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冉瞠目結舌,驚恐之下腦中一片空白。她什么也沒想,卻在一秒間憑著本能,不管不顧沖去路中央,抱住李瓚的肩膀就往路邊拖。
巷中行人奔散涌來,倉惶而逃;巷口襲擊者步步逼近,槍聲頻響;那孩子朝襲擊者跑去,喊著叫著,用東國語言嚷著:“庫克!”
宋冉又恐又懼,也不知那一瞬哪來的力氣,竟生生在數秒間將李瓚拖去路邊。驟然的體力消耗讓她的臉頰頃刻間充血漲紅,可她一刻不停,拿肩膀頂住李瓚的胳肢窩把他攙起來,一手摟住他腰,一手扯住他臂,架著他往巷子里逃。
李瓚手捂側肋,鮮血如冒泉般涌出指縫。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了,伏在宋冉肩頭急促喘氣。宋冉也不講話,沒力氣拿來講話,更不敢看他胸口,只紅著眼盯著巷子口,竭力撐著他拽著他往前走。
巷子一條又一條,他的血很快浸透迷彩服,一滴滴墜落在地。他喘息聲越來越沉,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重,忽然往下一跪。
“阿瓚!”宋冉迎面抱住他,將他即將傾倒的身體撐住。他太重了,她快折斷了腰,額上冷汗直冒,“你再撐一下,馬上到摩托車那了!”
李瓚臉色慘白,欲說什么,隔壁巷子傳來那孩子的叫喊,緊接著是恐怖分子的槍響。
他面容扭曲,滿頭是汗地咬緊牙關,壓在她身上,拖動腳步。
宋冉背上猛地一沉,這才發現他剛才一直強撐著,并未將力量全部壓給她。她眼眶一濕,卻趕緊眨去,摟撐住他竭力往前。
好不容易又繞過一條巷子,李瓚步子一拖,忽然整個人撲倒在地。宋冉慌忙抱住他:“阿瓚——”
他的手從胸側垂落,鮮血直冒。宋冉立刻將他肩膀架在腿上,從包里扯出繃帶纏繞住他。
“你走……”
不遠處,追逐者的喊聲叫聲再度傳來。她含著淚只是搖頭,她已經沒力氣了,還抱住他的肩膀用力往外拖。
“聽話,冉冉……”他輕聲,目光深深,凝在她臉龐,“對不起。”
“你不準說!”她低聲尖叫。
“走——”他滿是鮮血的手抓住她的手,想把她拂開,可下一秒人便失去意識,一頭歪進她懷里。
宋冉眼淚砸落,仰起頭咬緊牙關發出似小獸般的悲鳴,奮力將他一拖,竟生生拖出小半米。她趁著勢頭,渾身上下用盡全力,拽著他一步一步往后挪。
她狠咬著牙,呼吸顫抖如篩糠;臉頰、脖子、連手掌都因充血而通紅。腿腳、腰背都不是自己的了,她已經感覺不到疼痛,腦海中只剩一個意識,要帶他走!
那孩子的叫聲再次響起。恐怖,滲人。
他們追來了隔壁巷子,槍聲腳步聲越來越近。
宋冉眼睛血紅,汗水直流,咬碎了牙齒把李瓚拖到摩托車邊。她拿出繩子,使盡全身力氣把李瓚撐起來,往摩托車上頂。終于把他弄上后座。他坐不穩,她后背抵住他,拿繩子把他和自己捆在一起。他腦袋歪在她肩頭,緊閉著眼,臉上沒了一絲血色。
那孩子率先跟來這條巷子,呼喊著身后的同伴,見同伴趕不過來,竟自行舉槍瞄準。
宋冉眼中含淚,恨之入骨,一手抓著還沒系牢的繩子,一手拔出李瓚的槍,砰砰朝他亂打。
子彈沒有打中,但那孩子立刻閃躲開去。
宋冉迅速把繩子綁好,手腳抽筋著握住摩托車把手,也不等踢開腳剎,用盡全力一蹬地面,加速飛馳而去。
小孩再次沖出來開槍,
“砰!”“砰!”“砰!”槍響中,摩托車早已揚起塵土,消失在拐角。
宋冉瘋狂加速,甩開身后的槍聲和喊聲,朝戰地醫院奔馳。
很快,那些令人心悸的呼叫聲再也聽不見。可她背后開始濕透,李瓚的血,溫熱的,粘稠的,沾濕了她的衣衫。他腦袋歪在她肩頭,臉頰冰涼貼著她的脖子,仿佛一絲氣息都沒有了。
她的心一落再落,空掉了。而她甚至不知道流淚了,只曉得瘋了般在街上飛馳。
前方槍聲陣陣,政府軍和反軍在交戰。
她不管了,滴滴鳴笛狂摁喇叭,喊著:“Chinese!”從一瞬停戰的正面交戰區沖了過去。
摩托車剎停在戰地醫院門口,發動機滾燙到近乎要爆炸。
宋冉大喊:“救命!”
