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屋中,只余皇帝和寧容左兩人。
九足龍鼎內飄出的一縷白裊煙霧,逐漸漫在四處,遮住他們各自復雜的視線。
皇帝半靠在龍椅之上,半晌才冷冷的問道:“她怎沒么死?”
寧容左不卑不亢,按照江淮那日交代的話徐徐道:“是兒臣無能,那日她師兄賀子沉與我們同道而去,父皇也知道,那賀子沉是六道閣的少宗主,武功奇高,甭說我那三個手下,就是兒臣自己,也不一定是他的對手。”
皇帝的眼神半信半疑,像一柄刀子似的劃在他的身上,停了一會兒,才轉移了話題:“和親的事,你怎么看?”
“和親利大于弊,是好事,兒臣認為,應該答應梁王。”寧容左平淡道。
“利大于弊?”皇帝深邃的視線投了回來。
寧容左點頭,語氣不緊不慢:“是,長信舊臣如今勢微,加之江璟還在長安,沒什么好怕的,倒是和親之事一旦錯過,就再沒有這么好的機會拉攏平梁了。”
皇帝敲著桌子,輕合了合眼:“朕只怕助紂為虐啊,江淮這條蛇,被朕養的太毒了。”
寧容左眼神微深,他思忖片刻,才試探性的開了口:“父皇,說句實話,江淮雖然性子輕狂,甚愛放肆,但為官七年來,到底沒做什么危害朝廷的事,那日拆墳,城外百姓對她也頗有愛戴,可見她本性不壞,再者,茍良獲罪是自作孽不可活,與她并無干系。”
皇帝盯著茶杯中的碧水,挑眉:“你想說什么?”
寧容左頓了頓,道:“父皇既然不能立刻除了她,不如先留著她,朝廷有什么難事大事就全扔給她,等她再次出錯,一并發作豈不更好。”
皇帝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他不知道這兩人聯盟的事,只以為這兩人因為四年前的事水火不容,所以此刻寧容左說的話,倒也有幾分可信。
他道:“你說的也不無道理,先回去吧,容朕再思量思量。”
寧容左狐般狡猾的視線停了停,行禮,轉身出了大殿。
皇帝望著兒子頎長的背影,疲憊嘆了口氣,聲音幽涼:“出來吧。”
話音剛落,椅旁的大扇屏風后轉出一人來,面色沉肅,正是慕容秋。
“方才你都聽到了?”皇帝呷了口茶。
慕容秋頷首,理了理有些皺的袖口:“一字不落,不知皇上打算怎么辦?”
皇帝打量著他嚴峻的面容,驀地飛眉,說道:“先不說提親的事,我倒覺得老四方才的話挺有道理。”
他說著,又搖了搖頭,似是試探:“只是江淮不除,朕這心始終不安啊。”
慕容秋知道這是自己表示衷心和立場的時候,他聲如細蚊,道:“皇上,老臣有一計。”
皇帝瞥眼,捂了捂茶杯漫出來的熱氣:“你上次出的計謀沒殺死她,這次不會再失手了吧。”
慕容秋往前靠了靠,聲音微低:“其實,老臣有兩個辦法。”
皇帝抬手,頗有興致的笑了笑:“兩個辦法?”
“是。”慕容秋目光陰鷙,一字一句的問道,“只是不知,皇上是想讓她離開朝廷,還是離開……”
皇帝聲音微沉,目光深邃:“你先寫了再說。”
慕容秋頷首,輕輕的執起筆,粗糙且握滿殺意的手指在那柔軟的宣紙上,寫下了堅硬的六個字。
端王妃。
御史府。
皇帝的粗指掠過那墨跡未干的黑字,捻了捻指腹,驀地一笑,別有意味的嘆了嘆:“慕容秋,你對你這個外甥女,還真是不留情啊。”
慕容秋站在一旁,瞧著皇帝的手指最后在‘御史府’三個字上輕輕的點了點,已然會意,道:“為臣者,自然只為陛下一人盡忠。”
皇帝一笑,執起茶杯徐徐呷了一口,淡淡道:“朕知道。”
——
皇城,長街。
江淮同江璟,鄧回一齊往官員出入的佛門走去。
江璟扯了扯領口,瞧四下無人,才有些責備的說道:“君幸,你方才在御前不該那么爭鋒的。”
江淮面色冷淡,瞟了他一眼。
鄧回見狀,適時開了口:“將軍還看不出來,眼下長信舊臣想要徹底翻身,只有迎娶文修公主,所以大人才如此強橫的。”
江璟常年浴戰,玩不轉他們這些宮府心計,方才在御書房,他是看的一頭霧水,遂問道:“不是還有我和昭儀嗎?”
