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玉從鄉(xiāng)衛(wèi)生院出來,拖著沉重的雙腿走進前院。
大嫂趕緊盛了一碗麪條遞給她,她搖搖頭,“我不餓,吃不下。”
“萬詠梅咋說的麼?”大嫂放下飯碗,急切地問。
淑玉抓起缸沿上的馬勺,伸進缸裡舀了半馬勺清水,仰脖咕嘟咕嘟猛喝。
“嗨!”她放下馬勺,手背抹一下嘴巴,長長呼了口氣,“她啥都沒說,就讓我回家了!”
宇軒和宇琪吃過飯,趴在炕桌上寫字。宇琪黑漆漆的眼睛盯著母親,不知道家裡發(fā)生了什麼事,但她幼小的心靈預(yù)感到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沉悶壓抑。
“萬詠梅啥也沒說?”大嫂提高嗓門道。
“張翠蓮野子麻,她今天吃了虧,不會罷休的。”高海安咬著煙鍋袋子沉聲道。
“明天收拾東西躲躲!”大嫂擔(dān)心地說,“讓老四帶你去北水鎮(zhèn)做活那家。”
“明天找個進城的拖拉機。”高海安說。
“媽,你要去哪兒?”宇軒挪過身子,趴在淑玉懷裡問。
“你媽生病了,去看大夫。你倆以後住在前院。”大嫂溫和地哄道。
“四嫂好像不讓四哥出去了!”淑玉愁眉不展。
“那家的活還剩少一半,不能害人家麼!”高海安嚴(yán)厲地說。
“老四家的,領(lǐng)上娃回吧!收拾東西明早跟你大哥走!”
淑玉回家把宇軒和宇琪換洗衣裳裝了一包袱皮,鞋子襪子用牛皮紙包好,宇琪的小卡子、紅綢帶塞進包袱邊上。
“宇軒,你再不敢騎那個犟驢了,上次摔下來鼻樑擦點拌斷。”
“宇琪,你的扎頭皮筋送給同桌幾個麼,她就不割你的雙層文具盒了。”
淑玉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絮絮叨叨安頓。
“媽,我們能看你去嗎?”宇琪眼珠子轉(zhuǎn)著問。
“看完病我就回來了!”淑玉摸摸宇琪小臉,輕輕說道。
“你累贅很,跟上媽去死吃沒打攪!”宇軒一本正經(jīng)說。
“胡說,我會洗衣裳!你懶得啥都不幹。”宇琪撅著小嘴氣呼呼道。
“你倆上下學(xué)等著一搭裡,”淑玉刮一下宇軒鼻子,“你是哥哥,要護著妹妹。”
第二天天麻麻亮,大嫂就喊淑玉起來吃飯。
高海安出去找車,滿鎮(zhèn)子轉(zhuǎn)一圈,都沒找上去北城鎮(zhèn)的拖拉機,只好回來等吃了晌會再出去。
淑玉在家等得提心吊膽,風(fēng)吹動大門嗞紐一聲,嚇得她呲溜躥下炕,躲在門背後。
大門其實被大嫂從外面鎖了,她讓淑玉躲在家裡,宇軒和宇琪放學(xué)回家直接到前院。
萬詠梅踏進門時,大嫂正給宇軒和宇琪舀飯端菜。
“萬大夫,一起吃上些。”大嫂說著給萬詠梅塞給一碗飯。
“好,我正好餓了!”萬詠梅也不客氣,抓起筷子,往米飯碗裡倒了半碟子辣子炒雞蛋,跟著宇軒和宇琪一起吃起來。
“萬大夫,昨天老五家的虧了你了!”大嫂看著萬詠梅說。
“她要看病就快去吧!”萬詠梅也看著大嫂,“張翠蓮說高海升婆娘侮辱了她,不能算了。”
大嫂懸著的心放下了,“張婦聯(lián)那裡麻煩你說說情!”
萬詠梅再不說話,放下飯碗就出了門。
高海峰賴在家裡不想走,他抱著宇平一會舉高高,一會讓他的小手摸媽媽的肚子。
王華抱著西瓜啃,給高海峰一勺子,又給宇平一勺子。又說不該把宇平的小衣裳全部送人,月娃子講究穿舊衣裳,軟和不愛過敏 。
高海安等得心急上火,夾了高海峰的提包往車站就走。
“大哥,大哥,”高海峰小跑著追上,“莫生氣麼!”
淑玉跟著高海峰到了北水鎮(zhèn)李姓人家,女主人高興地收拾出東房。
鋪上新新的藍(lán)格粗布單子,繡了花的圓形老式枕頭打開又裝進去些幹菊,說孕婦火旺得敗敗。
高海峰現(xiàn)在有使不完的勁,幹活時嘴裡小曲不斷。
他穿一件紅背心,露著健碩的光膀子刨木頭,雪白的刨花翻卷著落滿他的身邊。棱角分明的臉上掛滿汗珠子,他撩起搭在脖子上的毛巾隨意一擦,接著又呼呼刨起來。
淑玉端著水站在邊上和他說話,“四哥,我四嫂愛吃啥?”
“那個珍珍家醃酸菜,天天去撈一碗。”高海峰呵呵笑道。
“我姐的飯館嗎?”淑玉想起張源說淑珍兩口子搞副業(yè)回來了,準(zhǔn)備開館子。
“可不是嘛,”高海龍舉著木方子閉上一隻眼端詳。
“別讓純吃酸菜,”淑玉想了想說,“和上洋芋粉,用五花肉炒,下饊飯吃,不燒心。”
“你姐給王華做得攪團,放上蔥花、醬、醋、辣子,熱油呲拉潑過,她能吃兩碗。”高海峰咧著嘴樂道。
女主人端著小板凳讓淑玉坐下,笑瞇瞇問道,“親戚,你想吃啥呢?”
