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宇軒坐在教室裡,眼睛卻望著窗外。
天空不再像夏天那般深邃,變得空曠遼遠,灰藍色幕布上點綴幾朵薄薄的雲朵,疾速掠過的鳥雀像遠去的箭簇。
靠著窗戶的一棵大楊樹,巴掌大的樹葉子邊緣泛著金黃色,cu壯的樹幹堵在窗戶邊,很負責地護衛著校園。
“高宇軒!”一聲富含磁性的聲音喊道。
“到!”高宇軒條件反射般站起來大聲應道。
“哈哈哈!”同學們鬨堂大笑。
“你先坐下!”老師和藹地說,“最近家裡有什麼事嗎?”
“沒有,”高宇軒撓撓頭皮,“肚子餓了吧!”
“你呀!”老師無奈地搖搖頭,“總有經典。”
高宇軒收回漫無目的遊思,努力集中精力盯著老師和黑板。
不到十分鐘,他的眼睛又不受控制地瞟向窗外。
楊樹上落了一隻喜鵲,鼓鼓的白肚皮,灰藍色尾翼翹得高高,一邊喳喳叫著,一邊不停地在樹枝上跳來跳去。
高宇軒忽然想到那從未謀面的二爸來。
貨郎擔著他一路向南,落腳在他鄉異地,幾十年風雨,兄弟見面,會不會如詩裡所說“兒童相見不相識”?
下課鈴聲響了,高宇軒慢吞吞走出教室,曾經精彩紛呈的校園對他失去了吸引力。
柳州市實驗中學和汜水縣一中相比起來,學習氛圍寬鬆,學校對學生採取循循善誘的疏導政策。
高宇軒時時能聽見和父親一樣煦暖的諄諄教誨,這使他怠倦厭煩,心裡逃離的念頭再次浮現。
在高宇軒胡思亂想之際,高家老院來了一位神秘的年輕人。
“你是誰啊?”
高海安把亮亮從後背扯下來,拉著他的手摩挲著。
“這是高家嗎?”年輕人謙恭地問道。
“對呀!”亮亮腦袋蹭在高海安懷裡,“我爸叫高老五!”
“哎!娃娃嘴裡說笑的,”高海安搓一把亮亮的腦袋,“是高家,我是老大高海安。”
“大大!”年輕人親re地喊了一聲。
這個似曾相識的年輕人讓高海安想去接近和了解。
噗噗!
高海安俯身吹了吹門臺上的灰塵,“坐跟前來!”
他微微笑著邀請年輕人,一副不容拒絕的表情。
年輕人很自然地坐過來,伸手颳了一下亮亮的鼻子。
“你不是本地人吧?”高海安揣摩著他的口音問。
“我父親老家是北城鎮。”年輕人期待的眼神盯著高海安。
“誰家呢?”高海安悠閒地問,“我能幫啥忙嗎?”
“高家!”年輕人很肯定地說,清朗的眼神信任地盯著高海安。
“你爸他……”高海安撫在亮亮後背的大手嘩嘩抖動,“真是北城鎮人?”
“我父親說他是被貨郎擔走的,”年輕人徐徐說著,“也就是我爺爺。”
“他還記得是幾隊的人?”高海安急促地問道。
“這個他沒印象了,”年輕人搖搖頭,“只記得母親過世早,弟兄五個餓得哇哇叫。”
“他本人咋不來呢?”高海安嘴脣哆嗦著說,“你是老幾呢?”
“我是老er,大大,”年輕人柔順地答道,“我父親抱病在身不方便。”
“你們那面日子還成嗎?”高海安觀察著年輕人的臉色問。
“飯吃飽呢,”年輕人笑著說,“現都出外搞副業,手頭也不緊張了。”
“你爸是啥病啊?”高海安追著問道,“年齡大的關係嗎?”
“突發性腦溢血,”年輕人懊喪地說。
“啊?”高海安驚道,“現在人呢?”
“幸虧搶救及時,”年輕人慶幸地說,“生命保住了!”
“莊上也有人得腦溢血,”高海安思想著說,“不會說話不能動了!”
“我父親救過來後,也無言語和行動,”年輕人慢慢講著,“整天盯著炕櫃子看。”
“噢!”高海安的心懸起來,“有什麼沒了的心事?”