江淮在心里膜拜了下江璟的天真,索性解釋道:“先不說你,就說長姐,她能維護得了江家,卻不能維護長信舊臣。”
說著,她低了低語氣:“再者說,宮中妃嬪與母家向來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咱們倒了,長姐在宮中的日子必定生不如死,即便有皇上的寵愛,也不過是浮萍之愛,色衰而愛馳,到時候自身都難保,更別提他的了。”
江璟英俊的面上一閃訕色,好半天才又道:“那不是還有我嗎,等我回了南疆新城……”
“這都一上午過去了,你回南疆的事,皇上提半個字了嗎?”江淮回頭,驀地打斷他的話,眉毛還搞怪的挑了挑。
“我……”江璟這才意識到此事的嚴重性,有些不解的說道,“可是……我……”
“你什么你?”江淮似笑非笑,“只要你人在長安,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就什么也不是。”
鄧回微揚了揚下巴,道:“將軍,上場殺敵,您能以一敵百,但這官場之事,依下官看,百無一通。”
江璟皺起劍眉,卻又知道他說的是事實,才道:“那你說怎么辦?”
江淮轉了轉扳指,目光望著那遠處的紅漆大門,半晌,才淡淡道:“只等指望這次和親了。”
鄧回微低了低身子:“那大人覺得?”
江淮眸子深邃,抿了抿嘴唇:“以我對皇上的了解,他不是那種不分輕重的人,與平梁和親百利而唯一害,那就是舊臣,只不過舊臣何時都能除,和親的話,錯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兒了。”
江璟聽他倆嘀嘀咕咕的,心中百般滋味在纏繞,他微微停了腳步,叫住江淮,有些遲疑道:“君幸,除了和親外,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鄧回聞言側目,和江淮小聲的說了兩句,遂先行離開了。
江淮駐足,轉頭面無表情的望著他,語氣不知是否刻意,有些凝重:“江家的大廈是否會傾頹,全看你的選擇。”
江璟面色略微僵硬,他三步兩步的走到江淮面前,再次重申道:“我不想和親。”
江淮點頭,再次回答道:“我知道。”
江璟眉頭一皺,寬碩的身軀幾乎擋住了江淮眼前所有的陽光,他道:“你知道我的心里只有錦瑟。”
“那蘭桑呢?”江淮眼神頗深,緊盯著他。
江璟被問的一愣,刀削般的臉龐微微側了過去:“你知道其中緣由。”
提到錦瑟,江淮的眼色有些沒來由的陰沉,她拍了拍自家大哥的肩膀,安慰道:“大哥,若是和親事成,你只把她娶回來好好養著就是,好吃的,好喝的,好穿的,好戴的,她想要什么,你就給什么,又沒人讓你和她白頭偕老,舉案齊眉。”
江璟攔住她將要離去的身子,有些嚴肅的說道:“我不想負了一個無辜女子。”
“你不愛她,自然不會負了她。”江淮推開他的手,目光中有精光在閃。
江璟放下手,又補了一句:“我若是執意不肯娶她呢?”
江淮對上他的視線,望見他眼底的掙扎,片刻,云淡風輕的笑了笑:“我現在才知道,父親臨終……為什么將扶統大任交給我,而沒有交給你了。”
江璟皺眉。
江淮低了低頭,打量著晶潤如玉的手指,意味深長道:“你要做項羽,我便做范增,壞事惡事都讓我來做,白骨鮮血都讓來摸,你只要聽我的話,就好。”
江璟聞言,一句話也說不出,種種情緒哽在嗓子口,只化為無限的惆悵。
他們為長信王報仇,為皇嫡一脈報仇,打的是匡扶正統的正義之名,做的確是陰險毒辣的卑劣之事。
反觀,自己觸之皮毛便已經無法釋懷,難以想象江淮這七年是怎么籌算過來的。
那雙白皙無暇的玉手,一抬一落,不知掠奪了多少人的性命。
那個瘦弱纖細的身影,一步一停,又承擔了多少人的唾罵苛責?
十九年前的那場變故,牽扯了多少無辜的人?
他數不清。
面前的女孩,未及滿月,就因為后腦的一塊反骨,一張命簽,一段不知真假的字,被草草的規劃了人生。
一條布滿荊棘,布滿泥潭的人生。
她本該是天空自由翱翔的鶴,眼下,卻成了陰險毒惡的蛇。
更何況,世事多變幻,這場皇位之爭,嫡庶之爭,不知還要持續到何年何月。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只是……”他緩緩的摟住自家二妹,聲音輕輕,有些心酸,“我不想讓你……太委屈。”
“人生在世,誰不委屈。”江淮的視線不知道蔓延到了那里去,又黑又冷,又苦又長。
“如今乃亂世,能活到現在的人,誰手上沒有幾本人命賬,古往今來,歷史的馬車能夠不斷前進,就是一直有著像我們這樣的人前仆后繼,所以,有些事,總得有人來做,既然做了一件,便索性都全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