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峰和王華的婚禮是在汜水縣城舉辦的。
水娃說,王華堂堂一個大學(xué)生,爲(wèi)了高海峰迴到縣城教書,如果還去北城鎮(zhèn)結(jié)婚的話,王華媽心裡的病根就越扎越深,左鄰右舍的唾沫也讓王家人擡不起頭。
高海安夫婦對水娃直槓槓的解釋很不滿。高海峰一派文明的舉止和挺拔英俊的外表招惹的女子也不少,只是心裡一直裝著張梅,家裡纔不得一次又次擋了媒人的駕。
高海峰對王華的感情超過了普通戀人之間卿卿我我的情愛,他感激王華的知遇之恩,又深愛著她明快爽朗的個性。他毫無保留地給予王華全身心的愛,小心翼翼地呵護這份老天格外開恩賜予的感情。
王華倒是不介意在哪舉行婚禮,但是高海峰堅決要按照未來岳丈的意思在汜水縣城辦,他安撫好大哥大嫂,一心一意跟著水娃籌備婚禮。
淑玉的肚子突然疼起來時,高海龍還在生產(chǎn)隊裡。三嫂騰騰跑進屋,抓住淑玉的手,安慰道,海龍家的,疼得受不住就叫出來!
又顛著腳從院子裡抱來一捆苞谷桿,啪地扔在廚房竈臺前,給大鐵鍋裡嘩嘩添滿水,順手扽過小馬紮坐上,膝蓋頂住長長的苞谷桿,噗嗤一聲撅斷,一把一把塞進竈火。
高海平夫婦聞聲趕來時,三嫂已經(jīng)端著一盆冒著霧汽的熱水往淑玉的屋子走去。
淑玉渾身汗溼,疼得一聲比一聲叫得慘,三嫂扶著她的腰,攥著拳頭來回摩挲。
羅家舅奶被牡丹連拉帶拽拖進屋,雪白的頭髮盤起的髮髻也散開了,挪動尖尖的三寸金蓮,哼吆兩聲爬上炕頭。掀起淑玉的衣裳,仔細(xì)觀察一番,又伸出老鴰爪子一樣黢黑的手摸了摸淑玉圓鼓鼓的肚皮。
“老大家的,你取一牀軟和的褥子 ,準(zhǔn)備剪刀白酒盤子,”剛剛爬個炕都哼哧嗨吆呻喚的羅家舅奶,渾黃的眼睛靈光一閃,瞬間精神煥發(fā),像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老三家的,你站在我邊上,我隨時使喚你。”
高海龍幾乎腳不沾地地衝進大門,聽見淑玉悽慘的叫聲,就要往屋裡闖。大嫂伸手?jǐn)r住他,“女人養(yǎng)娃,你進去幹嘛!”淑玉的叫聲漸漸弱下去,最後只剩斷斷續(xù)續(xù)的聲喚。高海龍臉色慘白,眼眶一熱,掉下眼淚來。
“怵囊慫,哭啥!”高海安厲聲罵道,陰沉的臉色黑得像鍋底。
“這女人啊,世來就是養(yǎng)娃的,頭胎一般疼些,養(yǎng)順了就跟母雞下蛋一樣簡單。”大嫂呵呵笑著打圓場。
高海龍哭笑不得,大嫂這是寬人心嗎?活生生的人和動物能比嗎?他答應(yīng)過張源幹大要呵護淑玉一輩子,可好日子沒給過淑玉一天,她就要……恐懼緊緊抓住高海龍,他渾身顫動,急促地喘著粗氣,嘴脣哆嗦著說不出話,大手摳進窗戶的木格里。
屋裡,羅家舅奶厲聲喝道,老五婆娘,嘴張大呼氣,把勁往襠裡使!
淑玉哼了一聲,蒼白的臉上滾滿汗珠子,滾圓的肚皮依然高高聳起。一旁的三嫂急得直跺腳,嗨嗨叫道,淑玉,鼓勁啊!
