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而且那奏折上的朱筆批示是自己曾經下過苦功臨摹的字體,譚延闿真的很難相像慈禧太后居然會做出如此深明大義的批示。在他看來以當時的中國工業基礎,和軍事水平而言,這份奏折和批示足以和當年李鴻章建議朝廷發展洋務的奏章相提并論,成為中國十九世紀最為偉大的奏章——從購買到購買重要部件組裝,然后再到自己設計建造,這毫無疑問是最為正確的道路,而慈禧太后對這道奏章批示則是最重要的支持,日后這艘戰艦能夠成為福建馬尾船政局的巔峰之作,并且成為北洋水師“八大遠”之一的平遠艦,這道奏章絕對是為平遠艦的誕生在建造道路上掃清了所有的人為障礙——當然做為當年的反對者之一,李鴻章也是做為障礙被掃到了一邊去。
即便如此,譚延闿對于慈禧太后的印象也沒有絲毫改觀——這個老太太在歷史上留下的名聲實在是太臭了,而且也是同樣一個人,在批復完這道奏折之后的第二年,便開始想辦法挪用海軍軍費。終于在三年后將閻敬銘換了坑得手后,北洋的軍費開始流入頤和園,而北洋水師也就再也沒有增添過一艘新式戰艦,從而落后于自己的對手日本聯合艦隊。
“慈禧太后是有眼光,但這種眼光絕大部分都集中在國內政治斗爭上,至于國與國之間的角力。她則顯得遲鈍地多,有很多事情都是靠本能來決定的——這道奏章很可能是慈禧太后的一種本能反應,甚至是一種隱藏的更深的政治謀略,不過可惜的是并不是對外而是對內——北洋權重,南洋本來就和北洋不成比例,還經過馬江之敗更是無法和北洋平起平坐,使用淮系來治湘系,和使用湘系來制衡淮系。或是干脆使用清流來壓制湘淮兩系。這種手法都是慈禧太后的慣用權術。”譚延闿在心中想到。
其實如果單獨的將某個時期慈禧太后對政務地決策單拎出來。譚延闿覺得這個在近代史上聲名狼藉地老太婆還是非常英明地,但是如果將所有發生的事情前后聯系幾年便可以發現,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所有的決定更多的是對內而非對外。幾千年的歷史使得中國以天朝上國自居,即便有兩次鴉片戰爭之敗,中國的統治者們依舊認為對內才是最重要的,這和近幾十年來日本地發展軌跡相比,兩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李鴻章淡淡的說道:“組安之意老夫明白。平心而論當時老夫確實是存了私心的,不知道這件事你和令尊商談過沒有?”
譚延闿搖搖頭說道:“還沒有。”
“你和令尊相互商談一下吧,老夫也是身不由己,這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也不是這么好做的,相信你現在也多少有些體會……說來‘小總督’之名已經都有三四年了吧,現在聽聞令尊已經將政務全部交給你了,時間長了你就明白為什么老夫當年會損南洋之利了……”李鴻章有些蕭索的說道。
“晚生明白了……不過老相國,晚生以為中國買戰艦是必須的。同樣自己學著建造戰艦也是必不可少的。日本在自造戰艦上來說起始點是要晚于大清地。但是甲午海戰中三景艦中就一艘是日本自造地,當然這艘戰艦關鍵設備都是從法國進口的,而我們除了平遠艦之外。近十年來就再無寸功了……”譚延闿見李鴻章好像是有些不愿談論往事,便只好避開這個話題直入主題了。
李鴻章點點頭說道:“組安是想要重新自造戰艦了?!”
譚延闿說道:“漢陽鋼鐵廠已經開始投入生產,鋼鐵廠產出量除了供應盧漢鐵路或是其他國內鐵路修建之外,很可能會有多余的產量,但是國內除了鐵路之外沒有其他地方能夠消耗地了這么多的鋼鐵,若是出口的話,日本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不過老相國是清楚的,如果不到萬不得已晚生是絕對不會將鋼鐵賣給日本的,想來想去便只有造艦,造最先進的鐵甲艦才可以用得了這么多的鋼鐵。”
“造艦需要人才,組安你想要怎么來找來這么多的人才呢?!”李鴻章問道。
“福建馬尾船政!他們既然能夠在八年前造出平遠艦,現在福建船政局雖然有些散了,但人還在,有了這些人才加以重用不難再恢復以前的水平……晚生打算在旅順船塢來再啟自造新式戰艦項目,江南制造局和天津機器局為其提供武器裝備——現在江南制造局已經可以制造210150毫米速射510毫米艦炮,天津機器局為其提上從漢陽鋼鐵廠定購鋼材,這樣一來我們需要向國外進口的部件將會大大降低,而成本也可以達到一個朝廷可以接受的水平.
