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清歌累了一天,本要打馬回府。行在街市之中時(shí),見路上行人在前面圍成一團(tuán),無法通行,他吆喝一聲,提醒前面眾人避讓,誰知眾人似在觀看什么,太過入神,竟無一人理會(huì)他。葉清歌心中好奇,下馬一看,原來是一賣花老者,在街邊臨場作畫,引得一眾行人的圍觀。葉清歌本就偏愛書畫,他走進(jìn)仔細(xì)一瞧,見那作畫的老者面頰紅潤,神采飛揚(yáng),眉長須白,道骨仙風(fēng),他手中所持并非毛筆,而是地上隨手拾來的一塊碎石,右手粘墨于上,寥寥數(shù)筆,將幾株寒梅已勾勒得栩栩如生,生機(jī)勃勃。
老者手突然一停,拋開碎石,又用拇指在畫上左右來回涂抹,看似隨意,但不消片刻那如云淡墨已化作畫中的林間清水,絲絲流動(dòng)。葉清歌心道:“如此以碎石,拇指作畫,真是前所未來。”又過半柱香的功夫,老者站起身來,又摘下旁邊樹枝沾了些清水,在畫中涂抹,區(qū)區(qū)數(shù)筆后,一幅畫已經(jīng)完成。但見畫中山水清瘦,草木靈秀,云騰霧起,出塵寫意,盡顯大家之風(fēng),惹來眾人贊嘆連連。葉清歌心道:“這老人胸中藏盡天下秀色,筆法高超精湛,自己遠(yuǎn)不如他。”
這時(shí)人群中有一體態(tài)富貴,打扮文雅的中年男子道:“老先生畫技高超,晚輩大開眼界,晚輩愿出錢買老先生的妙筆丹青,不知道先生可否開價(jià)?”那老者負(fù)手笑道:“七十兩白銀,老爺只管拿去。”那中年男子愕然道:“區(qū)區(qū)一幅畫,盡要七十兩銀子,老先生是否在說笑?”人群眾人也均有同感,要知眼前這老者雖畫技過人,但卻非當(dāng)今名家,一幅普通的丹青盡然要收七十兩銀子確實(shí)有些讓人難以接受。
老者卻不理不睬,只是點(diǎn)頭確認(rèn)。那中年男子嘿嘿冷笑道:“老先生是欺我不懂畫嗎?此畫雖好,卻非名家手筆,七十兩白銀可以買一百張不止。”老者笑道:“你只管去買,總之我是不賣。”那人心中惱怒但顧念老者年邁也不欲計(jì)較,冷哼一聲,轉(zhuǎn)身離去。眾人見這老者自恃清高,如此孤傲,皆搖頭離去。本來有幾個(gè)想買畫之人也“知難而退”。老者也不生氣,拿起手中酒壺吟了兩口,坐在原地又自顧自的繼續(xù)作畫。
葉清歌目睹完一切,走上前去向老者問道:“老先生,這畫還賣嗎?”老者抬起頭來,打量了葉清歌兩眼道:“打開門做生意,自然是賣。”葉清歌一臉尷尬的指著自己身后白馬道:“我身上銀兩不多,但我這匹馬是上好的西涼品種,彪悍無比,可值百兩,不知道老先生是否愿意與我一換。”那賣畫老者站起身來,撫了撫下顎長須,笑道:“馬我不要。”葉清歌聞言極為失望,嘆道:“如此的話,那晚輩身上也無多余銀兩,只好與老先生別過。”說完轉(zhuǎn)身欲走。
那老先生看著葉清歌的背影喚道:“且慢。”葉清歌轉(zhuǎn)過身來面露疑惑道:“老先生還有何吩咐?”賣畫老者道:“既然你對此畫如此喜歡,我就便宜點(diǎn)買給你。”葉清歌苦笑道:“實(shí)不相瞞,晚輩是拿朝廷俸祿的,一月不過十余兩奉銀,現(xiàn)在手中余錢不多,老先生就是便宜一些,晚輩只怕也出不起價(jià)。”賣畫老者不悅道:“莫非你身上連一文錢都沒有?”葉清歌不明其意,一時(shí)未答。又聽那老者道:“此畫我便宜些,就一文錢賣給你吧。”“一文錢?”葉清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者點(diǎn)頭確認(rèn)道:“年紀(jì)輕輕,耳朵就這么不好使嗎。”
葉清歌搖頭道:“就算是畫紙,也要十幾文錢,前輩你這樣豈不是賠本買賣。”老者擺手道:“伯牙斷琴,事為知音。小子你為了老夫的畫寧愿以良駒來換,老夫就不能為知音,虧本一次嗎?”葉清歌聞言暗忖:“原來這老者之前將畫價(jià)標(biāo)的那樣高,只是為了尋找真正懂他畫的人。”他抱拳行禮道:“前輩,高義,晚輩受教了。”那老者被葉清歌一贊也頗為得意道:“士為自己者死,區(qū)區(qū)一番丹青,也未算的了什么。”葉清歌笑道:“好一句士為知己者死,但前輩有沒有聽說過另外一句話叫做‘酒瘋自己千杯少’,晚輩愿請前輩樓上喝上幾壺。”說完他指了指前面不遠(yuǎn)處的酒樓。老者頷首一笑道:“有何不可。”
二人進(jìn)入酒家上到二樓坐下,此時(shí)店中小二樂呵呵的上前問道:“二位客官,要吃些什么。”葉清歌本欲隨便要點(diǎn)店中特色,小酒小菜便罷。豈知那賣畫老者搶先道:“先要一份兒‘活蝦活吃’和‘香酥乳鴿’,再要一條‘銀絲銀鯽’,活蝦定要龍亭湖中的赤蝦;乳鴿一定得蒸到最爛,面粉不要放得太多;至于鯽魚你這店中做得還頗合我口,沒其他要求。”又想了一想道:“今日我小友請客,便不點(diǎn)太貴,再來一盤‘八寶茄夾’和‘夾沙冬瓜’即可。”葉清歌暗想:“這老者對這飲食一道還真有研究。”店小二寫完老者所點(diǎn)的幾道菜名,笑道:“聽老爺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但所點(diǎn)之菜都是我汴州城的特色名菜......老爺肯定是位品菜的行家啊”
老者一笑道:“人生在世,無外乎衣食住行,自然要多做研究。”小二賠笑道:“對對,老爺言之有理......老爺您看還需要些什么酒水嗎?”