“我母親騰出櫃子所有東西,”年輕人一臉憂色說,“他只是咬牙搖頭。”
“我大哥聽父親唸叨過老家,”年輕人有點激動,“拿筆在紙上寫字,最後他的眼珠盯在大河兩個字上。”
“大河一路淌下來,經得莊子多很!”高海安不禁感嘆。
“就這樣試過成千上萬的字,”年輕人輕緩地說,“把他盯著的字連起來是大河北城是我家。”
“你們就寫了一封信?”高海安想起高海龍拿回來的信。
“父親自己寫不了,”年輕人嗔怪道,“他非要母親代勞,他明明清楚母親只上了三天掃盲班。”
“難爲你們了,”高海安聽得唏噓不已。
“父親吊著一口氣巴巴等回信,”年輕人悲慼地說,“到走得時候手裡還抓著那幾個字。”
“什麼?”高海安失聲叫道。
“父親臨走都沒閉上眼睛,”年輕人哽咽道,“他把母親手心都摳爛了。”
“娃娃,”高海安混濁的老淚不斷滾落,“信寄錯地方了,我們一年多才看到。”
“我們給匣匣裡裝了聲音,”亮亮回頭指指屋裡的錄音機,“我爸拿去給郵局的人了。”
“父親走了以後,”年輕人吸溜一下鼻子,“我們收到一封信,地址是汜水縣北城鎮一隊。”
“你叫啥名?”高海安擡手抹一把臉說。
“懷,爺爺說不好聽,”年輕人說,“父親堅持沒改。”
“懷,先蹴哈,”高海安期盼地看著他,“轉轉幾個叔老子家吧!”
懷的出現在高家引起很大的風波。
三嫂第一個反對懷住在家裡,她對懷精厲的眼神很憂慮,過分的謙恭讓她很不自在。
寶寶入獄後,她如同驚弓之鳥,對大蓋帽、藍制服本能地排斥,而懷也穿著一身鐵路上淘換的制服,這更讓她心裡像紮根刺不舒服。
“老五家的,”三嫂揹著人教淑玉,“讓宇軒離懷遠點,眼睛踢哩吐嚕亂轉。”
“海龍親熱得不行,”淑玉爲難地說,“天天讓給懷炒肉吃。”
“你傻呀!”三嫂癟嘴道,“鍋臺上你說了算麼!”
“懷還說要在北城鎮發展呢!”淑玉撅著嘴說。
“你大大呀!”三嫂擡了擡下巴,“想二想得神經了!”
高宇軒對這個堂哥倒是很感興趣。
懷給他講扒火車的經歷。
從南邊進些小商品到內地銷售,再給客車上的人分些好處,順帶解決吃飯問題。
懷說,現在國家制度定得多了,不好鑽空子,倒賣的人也多,就收手不幹了。
“倒地區差價,利潤很好,”懷眼露jing光,“不過這樣的機會是轉瞬即逝。”
“我舅舅也做生意,”高宇軒想了想說,“很操心費力。”
“他們是商人”,懷說,“幹事情有**拘束,不暢快。”
“爲什麼不搞正當的流通渠道,”高宇軒說,“有規模地銷售呢!”
“剛開始琢磨不來政策嘛!”懷說,“我也愛到處跑。”
懷的話在高宇軒心裡掀起波瀾,外面充滿變數的世界,就像他躁動不安的心,急待釋放蓬勃旺盛的力量。
淑玉看著高宇軒和懷說得親密無間,想起三嫂說得話 急得又使眼色又擺手。
她烙了厚厚一摞鍋盔,又炒了兩玻璃瓶綠蘿蔔丁,給高宇軒拿了兩套換洗衣裳,攆著他回柳州市。
高宇軒極不情願坐上車,他想著回柳州市找父親好好談一談。
實驗中學位於柳州市最西面,地勢開闊,校園空曠,高宇軒很喜歡這樣的氛圍,站在教學樓可以看見柳州市全貌。
高宇軒還沒來及去找父親,高海龍倒是來看他了。
“宇軒!”高海龍語氣沉重地叫了一聲兒子。
“爸!”高宇軒三步並作兩步蹦下臺階,“我正想找你呢!”
“嗯?”高海龍反應淡淡的,“現在適應復讀了沒?”
“爸,”高宇軒感覺到父親不同以往的神情,“我……想和你談談。”
“宇軒,”高海龍似乎沒聽見,自顧自道,“我要離開柳州市了。”
“調到別處了嗎?”高宇軒隨意問道。
“沒有,”高海龍沉默了良久才接著說,“我下崗了!”
“下崗?”高宇軒有些摸不著頭腦。
“嗯,我下崗了!”高海龍點點頭沉聲道。
“供銷社一直很牛啊!”高宇軒猶疑地問。
“改革深化的必然結果麼!”高海龍落寞地說。
“爸,你現在有什麼打算?”高宇軒關心地問。
“先回北城鎮,”高海龍不假思索道,“我沒有別的手藝。”
“也好,”高宇軒鬆口氣說,“家裡還有田地營務。”
“我害怕你媽,”高海龍憂心忡忡道,“她面子薄,心裡不裝事。”
“爸,別太擔心,”高宇軒直起身子鬆快地說,“不還有我嘛!”
“宇軒,你千萬別分心,”兒子大人般的口氣讓高海龍的心提起來,“柳州市實驗中學復讀的機會很難得。”
“爸,我心裡有數,”高宇軒安慰父親,“你做好我媽的思想工作就行!”
高海龍有些陌生地看著兒子,俊朗的眉眼還帶著稚氣,嘴脣上嫩嫩的一層絨毛,單薄的身架子卻如挺拔俊秀的白楊穩健地立在他眼前。
“兒子,”高海龍心裡一熱,“你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