造費用差不多在五十三萬兩左右,如果艦炮和船體我們來自己建造,再同時開工建造兩到三艘,充其量平均費用也就在四十萬兩的水平上,但現在晚生打算自造戰艦的水平也會大大優于當初的平遠艦,這也算是極為劃算的了……”
李鴻章聽后點點頭說道:“甲午戰爭過后,朝廷有意重建北洋水師,當時老夫主政之時也是趁著軍費較為充足的時候,購買了四艘戰艦,以此為根基來重建北洋水師亦是可能……”
“老相國可能有所不知,日本向英國定購的新式戰艦已經在去年開始開工建造了,這種戰艦在英國稱為‘君權級’戰列艦,它擁有四門34毫米主炮,其火力異常兇猛。根據駐英公使龔照瑗的回報說這種艦炮發射地炮彈可以在四里地外打穿280米的克虜伯鋼裝甲……這種新型戰艦是光緒十五年時英國通過的海軍法案中的核心戰艦。按照戰艦的服役周期而言,至少在未來的十年當中這種戰艦將會稱為各個列強國家海軍追趕的目標。試想這么一艘排水量超過定鎮兩艦之和的巨大戰列艦出現在遠東地海面上,北洋水師中將會沒有一艘戰艦是它地對手,而我們地對手日本已經定購了兩艘,是以晚生以為中國不能沒有這種戰艦,雖然不敢說和日本一樣多,但至少也必須有一艘才可以!”譚延闿說道。
李鴻章的海防理論實在是太過老舊了,譚延闿沒有干過海軍。但是從入李鴻章幕府之后。他就生硬的將所有能夠搜集到的海軍資料全部啃了下來。而現在他也是非常注重自己在海軍理論方面的知識積累。除了大量的翻譯各國陸軍軍事著作的同時,他也沒有放棄海軍理論軍事著作,在他地主持下馬漢的《海權論》已經進入到最后的修訂階段,用不了多長時間將會整理印刷出版——武器裝備上也許會要落后于老對手日本,但是最前沿的軍事理論是絕對不能落后的,像馬漢的《海權論》這樣據說深刻影響了美國發展的一部海軍著作,他是沒有道理不抱持重視的。
“朝廷地八百萬兩重建北洋水師軍費還在討論中。定鎮兩艘巨艦當年共花費了三百四十萬兩,現在應該是還沒有向英國造船廠詢價,但估算下來亦不會少于四百萬兩……組安是想大艦購買,小艦自造?”李鴻章問道。
譚延闿點點頭說道:“老相國所料不差,晚生正是這么想地。如果順利的話,購買一艘英國主力戰艦自造三艘巡洋艦,加上現在北洋自有的六艘主力戰艦,而老相國在戰爭時期向英德購買地魚雷艇過幾日也要抵達天津。這樣算起來這支艦隊的實力已經遠超先前的北洋水師了。如果日本想要抗衡這支水師的話,至少也要等四五年后,而想要取得絕對優勢至少又是十年的時間……”
“十年?!”李鴻章和周馥相視苦笑:“若是當年朝廷能夠繼續撥款給北洋水師。那也不會釀成甲午大東溝慘禍……”
“老相國,事情既然已經過去了,我們除了吸取教訓之外,現在剩下來的只能是埋頭苦干奮起直追了。好在朝廷經過這次戰敗之后并沒有徹底消沉,八百萬兩重建北洋水師計劃相對于現在西方列強國家越來越高昂的造艦費用,已經不大可能組成當年具有世界先進水平戰艦所組成的北洋水師了。這筆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也不算少,晚生以為要想達到最大的利用效率,只有先購買英國的一艘主力戰艦,其他戰艦我們想辦法自己建造——我們不可能老是從列強國家購買戰艦,甲午戰爭中各國列強謹守所謂‘中立’原則其實不過是根據戰局的情況來搞平衡而已!”譚延闿有些氣憤的說道。
“各國列強在甲午戰爭中不但扣留了我們的艦船,同時也是扣留了日本的戰艦,這也應該算是嚴守中立了吧?”周馥說道。
“‘中立’?!戰前所有的西方列強都認為日本的聯合艦隊實力雖然不弱,但絕非是北洋水師的對手——外國人對我們的信心可比我們自己高多了,所以他們所謂的‘中立’政策是偏向日本,想要保持這種現狀不讓我們有太大的領先。不過戰爭的結果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但是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列強們也不會食言而肥自扇耳光,不過卻弄出來一個三國聯合干涉日本的事件出來,即便是想利用日本抵制俄國勢力南下的英國,在關鍵時刻也是出賣了日本,可見列強的‘中立’不足信,只是在適當的時候我們可以利用一下而已,絕對不能做為依靠……”譚延闿解釋道。