門口閑聊的幾個士兵立刻迎下來幫忙,解開繩子。
李瓚雙目緊閉,嘴唇煞白,繃帶染得血紅。宋冉來不及多看他一眼,眾人已迅速將人抬進醫院。
宋冉跌下摩托跟上去,忽然腳軟,一跤摔在臺階上。她手撐臺階,想要爬起來,這才發現又怕又懼,一絲力氣都沒了。
……
……
李瓚被救回來了。
他傷到動脈,失血休克,但好在搶救及時,且沒傷到內臟。醫生說是萬幸,小孩力氣小,要是再深幾公分刺到肺部,就危險了。
如今傷勢不重,只需靜養即可。
本杰明他們趕來,聽到這消息,都落了口氣。
宋冉告訴他們,刺傷李瓚的是個小孩:“看上去不到九歲。李瓚看他坐在街上,怕子彈打到他,就去救他。沒想到……”
本杰明:“我們之前也只是聽說,還沒見到過。”
“聽說?”
凱文:“說恐怖組織抓了很多戰爭孤兒,跟平民一起抓的。但一部分孩子并沒有被殺掉。從小培養了。”
喬治:“在那種環境下,孩子的世界觀會扭曲,以后他們眼里只有殺戮。”
宋冉沒料到那個孩子是戰爭孤兒。可當時他朝李瓚捅刀,如惡魔一般,在巷子里追趕他們,步步緊逼,甚至朝他們開槍。
她心底生寒。
摩根惡狠狠說了句:“操!”
李瓚到了夜里才醒來。最先進病房的是戰地醫院的心理醫生。等他出來后,隊友才涌進病房去看望。
宋冉跟在隊伍里,最后一個走進病房,顧忌著他的戰友都圍在病床邊,她站得遠遠地瞧。
他臉上仍是沒什么血色,但目光清明,說話雖不太有力,卻很清晰。還能跟戰友們淡淡玩笑。
她一顆心終于落下。
他傷情不算嚴重,只是需要休息靜養。
李瓚跟本杰明說了聲抱歉。
本杰明聳肩,道:“為什么?這又不是你的錯。”
李瓚:“我不在,會不會給隊里的任務執行造成困擾?”
“效率上肯定有,但不是大問題,很多其他分隊里也沒有專業的爆破兵。庫克兵里頭,爆破手真是奇缺啊。”說到此處,本杰明嘆,“你這小子,以后回到中國,會前途無量的。”
李瓚淡笑:“正好,等我休息完,差不多就可以回去了。”
他目光瞥一眼站在角落的宋冉。她微抿著唇,始終安安靜靜看著他,見他看過來,沖他柔柔一笑。
燈光灑在她臉上,幾近透白。
他都想象不到,又瘦又輕的她,竟能把他拖動數百米,架上摩托車。
他深深注視著她,旁若無人。
本杰明瞧見他眼神,笑了笑,又道:“這些天就讓song song照顧你吧。我們除掉倉迪寺這個據點,也都差不多在庫克武裝服役完畢。”他看看圍在床邊的幾人,“到時,兄弟們各回各家。”
摩根說:“我想去中國玩。”
凱文也道:“聽說一個叫火鍋的東西,特別美味。”
李瓚笑:“冉冉做的菜很好吃,等你們去中國,可以見識下。”
說著又看向宋冉,她抿唇在笑。
眾人興致盎然,約好了服役完去中國玩,再去美國、英國……每個人的家鄉都去看一遍。
病床前一時歡聲笑語,對未來的戰友之旅充滿了希冀。
李瓚微笑著,聊上幾句就不時瞥瞥宋冉,一來二去的,本杰明受不了了,招呼眾人離開。
宋冉見他們聊得開心,挽留說:“你們不多留會兒么?”
本杰明說:“你男朋友眼里,我們已經是空氣了。”
宋冉紅了臉,一群人哈哈笑著往外走。
本杰明回頭看李瓚:“倉迪寺的突破方案你也想想。”
李瓚:“知道。”
眾人一走,房里就安靜了下去。
宋冉回到床邊,握住李瓚的手,小聲問:“傷口還疼么?”
