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旨意很快就下到了信州,追封慰賞,并下令將高陽王同其妻子飲氏的尸骸一同送往南泰陵安葬,信州事情則暫交寧修負責。
那人隨即被調遣來了信州,但皇帝很明顯是不放心十四州的兵權全放在他一人手里,便下令讓他回長安,急調成王過來接手。
把兵權從弟弟手里交到親兒子手上,倒也是情理之中,亦或是皇帝覺得兒子沒剩幾個,不想讓成王繼續留在長安,以防萬一。
只是這樣,無疑是又助長了長歡的氣焰。
可惜那人才失勢沒多久。
碼頭邊,入秋江水愈寒,一行人結伴送寧修回長安。
四五年未見,那人仍是印象中的溫潤樣子,只是眼底多了一抹從前未曾有過的復雜,裹緊身上的披風,淡淡道:“君幸,你就別送了?!?
江淮望著不遠處停靠的沙船,叫齊奪帶著侍衛后退,這才和寧修一邊在江岸處散心,一邊道:“誰說我是專門來送你?!?
寧修輕笑:“是有什么話要說嗎?”
江淮這才停下腳步:“是了,這么冷的天,不如在驛館喝茶。”瞥眼四周的漁民漁船,驀然道:“花君不是你的親侄女?!?
此話一出,周遭風聲一瞬死寂,那天氣也陰沉起來,渾濁江浪翻起深處的沉厚泥沙,撲面盡是土腥味兒。
寧修蹙眉,轉頭看著她:“你說什么?”
江淮望著那澎湃江浪,嗅著那濕涼潮氣,又重復了一遍:“我說,寧花君不是你的親侄女。”停了停,“我才是?!?
寧修被那江風吹著,卻覺得越來越糊涂:“胡說八道。”
江淮挑眉,似笑非笑道:“你不信?”
寧修被她笑的沒來由的心慌,低冷道:“信什么?”
江淮終究是斂回笑意,負手淡淡道:“看來這么多年,花君竟然一直瞞著你,可我不想你們兩個因為我心生隔閡,所以我今日帶著齊奪特地來送你,實際上是想把話和你說清楚?!?
寧修袖袍下的手驀然緊攥:“什么話?”
“二十五年前的那夜。”
江淮平靜道:“長信王妃將我和花君掉了包,其實我才是長信王的親生女兒,你的親侄女?!痹掍h一轉,“花君,才是江家的女兒?!?
寧修臉色僵硬:“你讓我如何信你?!?
江淮坦然的對視著他:“你以為,我會拿這么大的事情來和你開玩笑嗎?”
寧修啞口無言,但心跳卻在此刻如擂鼓般,過了許久,才稍微冷靜下心緒,低低道:“可是這么多年……君兒為什么不和我說實話?”
“說了實話誰也活不了。”江淮道,“我今天把實話告訴你,是因為我怕了,我在乎花君,不想她和飲半城一樣,得不到心愛的人?!?
寧修不安道:“也就是說,知道這件事的,少之又少。”
江淮頷首,眺望遠處:“是,這也是你們兩個的難處,這真相天底下只有幾個人知道,能不能容得下你們,還要看這世間倫理?!鳖D了頓,“亦或是,我日后的手段。”
寧修不解:“什么手段?”
江淮沉默片刻,才道:“讓真相大白于天下?!?
寧修則道:“皇上如何肯?”
江淮笑的精詭:“那就是我的事了?!迸牧艘幌滤纳媳郏按嘶亻L安,我希望你能和花君把話說明白,她替我擔了那么多年的殺身之險,這全當是我的報答,兩人共同面對,總比一人扛著要好?!?
寧修卻明知故問:“什么說明白?”
江淮斜睨著他:“你難道對花君無意?”
寧修瞳孔微愣,旋即漫出一抹久違的輕松來,對視著江淮那暗含質問的目光,平靜道:“既如此,我平生最在意她?!?
如此,江淮也放心的輕笑道:“上船吧,回去長安,和她一起?!?
和她一起。
這四個字像是春季一雨,寧修的神色終于緩和,深呼了口氣,好在心頭的一把重鎖打開了,多年的包袱卸下了,和她一起。
是了,和她一起。
縱有千難險阻,和她一起。
“那我走了,你在信州要小心?!?