李鴻章點點頭說道:“洋人是不可靠的,可笑朝堂諸公還視各國列強為依靠,就
也是在這次吃了大虧之后才有所醒悟。老夫雖然退建船政局那邊還有幾個門生能夠說得上話,若是組安有意的話,從那邊借調人才還是設備。總歸比較容易一些,然兩江總督劉坤一與老夫不睦,能夠幫上多少忙這就很難說了……”
譚延闿笑著說道:“老相國能夠在這上面說句話,就已經頂晚生奔波勞碌了。至于兩江總督劉莊,晚生以為若是強調的話必然會引起其反彈,眼下重建北洋于南洋還有多多倚仗之處。家父常常教導晚生萬事以和為貴,晚生以為沒有必要為此小事得罪劉莊和張之洞,正好全國各地督撫都想要建立新式陸軍。劉莊和張之洞也想要在這上面做出一些成績來。與其強調福建船政局資源。倒不如和他們平等交換,大家各取所需,這樣一來大家也可以皆大歡喜……”
“組安是想要借調新軍訓練軍官來交換福建船政局?!這是一個不錯地好主意……”周馥眼光一亮,立刻看出了譚延闿“平等交換,各取所需”背后的貓膩——譚延闿這不是幫劉坤一,相反想要將劉坤一和張之洞所建立的“自強軍”變成另外一支直隸督標新軍。
“真是兵不血刃啊!不動聲色的就通過自強軍將全國舉足輕重的兩個總督綁在褲腰帶上,順便還帶上一個惟劉坤一惟命是從的閩浙總督邊寶泉。天下總共才幾個總督?更不要說他還有一個總督老丈人了!”周馥在心中立刻盤算到譚延闿手中所掌握的資源。
生活在湘系和淮系主掌天下大權時代的政治人物對于譚延闿這樣編織出來地關系網多少會不屑一顧,他們都相信權力只有把持在自己人手中才是最安全地。不過譚延闿卻不這么看,這樣就像是在和朝廷玩一場恐怖平衡游戲一樣,雙方為了自身地利益,都是拼命的爭奪權力,張之洞能夠稱為湖廣總督并不是偶然,而是湘淮兩系在湖廣總督的斗爭中被慈禧太后給算計了,才使得這么關鍵的位子在數十年間第一次沒有掌握在湘淮兩系任何一系手中。
譚氏父子也曾動過腦筋走曾國藩和李鴻章曾經走過的道路。通過同鄉、師生的關系構建自己的勢力網。譚延闿地大姐嫁給和湘系人物有很深關系的唐樹楠的兒子為妻也是有著很深用意的。可惜這條路在譚延闿還是譚鐘麟看來都是極為不現實的,而譚延闿一直都是信奉利益至上,同鄉和師生的關系也許比較牢固。但并不是最佳選擇,無論是湘系還是淮系都曾出現過嚴重的內斗,結果被朝廷給撿了便宜。譚延闿希望能夠用自己的政治潛力變成利益,將各路諸侯都給連接起來,無論是湘系還是淮系,或者是張之洞這樣地逍遙派都給一網打盡,團結一切可能團結地力量為自己所用。
“哦?這樣也好,不過看起來老夫也幫不上你什么忙了……”李鴻章微微笑道。
譚延闿躬身說道:“老相國這是說到哪里去了,晚生還是希望老相國能夠在太后面前多多美言幾句,一個是將重建北洋水師的八百萬兩費用盡快撥下,另外一個便是希望老相國能夠支持晚生的自造新式軍艦地計劃。”
李鴻章點點頭,譚延闿的話他明白什么意思——解鈴還須系鈴人,當年正是李鴻章的力阻,福建船政局雖然在慈禧太后的支持下建成了平遠艦這樣的巔峰之作,但以后也就開始走下坡路了,而平遠艦這樣的主力戰艦則再也沒有出現過。
在拜別李鴻章之后,由周馥親自將譚延闿送出賢良寺,在梅園的小徑上,譚延闿停了下來轉身對周馥說到:“玉山先生,北洋雖不是老相國所創,但北洋能夠有今天,老相國二十多年來苦心經營功不可沒。現在老相國雖然意境去職不再為北洋大臣,但是晚生以為吃水不忘挖井人,老相國的去職之后隱居賢良寺,生活大為清減,晚生上次來訪就十分過意不去,只是因為事務繁忙未能親至,這次拜見老相國也是來轉達晚生對老相國這么長時間來對晚生的提拔教導之恩……”
說著譚延闿從袖子中掏出了二十萬兩銀票,抓起周馥的手強塞在他的手中說到:“晚生若是直接交給老相國,恐老相國不會收下,這些完全是晚生雙手所得,沒有從直隸和北洋的公款上走過一絲一毫……日后若是老相國有什么需要,玉山先生大可提出來,只要是晚生能夠做到的絕不推辭……”
說完譚延闿便朝周馥拱手說到:“天寒地凍,先生送到這里就可以了,快回去吧!”說完便頭也不回的向賢良寺外走去,紛紛雪花從天空中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