺著一大一小兩枚淡金色的戒指。

宋冉一愣,驚喜道:“你什么時候買的?”

“讓爸爸幫買的。”他淺笑。

結(jié)婚太匆忙,戒指都沒買。好在及時補上了。

李瓚將那枚小戒指套在宋冉的無名指上,大小正好。而那枚大的套在李瓚手指上,稍微松了一點兒。

他笑道:“預(yù)留著。現(xiàn)在手太瘦。”

戴了戒指的兩手交握在一起,定下一個契約。

她心含歡喜,跳下椅子,擠進(jìn)他的躺椅里,和他擁在一起。

“阿瓚。”

“嗯?”

她撫摸他的無名指:“你要記得我們結(jié)婚了哦。不管在你眼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但阿瓚和冉冉結(jié)婚了。李瓚和宋冉結(jié)婚了。這一點,你一定要記得。”

李瓚拇指摸著自己指根的戒指:“好。我記住了。”

她摟住他的脖子,將腦袋靠在他頸窩。

他側(cè)頭,貼了貼她的額,說:“對不起,我好像沒有那么強大。”

他曾想變得更強,回來了跟她結(jié)婚,更努力,更優(yōu)秀,給她最優(yōu)渥幸福的生活。

“如果再強一點,或許就不會生病了。”

她搖了搖頭:“沒事。不那么強大也可以,脆弱也可以的。”

那些人總說堅強些,咬咬牙就能挺過去了。可有些事,或許是咬碎了牙也過不去的。太苦了。

所以阿瓚,沒關(guān)系,脆弱也沒關(guān)系。

你遭受的一切,太痛太苦。你不必強迫自己去面對,也不必逼迫自己去正視。

好不了也沒關(guān)系,反正我會永遠(yuǎn)陪著你。

搖椅緩緩?fù)A藫u動,他和她閉上了眼睛,似沉睡,似小憩。

陽光灑進(jìn)來,照著他和她手上淡金色的戒指,光芒閃耀,一如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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