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玉的大哥張兆元高中畢業在村上當會計,土地承包到戶後,大隊名存實亡,蹴著諞閒傳的人一天比一天少,都撲在自己家的地裡刨挖。有土地就有糧食,和以前耀武揚威的地主是一個級別了,哪有人辨不過這個理呢?
張兆元辨過理了,但是父親張源不給他實踐的機會。他高中畢業沒下過地,農活生疏得很,提起鋤頭張源罵他洋相客,抓起鐮刀說他丟先人,套上驢車拉麥子心疼騾子落到哈慫手裡。
張兆元氣得不再規規矩矩跟著父親下地,每天去村上院子溜一圈,趴在窗戶上望兩眼,意猶未盡地喊幾嗓子“開會了!”
“兆元!”村支書寡眉單眼地出現在張兆元眼前時,中山裝口袋裡彆著的鋼筆銀帽嘩地一閃,照得張兆元微瞇眼睛,往後退一步。
“你這神木怪道的,嚇人很!”張兆元嫉妒那支英雄鋼筆好幾年了,不會寫字的村支書安然自若地也別了好幾年。
“我看再不組織開會,人心都變了!”村支書眼神熱熱的盯著張兆元。
“哦,哦,”張兆元打著呵呵道,“我爸今天給灣裡地上肥呢!”說完轉身就跑。
“崽娃子,回來!你不叫人去?”村支書急得大喊,“有文件要學……”
張兆元開始往汜水縣城跑,三天兩頭去一趟,回家來就鑽進耳房半天不出來。要麼就蹲在門檻上,盯著水洗般的天空出神,杏樹青姿姿的枝條上打滿花骨朵,鼓鼓脹脹,眼看要開花了。
張源對兒子不去村上是默許的,既然政策變通,個人也要變通,死守著老牌法規,不知天高地厚地抗拒大勢,那無疑是拿卵子碰石頭嘛!
張兆元懷揣一瓶酒,大搖大擺走進高海龍家上房,掏出酒瓶子墩在炕桌上,豪氣地喊道,“海龍!陪哥喝一杯!”
“舅舅!”高宇軒倒騰著兩條小短腿跑過來,手撐炕沿爬上炕,好奇地抓住酒瓶子琢磨。
“好娃娃!舅舅給你倒一盅!”張兆元修長的手掌拍上高宇軒肉嘟嘟的屁股。
“哥,你好好的,宇軒讓你慣得上頭呢!”淑玉挺著高高的肚子晃悠過來,手卡住高宇軒胳肢窩,從炕上抱下來。
“哥,嚐嚐這個。”高海龍從碗櫥裡端出切好的滷豬肚子和腸子,又打開帶包裝的油炸花生和大豆倒在粗瓷盤子裡。
張兆元捏起一粒花生米扔進嘴裡,又夾了一筷子滷肚子,咔吃咔吃嚼著,“海龍,這下水哪弄的?”
“那個肉聯廠廉價處理的,正好淑玉會洗腸子,”高海龍打開酒瓶,倒了兩盅酒,“下回弄個豬頭,讓幹大也咥一頓。”
張兆元揀起高海龍扔地上的花生米包裝袋,仔細研究半天,“嘖嘖,這些喯嘍能得很,家裡買個封口機,就能做生意!”
“哥,這是在家裡做得?”淑玉撿盤子裡肚子碎渣渣喂進高宇軒嘴裡。
“嗯,家庭作坊,風險小,利潤大。”張兆元若有所思地答道。
“哥,幹大氣得,你不去地裡?”高海龍問道。
“老爺子把個地梗拍得似刀削,稻苗栽得比尺子還端,更嚇人的給那個騾子三天兩頭給洗涮,”張兆元“滋”地抿一口酒恨道,“我扶一下犁他都嫌動作不規範。”
“呵呵,哥,你該跟著學學,家裡大權爸好下放。”淑玉細聲慢氣勸道。
“你不要管,我有打算。爸破煩很,我不愛給他說”。張兆元顧自嚼著肚子。
“哥,我緩兩天又要出外拉貨,嫂子缺啥給我說。”高海龍笑著說道。
“海龍!”張兆元對高海龍的話置若罔然,想起什麼似得突然問道,“你想不想發財?”
“發財?啥財?”淑玉狡黠地眨巴兩下眼睛,伸過腦袋問。
“去去,你顧好肚子裡的娃!”張兆元呵呵笑著說。
“哥,咱能有啥財?”高海龍不以爲然道,“土地到戶,糧食吃不完,頓頓白麪饃饃大米飯,以前地主都不敢這麼大吃二喝的。地裡套著點幾行豆角、黃瓜、茄子啥的,好得很了。”
“海龍,哥知道,你還開二十四塊錢工資,”張兆元點點頭,“比起你和淑玉剛結婚那會,真是強哪兒去了!”