寧修踏上沙船。
江淮點頭:“放心吧,等成王殿下來了,我自然就回去了。”多囑咐了一句,“好好照顧她,別再讓她一人撐著?!?
寧修淡笑,緩緩的點了下頭:“我知道。”
待沙船離開后,沉香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長呼一口氣:“如今飲半城走了,我也該回去吧,出來這么久了。”
江淮和他并行回去:“可是去培養下一代祭司了?”
沉香驀然停住,好笑的看著她:“我說過,飲半城是岐疆一族最后一代祭司了,我回去岐疆,是要等龍棺的最后一柄鑰匙?!?
江淮微微蹙眉:“可是……她的肉身不是被月神收回去了嗎?”
“自有去處?!?
沉香說著,話鋒一轉:“說到這個,我想起來一件事情,你那個大侄女江檀,今年也有十歲了吧?”
江淮猛地皺緊眉頭:“檀兒怎么了?”
“這孩子命里有一劫實在難躲?!背料銛n了攏寬大的衣袂,“你若是想讓她活命,盡快送去佛寺出家,興許能緩和些?!?
江淮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沉冷道:“你把話說清楚。”
沉香倒也不懼:“我只知道這些?!?
一提到江檀,江淮像是被戳到了軟肋,冷淡道:“你突然過來,又突然說這些沒頭沒腦的話,要我怎么相信?”
沉香挑眉輕笑:“我話放在這里,你愛信不信?!?
“是什么劫數?”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
江淮深吸一口氣,面色鐵青:“那只有出家這么一個辦法嗎?”
沉香頷首。
江淮眼神閃爍,不假思索道:“出家的話,母親肯定不會同意的?!贝蛄恐料?,逼問道,“你既然親自來了,肯定會有別的辦法的,快說?!?
沉香想了想,這才道:“對了,端和十九年,有一個叫茍良的長信舊臣賣官鬻爵被湯帝殺了,他那個女兒茍今,你不是留下了嗎?”
江淮點頭,旋即醍醐道:“你的意思是,叫她代替檀兒出家?”
沉香點了點頭。
江淮又道:“若是不作為的話,檀兒的劫數什么時候到?”
“很快。”
沉香似笑非笑道:“若是有人替她受戒的話,可能會多過幾年平安的日子?!睋狭藫舷掳停安贿^我來的突然,你不信也是情理之中?!?
江淮厭煩的把他拽開,腳步驀然加快:“寧可信其有?!彼呑哌叺?,“既然要茍今幫著受戒,那名字自然也要改,就叫……江逐吧,希望這孩子能逐去劫數,一往平安?!?
沉香看著,挑眉道:“我還以為你不會信我的話呢?!?
江淮沒有回答,心道你和飲半城成天鬼啊神的,不得不信那,更何況這人來的如此突兀,此事必定燃眉之急,不能耽擱。
……
……
寧修回程的那天,成王也要從長安出發來信州,他平生二十年,不過是每日念經打禪,沒習過武沒打過仗,更別領過十四州的兵權!
天武門下,長歡親自送他離開,那人既還沒從順貴妃死去的陰影下解脫,又因那事大病一場,整個人都病懨懨的沒精神。
“皇姐,我害怕?!?
成王像是霜打的茄子。
長歡微微蹙眉,不滿他維諾的樣子,低冷道:“你聽著,到了信州那邊自有人安排,你不過是個幌子,不必操心勞務?!?
成王對前朝之事一竅不通:“那我去做什么?”
“都說了你只是個幌子。”長歡謹慎道,“雖然那十四州的兵權實質上還是在父皇手里,可明面是你掌管,也就是我的權。”
成王埋怨道:“為什么一定是我。”
長歡幫他拉了下衣服,思忖道:“許是……老五出事,父皇把你調去信州,是為了保護你吧?!迸牧伺乃募绨?,“走吧?!?
此次護送他去信州的是唐鶴,長歡不放心,擔心成王此去信州的路上遭到什么人毒手,特地將歸云宗調來,正在長安城外等候。
來送成王出宮的是聶廣,那人看著時辰,上前道:“長歡公主,成王殿下,時辰也差不多了,咱可得走了?!?