淑玉扭捏道,天熱很,你會擦涼粉不?
“我最會做得就是擦涼粉呀!”女主人眉眼彎彎笑道。
女主人系起圍裙,刷鍋燒水,衝好洋芋粉面子,一隻手端著碗順鍋沿慢慢倒進去,一隻手拿筷子不停地攪動,鍋裡的糊糊越來越稠,漸漸透明發(fā)青,筷子攪不動了,取勺子舀入碗裡。
淑玉坐在竈前燒火,看女主人擦好涼粉,就撤了火,閒坐著和她說話。
“我給你放辣些,昨天我看你吃麪剜了好幾勺辣子。”女主人柔聲道。
“我嘴裡寡得沒味,”淑玉難過地說,“張翠蓮追著我,嚇得我好幾天吃不下飯。”
“我們這也抓得緊很,”女主人慢聲慢氣說,“你在院子裡轉(zhuǎn),可別出門。”
“這逃到哪天是個頭呢?”淑玉愁腸地皺著眉頭。
“你就在我家養(yǎng)娃,我伺候你月子嘛!”女主人溫柔地看著淑玉,“我的茶飯你丫伯子都說好呢!”
“唉,家裡兩娃娃撇哈……”淑玉眼淚在眼圈裡打轉(zhuǎn)。
“親戚,莫哭啊!”女主人慌了神,抓過毛巾遞給淑玉。
“你給我拌涼粉吃吧!”淑玉抽泣道,“蒜踏細(xì)點。”
“好好!”女主人樂道,“嘴澇了好!”
淑玉捧著一碟白玉似得涼粉,吧唧吧唧吃了個乾淨(jìng),舔舔嘴脣,“香噴噴,柔精精,咥上美很。”
高海峰蹲在門臺上,端著白瓷缸子吸溜吸溜喝茶。
看著淑玉吃得頭都不擡,他眼睛裡含著慈愛的光芒,小時候她和高海龍追逐打鬧的情景又浮現(xiàn)在他腦海。
高海峰的活很快就幹完了,他的心早飛回到王華和高宇平身邊,他收拾好工具準(zhǔn)備搭便車回北城鎮(zhèn)。
淑玉站在東房門口,一隻腳跨在門檻外,拽住門簾瞅著高海峰忙碌的身影,不說話。
女主人走過來扶住她,“你別扯心回家了,我和你做伴。”
高海峰也說,“你忍耐一下,生完就好了。”
淑玉可憐巴巴望著女主人,“我跟著四哥回去看看娃娃就回來。”
女主人想了想說,“我安頓一下娃娃,跟著你們?nèi)ィ飞嫌袀€照應(yīng),我家那口子也在汜水縣城。”
淑玉跳起來,“太好了!”
“嗨嗨!小心肚子!”高海峰和女主人同時喊起來。
汜水縣城“珍珍飯館”。
高海峰、淑玉、女主人圍坐一桌,桌上飯菜琳瑯滿目。淑珍還在往上端菜,“快吃!走老遠(yuǎn)的路!”
女主人笑瞇瞇說,“親戚,你這菜炒得香很,人也多!”
“我大哥認(rèn)識人多,經(jīng)常帶著來吃飯。”淑珍笑呵呵道。
“梅花怎樣了,姐?”淑玉停下筷子,“那個男人去提親了沒?”
“先吃飯,晚了我給你說。”淑珍瞅一眼女主人。
“親戚,我把你們都當(dāng)成親人了!”女主人真誠地說。
“就是,姐,”淑玉急道,“大姐把我伺候得周到的。”
“這……”淑珍吞吞吐吐道,“那個男人又找了個女老師。”
高海峰的太陽穴突突跳動,怒火從後脊樑竄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找這個王八蛋去!”
“梅花呢,在哪兒?”淑玉焦急地問。
“王華陪著在醫(yī)院。”淑珍輕輕說道。
“啥?醫(yī)院?”淑玉和高海峰齊聲叫道。
“她流產(chǎn)後一直高燒不退,說要找李自強算賬。”淑珍憂慮地說。
“李自強?”女主人驚叫道。
“對,那個男人好像和大哥一樣是做生意的。”淑珍點頭道。
女主人臉色難看,站起身說,“你們一家嘮嘮,我去看看掌櫃的。”
“大姐,走時叫我!”淑玉並沒有察覺女主人的異樣,大聲說。
淑珍倒是看出她神色頓變,不清楚發(fā)生了什麼,喊著後廚給撈一缸子酸菜,“她姨,等著嚐嚐咱的特色。”
女主人眼神遲滯地望了高海峰一眼,臉上掛著哀怨匆匆離開。
高海峰也不耽擱片刻,隨即奔向汜水縣醫(yī)院。
梅花躺在潔白的病牀上,臉色慘白,黑黝黝的長髮散在枕邊,乾枯的眼睛空洞無神,神情癡呆麻木,嘴角凝著一抹悽慘的微笑。
“梅花!”高海峰叫道。
梅花猶疑地看一眼高海峰,眼神嘩地閃過一絲亮光,繼而低下頭,繞著手指不說話。
“大夫說明天就可以出院,心裡的病得慢慢化解。”王華輕輕說道。
“梅花……”高海峰眼眶一熱,堂堂七尺男兒滾下大顆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