“老五!”高海安的聲音從院子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不止他一個人,高海龍趕緊迎出去。
跟在高海安身後的兩個人是三隊的,高海龍有印象,臉上堆著笑讓進屋。
“老四,這倆人你怕不生?”高海安擦亮洋火點著旱菸鍋子,“想讓你給帶點東西。”
“謳莫麻達,親戚張嘴了麼!”高海龍笑嘻嘻說道,心裡卻叫苦不迭。
昨天王華學校的老師們送來一張長長的清單,吃的穿的列舉得細到一根針。王華都不好意思道,“海龍,看著帶哦,駕駛廬還得留出司機的位置麼!”
高海龍敬重王華對高海峰純粹真摯的感情,也欽佩她孤傲高潔的人品,他連連擺手道,“四嫂,舉手之勞,以後你把單子給淑玉就好。”
高海安很滿意弟弟的態度,“嗯嗯”點著頭,“我們先忙了,娃他舅你蹴一陣。”
張兆元舉著酒瓶子極力讓酒,高海安大手一揮叫上那倆人轉身就走。
“海龍,來,走一個,”張兆元臉紅紅的,聲音激動道。
“喝完這杯酒咱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張兆元仰脖灌下一口酒,“海龍你跟著哥幹吧!保險比你眼下的日子好!”
“啥?哥,你喝高了吧!”淑玉驚訝地問道。
“我想搞小商品批發,”張兆元認真地說,“缺個幫手。”
高海龍全國跑運輸,倒也知道其它地方搞活經濟、開放市場的事,沒有淑玉那麼吃驚。
“海龍,你會開車,見識廣,咱兄弟倆聯手,”張兆元突然停下,眼睛閃著憧憬的光芒,“能不發財嗎?”
高海龍不忍心批駁室兄哥的想法,嘿嘿笑道,“哥,我大哥那裡得些口舌呢!”他對這件事還是有所顧慮的,國家推行一項新的政策,需要很長時間,老百姓既是實踐者又是試驗者,沒有哪朝皇上敢打包票。
“兄弟,哥不會害你,”張兆元紅著眼睛說,“你經過那麼多世面,待在運輸公司虧材料了。”
高海龍看著繞在淑玉腳邊蹦蹦跳跳的兒子,淑玉手撫著高高聳起的肚子微微笑著,圓潤的臉頰泛著光亮。
他心裡剛剛升起的勇氣頓時掉下來,眼睛裡跳躍的神采也黯淡了。
張兆元熱切地望著高海龍,“你和家裡人商量一下,時機轉瞬即逝啊!”
高海龍連連點頭,是得和大哥大嫂好好算計一下,還有幹大張源是啥意思,都得去問一下。
高海安夫婦大清早生著火,擦了一鍋饊飯,中間挖個洞,埋進一大塊豬油,拌上醬油,一人一碗吃完就下地了。
“牡丹媽,我聞著苞穀穗子香就像喝了酒暈暈乎乎,聽見風吹著麥穗子刷啦啦響,心裡美得呀想躺地裡睡一覺。”
“今年稻子曬上太陽了,孽顆兒少,飽很,碾下了給牡丹學校的校長裝一袋子。”
“咱們虧欠人家王月蘭啊!她一直把牡丹當親妹子顧攙呢!”
“給老四家也裝一袋子,你送去,再催催他,媳婦幾年懷不上,當掌櫃的一點不急!”
“大哥!”高海龍一邊喊著一邊摸進苞谷地。
“啥事不在家說?”大嫂一邊站起身說,一邊解下頭巾敲打衣襟。
“嫂子,我喜歡聞聞莊稼味兒。”高海龍就勢坐在地梗上。
高海安夫婦認真地聽完高海龍把事情講了一遍,倒沒急於反對。
“老五,淑玉馬上要養了,你得回家待一段,”高海安慢慢說道,“想闖一下也可以試試。”
高海龍驚訝地看著大哥,“我還以爲
你反對呢!”
“老四那時候因爲家庭原因,和張梅黃了,還被逼迫輟學,”三嫂掃一眼高海安,“你大哥難過得,老是自責對不住過世的老太爺。”
“海龍,你隨自己心意,”高海安鼓勵地看一眼弟弟道,“大哥喜歡土地,現在的政策也不懂,你自己要高興。”
高海龍退休後回憶往事,覺得大哥說出的這段話和現在年輕人追求走心的生活同出一轍,對他在兒子的教育問題上起了拋磚引玉的作用。村頭的老柳樹是最能代表北城鎮的地標,而大哥則是高家人的定海神針,高海龍給孫子講古今,總是不忘這樣的結尾。。
張源打聽清楚兒子的動機後,抄起雞毛撣子追著張兆元打,“敗家子,肥得流油的土地不好好管去,要搞什麼批發。”
張兆元不知從哪裡淘汰來一輛爛髒不堪的拖拉機,滿身油污正蹲在旁邊用工具又擰又敲。
張源打過來時,他從跳上車座,猛踩油門,“轟轟”兩聲,拖拉機老牛拉破車般居然動起來。
“媽呀!”張源嚇得連連後退,雞毛撣子追著敲在車廂上,“敢軋老子,反了你!”
張兆元開著拖拉機,冒出一串串黑眼煙,突突突跑遠了,只剩張源跳著腳大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