老者道:“我自己有酒,你們這里的酒都不合我胃口。”小二不服勸道:“小店什么酒都有,二十年的陳量花雕,上好的狀元紅,三十年的醇香竹葉青,二十年的西域葡萄酒。”老者哈哈笑道:“花雕、狀元紅,本署一類,酒性醇和,女子喝來將將尚可,我喝著卻覺淡出鳥來;竹葉青,香氣獨(dú)特,芳香醇厚,入口微苦,余味無窮,本是尚好,但它原產(chǎn)自氣候干燥的山西,而汴梁濕潤,飲來便會(huì)失去三分味道......眾人皆說酒是年歲越久越好,唯獨(dú)這葡萄酒不同,須將將十八年才是最佳。”
小二好奇道:“老人家你說這樣不好那樣不好,那你酒壺中又是什么酒?”那賣畫老者得意一笑道:“我這壺中之酒,乃是我前日路過城外一農(nóng)戶家時(shí),聞得酒香四溢,心頭一喜,厚顏討要來的。”那小二聽了暗想:“這老東西胡吹大氣,說這酒不好,那酒不好,到頭來卻說一農(nóng)夫家自己量的劣酒才好,我看是喝不起店中好酒是真。”當(dāng)下也不言語,癟嘴一笑轉(zhuǎn)身去了。葉清歌坐在一旁聽老者對這許多名酒一番品評,最后卻說都不如壺中農(nóng)家野酒,他本就生性好酒,好奇問道:“前輩口否讓清歌品嘗下您老的好酒。”老者道:“有何不可。”倒了一碗遞給葉清歌。
葉清歌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壺中清酒真如老者所說,芳香撲鼻,猛烈異常,入吼醇厚,甘苦交融,美味無比。葉清歌不禁贊了一聲:“果真好酒。”心頭仰慕道:“前輩不但畫藝高超,人品高潔,且對這飲食,品酒之道也是極為精通,定絕非平凡人也。”老者仰天一笑,不置可否,此時(shí)菜肴上來,老者夾菜而食。
葉清歌飲罷兩碗,向老者問道:“晚輩平生最癡迷于畫之一道,從小隨私塾先生學(xué)習(xí),卻從未見過前輩這等用碎石、草木作畫的,實(shí)是讓晚輩佩服。”老者道:“畫像只存乎于心,只要能將心中所藏,表與紙上,和用什么材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葉清歌不解道:“唐時(shí)名家張彥遠(yuǎn)曾道:‘夫象物必在于形似,而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與用筆’如若畫中失去骨法用筆,又如何用意?”老者問道:“骨在哪里?”葉清歌道:“自然在用筆中。”老者笑道:“那筆又在哪里?”葉清歌一愣道:“自然在手中。”老者又問:“那手在哪里?”葉清歌似有所悟道:“手在心中?”老者點(diǎn)頭笑道:“知道還問?”
葉清歌此時(shí)在畫技上經(jīng)老者指點(diǎn),心中似通非通,追問道:“骨氣存心,草木花石皆可為筆?”老者展眉道:“正是如此。”葉清歌心中豁然開朗,又道:“那心中所想,要到什么境界才能隨心所欲將萬物成筆?”老者飲罷一碗美酒道:“天馬行空,任意妄為即可。”“天馬行空,任意妄為?”葉清歌暗暗思量這句話的含義,突覺醍醐灌頂,久旱逢露,他暗道:“不錯(cuò),所為胸有成竹,頂多只是將這天下間的事物形態(tài),早早在心中,然后再運(yùn)用出色技藝勾勒畫上,到頭來頂多只是一匠人而已。但如若心中天馬行空,任憑心意,把這一草一木,一花一樹,一山一石,都經(jīng)過心中喜好,加工其上,方才能繪出有生命的事物來,這樣的畫才會(huì)擁有自己的靈魂色彩。”
葉清歌想通此理大感獲益良多,對老者拜身一禮道:“晚輩見識(shí)淺薄,平日里卻自視畫藝了得,今日得前輩這等專營畫道一生的高人指點(diǎn),清歌才自知才疏學(xué)淺。”老者擺手笑道:“前輩高人,愧不敢當(dāng),老夫?qū)@畫道也只是初窺門徑。”葉清歌笑道:“前輩若是說才初窺門徑,那更是羞死晚輩了。”老者嚴(yán)然道:“不瞞小友,老夫確實(shí)從半年前才開始研究畫道。”葉清歌面露驚訝之色,難以置信道:“前輩,深蘊(yùn)畫理,技藝高超,卻說才研習(xí)半年,真是太難令人相信。”老者搖頭道:“我騙你作甚?”看葉清歌還是一副不信的樣子,又道:“其實(shí)這天下間的道理到了頂尖都大似相同,我只是比你多活年歲,看得多罷了。”葉清歌點(diǎn)頭贊同,心想:“這老者,博學(xué)精雜,不可以常理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