“老三家的,把人攙起來!”羅家舅奶牙一咬,沉聲說道,一邊又?jǐn)]起衣袖,跪立起身子。
淑玉軟綿綿地趴在三嫂懷裡,三嫂“嗨吆”一聲,扳著她肩膀立直她沉重的身子。
羅家舅大手抓住淑玉肩膀頭,嘴巴緊閉,左腿微屈,右腿提起,膝蓋猛地頂向淑玉後腰。
“媽呀!”淑玉慘叫一聲。
蹲在窗戶外面的一干人,聽到這一聲慘叫,全都慌張地站起身,相互緊張地看一眼,急急奔向門口。
“哇……哇”月娃子嬌嫩的哭聲傳出來,接著聽見羅家舅奶說道,“哎呀,我的個仙人,把人快日塌掉了!”
三嫂呼啦掀起簾子,抹一把團團臉上的汗,薄嘴脣翻動,露出紅紅的牙齦叫道,是個兒子娃!
大嫂拍著手哈哈笑道,佬家保佑!佬家保佑!高家有後了!
高海安嘴脣顫動,想說什麼,最後“嘿嘿”幹吭兩聲,大手盲目地從腰間摸出煙鍋袋子,擦根洋火,枯瘦的手哆嗦半天也沒點著。
牡丹走到父親跟前,接過洋火,替父親點燃旱菸鍋子。她很高興九媽生了兒子,父親以後再不會半夜三更在院子裡驢拉磨一樣轉(zhuǎn)圈,一鍋一鍋吃煙,愧疚萬分地自言自語,高家沒後了,先人們怨我呢!
牡丹前頭有個哥哥,高家的長孫,聰明靈活,高海安夫婦當(dāng)眼珠子一般稀罕。卻不料飛來橫禍,五歲時在渠沿邊踩蝌蚪,腳一滑栽下水裡,撈上來就沒喘的氣了。儘管牡丹身底下的兩個妹妹叫“煥娣”和“招娣”,還是沒能帶來一個長瓜把兒的兒子娃。
高海安早早張羅高海龍的婚事,就想讓弟弟能給高家傳下後人。結(jié)果老五扛槍六年,他的心病長成了毒瘤,剜掉又迅速長出來。老三高海平是個趴耳朵,見了婆娘就像老鼠見了貓,生了一個姑娘再沒啥動靜。
“牡丹啊!給你媽說,把那兩隻雞殺掉,提給你九媽!”高海安呲著黑黃的牙齒安頓道。
高海龍索性向生產(chǎn)隊請了假,蹴在家裡給淑玉熬米湯,燉雞肉,洗尿布。
三嫂每天都來老院,和淑玉閒閒說會話,撥弄一陣皴皮啦呱的月娃子,又取笑一番給淑玉倒尿盆的高海龍,然後纔回前院收拾下地。
大嫂不常來,來時卻是不空手的。有時候端著半碗稠乎乎的小米米湯,有時候攥著一個紅豔豔的小西紅柿,讓高海龍燙了皮給淑玉吃。
這天大清早,大嫂就來砸門。
高海龍睡眼惺忪地打開門,一股蔥花香噴噴的味道鑽進高海龍鼻子。他睜大眼睛看去,大嫂手上端著一碗油汪汪的酸湯麪,蔥花翠綠,酸湯清亮,麪條細(xì)長,飄著一陣一陣的香氣。
“快進來,大嫂!”高海龍大喜過望,睡意全無,嗓門洪亮地說道。
淑玉頭埋在碗裡,吸溜吸溜吃完麪條,揚起脖子喝乾淨(jìng)湯,眉開眼笑地把碗遞給高海龍,“洗一下給大嫂吧!”