長歡推了一把成王,淡淡道:“路上注意安全?!?
成王不舍的看了她一眼,轉身剛要走,忽然聽到不遠處有人淡淡笑道:“大哥!老六!”
長歡聞言回頭,竟然是寧容左。
他臉上笑吟吟的,可長歡瞧著,總覺得這人沒安好心,瞥眼他身后端著銀盤酒杯的修仁,不解道:“你怎么來了?”
“今兒個可是老六的好日子,十四州的掌兵總督啊,只這樣光溜溜的去上任多沒趣兒啊?!?
寧容左一指那酒壺:“身為四哥,特來踐行的?!?
長歡冷哼:“你有這般好心?”
寧容左挑眉:“大姐這叫什么話,老四領了如此要職,身為四哥的我自然高興,這一場翻身仗,大姐打的實在漂亮?!?
長歡對于她的奉承絲毫不領情:“父皇為何派老六去,你我二人皆是心知肚明,你不必在這里演戲。”推開酒盞,“酒便免了吧?!?
成王也訕訕道:“四哥,我不會喝酒。”
“一杯又何妨,我也不會喝酒,這不是易醉的烈酒?!睂幦葑竽闷鹁茐貋淼沽藘杀翱欤纫槐?,全當是領四哥的情了。”
長歡斜睨著聶廣,那人識趣兒的帶著護送的禁軍退遠了些,她這才緊盯著寧容左道:“你先喝,誰知道你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寧容左嘖了一聲:“自然是好藥?!蹦闷鹱筮吥潜伙嫸M,“都是一個酒壺里倒出來的,若有毒,也是先毒死我?!?
成王不想他倆這般對峙,忙笑道:“四個,皇姐不是這個意思。”
“我就是這個意思?!?
長歡冷冽道:“老六,把酒喝了,喝完同聶廣離開。”
成王不敢違背,趕緊端過右面那杯,憋氣一飲而盡,只是他頭一次喝酒,被嗆得直咳嗽,嗓子連著胃都火辣辣的疼。
“咳咳……咳咳……”
寧容左笑道:“你這酒量還不如四哥?!?
成王把酒杯放回去,笑道:“弟弟獻丑,讓四哥看笑話了?!?
說罷,對這兩人拱手道:“那我就走了。”
長歡點頭。
寧容左則道:“一路順風。”
直至成王的身影消失在天武門長街,長歡才冷冷道:“就算十四州的兵權在老六手中又如何,到頭來,不還是你人脈埋得最深?!?
“非也。”
寧容左和她并行,淡笑道:“是江淮埋得最深。”
長歡冷眼,帶著望云回去斷月樓。
“一對狼心狗肺?!?
寧容左只當沒聽見,轉身帶著修仁回去北東宮,后者不滿長歡最后的那句話,小聲抱怨道:“也不知是誰狼心狗肺?!?
“你嘟囔什么呢?!?
“沒,只是不甘心罷了,殿下為何要來熱臉貼冷屁股?!?
修仁搖頭,盯著自己手里的銀盤,端詳著上面的酒壺和酒杯,用左手托著,想要用右手整理一下:“可惜了這么好的……”
“別碰?!?
寧容左突然厲斥。
修仁一駭,險些把那銀盤給打翻了,轉頭看著那人,有些局促的問道:“殿……殿下?怎么了?你說什么?”
寧容左盯著方才成王喝過的那個杯子,低低叮囑道:“回去之后,你馬上把這套杯具砸碎扔了,不許叫任何人知道,聽到沒有?”
說罷,重新邁開步子。
而修仁聽完這話,端著這銀盤有如握著一個燙手山芋,那一壺兩杯在他的眼里也成了洪水猛獸,微慌道:“殿下,恕修仁多嘴,您方才給成王殿下喝酒的杯子,可是有什么問題嗎?”
冗長無人的長街上,寧容左云淡風輕道:“還記得……大姐放老鼠進北東宮,叫我險些死于鼠疫的那次嗎?”
修仁聞言,兩腿莫名其妙的顫了顫:“記得。”
寧容左這才平靜道:“當初我撿了一個杯子留下,沒想到如今還真派上了用場?!背廖豢跉?,“這就叫以牙還牙。”
修仁微咽口水,小心翼翼的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