李瓚微闔眼,低聲:“疼。”
宋冉心疼,無聲地拿臉頰貼住他手背。
李瓚垂著眼簾,眸光靜靜鎖在她臉上。
她騎摩托的時候,他模糊間竟有些意識,隱約聽到呼嘯的風聲,和她急促緊張的喘息。那時他靠在她肩頭,恍惚產生了幻覺——他們回到了國內,他仿佛醉了酒,掙扎卻無法清醒,于是被她一路載回家。
那靠在她身后回家的感覺,直到現在都很清晰。
“你這么看我干什么?”
“辛苦你了。”他說。
她搖頭:“不辛苦,就是嚇死了。怕你會死掉。”說到此處,她眼圈又紅了。
“冉冉。”
“嗯?”
“有件事情,我沒跟你講。但我想,你應該也猜到了。”
宋冉問:“雇傭兵的事么?”
“嗯。”他說,“我沒有私自叛逃,也沒有被部隊除名。”
她早知道,但聽他親口說出,眼眶一熱:“我就猜到你在執行特殊任務。”
他忽而笑了,笑容竟有些傻氣:“政委說了,任務完成了把我調去帝城。不用再等兩三年。”
宋冉一愣,她不知有這件事:“這么快?”
“嗯。”他回去后還想深造讀書,把專業學得更精一些。以后像庫克兵這樣的基礎任務他大概是不會做了。
他忽又喚她:“冉冉。”
“嗯?”
“等回國了,我們結婚,好不好?”
宋冉怔怔望他半刻,很自然地點了點頭,說:“好呀。”
說完又認真思考,“我媽媽可能會覺得結婚有點兒早,我還不滿24呢,你也才剛滿。不過她其實很喜歡你,我要是堅持,她肯定不會多說什么。我爸那邊更不要緊,我妹妹結婚比我還早……”
她絮絮叨叨說完,見他只是含笑看著她,后知后覺地羞赧道:“你笑什么?”
他不答,指尖觸了觸她的臉頰,說:“我爸爸也沒意見。”
“哦對了,你結婚是不是要跟組織匯報,讓他們批準的?”
“有個程序要走,但沒那么嚴格。”
“哦。”她抿著唇點點頭,唇角彎起一絲小小的心滿意足。她趴在床邊,手伸進被子,隔著病號服輕撫他的傷口,“阿瓚,今天我做了一件事。”
“什么?”
“我朝那個小孩開槍了,雖然沒打中。”她說,“我當時很害怕,也恨他;但現在,又很悲哀。”
李瓚說:“這些孩子已經沒有人生了。之前在蘇睿城,我們救出過這樣的孩子。但更多的沒人救,也沒法避免這樣的命運。”
她問:“你見過那么多,不會迷茫么?”
李瓚停了少許,道:“會。有時候也想,什么時候是個頭。但過了些天又想,能做一點是一點吧。”
她問:“應該不會對小孩子有心理陰影吧?”
李瓚頓了一下,瞧著她:“什么意思?”
“阿瓚,以后,你會想要自己的小孩子么?”
他靜靜看她半刻,溫和一笑,竟有些靦腆:“想啊。”他說,“如果有小孩了,我一定會好好愛他教他。”
“我覺得也是。”
“冉冉,”他忽說,“我對這邊的責任已經盡了,以后就是對你的責任了。”
宋冉微笑:“阿瓚,我也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你的肩膀扛著我。我就想一直像現在這樣,并排走在你身邊,就很好了。”
他一愣,又倏然一笑:“好。”
那晚,宋冉一直守著李瓚。
半夜里護士來查房,她也不管,擠在床上跟李瓚一道睡。
看著李瓚不算重傷,護士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凌晨一兩點,宋冉迷蒙醒來,瞇著眼睛爬起身。李瓚察覺,握住她手腕,啞聲:“去哪兒?”
“想尿尿了。”她小聲說。
他呼吸落下去,松開她的手,闔上了眼。
夜里很涼,宋冉穿好衣服,瑟縮著出了病房。
她穿過走廊,隔著一方灌木叢,看見花園對面的門診樓依然燈火通明。戰地醫院在夜間也是不休息的。最近因為戰爭,死人多,疫情也嚴重。三更半夜的,總有突發傳染疾病的平民趕來醫院救治。
宋冉上完廁所,覺得夜風更冷了。她把自己抱成一團小跑回病房。
突然,
“砰!”“砰!”“砰!”槍響劃破夜空。
下一秒,對面的門診樓爆發出駭人的尖叫聲。
宋冉一愣,飛快朝病房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