大嫂劈手奪過碗,“男人家的,屋裡活少做!”說完擡頭瞪一眼高海龍。
高海龍心裡咯噔一下,臉唰地紅了,低頭順眉送大嫂到門口,搶前一步給大嫂撩起門簾。
“大嫂咋了?不讓你伺候我?”淑玉偏著腦袋,嘟著紅潤的厚嘴脣悄悄問。
“那有!”高海龍擡手颳了一下淑玉的鼻子,輕描淡寫地說。
牡丹捏著一小塊白麪饃饃,掀起掛著一綹紅布的門簾,叫道,“碎爸,我爸喊你呢!”說著湊上前把手裡的饃饃塞進淑玉嘴
裡,咯咯笑著跑了出去。
高海龍站在高海安跟前,瞅著大哥不急不緩地吃著旱菸鍋子,心裡突突亂跳,手心裡潮潮地沁出一層汗。
“老五,聽你大嫂說,屋裡頭的尿盆你都端著倒?”高海安拔下嘴裡的旱菸鍋子,繃著黑臉問道。
“噢……淑玉不方便麼!”高海龍轉(zhuǎn)著眼珠慢慢說。
“你都多少天沒去生產(chǎn)隊了?”高海安打斷弟弟的話,嚴(yán)厲地質(zhì)問。
“我給隊長請假了,現(xiàn)在隊上搞副業(yè)的小夥子都回來了,有啥活也能搭把手。”高海龍低聲說道。
“你把個婆娘慣的!你三哥的怵囊樣我就氣得要命,你再不要跟上他學(xué)!”高海安胡子翹得老高,從下垂的嘴角擠出兩句恨鐵不成鋼的冷話。
“大哥,我心裡有數(shù)呢!”高海龍拉細(xì)聲音說。他實在不明白大哥爲(wèi)什麼要氣得直翻眼睛,淑玉生了個大胖小子,是高家實至名歸的功臣啊!
高海龍回到自己的老院,搭眼瞧去,淑玉身影一閃進了後圈,就緊走幾步進屋。
他掀起簾子剛要往炕沿邊走,看見三嫂懷裡抱著兒子,黃臘臘的臉貼著兒子粉嘟嘟的小臉,嘴巴輕輕含著兒子扎煞的小手,眼神癡癡迷迷地自言自語,好娃娃!乖娃娃!心疼死了!
高海龍愣在門口,不忍心驚動三嫂,又不想淑玉看見三嫂的失態(tài),“吭吭”清了一下嗓子,走進屋去。
三嫂從夢中驚醒一般,定睛一看,高海龍像一尊從天而降的神,筆直地站在眼前。她驚慌失措地放下高海龍的兒子,呲著黃牙想笑,結(jié)果薄嘴咧向兩側(cè)臉頰,變成一副哭喪的怪相。她哽著聲音道,“海龍,我太喜歡這尕崽娃子了!”
淑玉進門撞上急急往外走的三嫂,她剛想攔住,猛地看見三嫂紅紅的眼圈,伸出的手又怯生生地收回來。
淑玉看見立在炕沿邊的高海龍,柔聲問道,“大哥叫你幹啥……”
話音未落,高海龍一把攬住她,緊緊抱進懷裡。“媳婦兒,媳婦兒,你真好!”高海龍頭埋在淑玉肩膀上,嘴脣貼著淑玉的耳朵喃喃細(xì)語道。
炕上裹在襁褓裡的小人兒,拳頭塞在嘴裡,哼哼唧唧吃得涎水順著腮幫子往下流,黑亮的眼睛倒映出淑玉的背影,還有一個男人俊朗的臉。
淑玉聽見兒子咿呀咿呀的聲音,紅著臉推開高海龍,“兒子餓了!”
哈哈!高海龍大笑著再次抱緊淑玉,他沒有再好的表達(dá)方式。
淑玉,這個給了他可靠依賴的女人,讓他感受到家的溫暖和安全,讓他的生命得到再次延續(xù),他必須用盡力氣好好愛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