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迷迷糊糊半夢半醒間,感覺自己就像一只隨波逐流的小船一般,在遼闊的海面上顛簸起伏。腦子又沉又重,令她連睜開眼皮的力道都沒有。耳邊傳來有些熟悉又陌生的波濤聲,讓她茫然了片刻,才想起自己眼下的確是在船上。
可是,她為什么會在船上?什么時候上的船,這船又要往哪里去?明月一時間竟怎么都想不起來。
耳邊有人在說話,斷斷續(xù)續(xù)的,聽得并不真切。
“有消息傳回來……攝政王當(dāng)真親自進(jìn)了暗道……守在那里的人等他們進(jìn)去后炸毀了暗道……已經(jīng)確定,攝政王受了重傷。上京城雖然暫時沒有亂相……不過攝政王受傷的消息一旦擴散開來,大梁必定會亂。燕國豈會眼睜睜的看著大梁亂而不會有所動作?到時候只怕也忍不住……殿下,此時也正是我們的好時機。更何況,咱們?nèi)缃襁€……在咱們手上呢,之前您找到的古籍殘圖,任憑能工巧匠也做不出來,如今……咱們?nèi)粲辛松衿髟谑郑褪窃趫怨痰某菈σ矒醪蛔。綍r候別說大梁,就是這天下,也要收歸到殿下手上來!殿下此次又立了大功。陛下定然十分高興……”
有人清朗而愜意的笑了起來,“很好。現(xiàn)在咱們只要安全回到云國就行了……尾巴都掃干凈了?”
“殿下放心,綴著我們的尾巴全都剪除了,的確是燕國的人,屬下只是沒料到他們竟這么快就追了上來……劉宇那邊一直沒有消息傳回來,多半已經(jīng)……”
那原還愜意笑著的人似就笑不出來了,他沉默了一會兒。方才道:“雖是折損了些人手,好在人還在我們手上。讓底下的人多注意,就要出大梁境內(nèi),碼頭上的盤查肯定會更嚴(yán)密,這關(guān)頭要更小心,千萬不能露了馬腳,導(dǎo)致最后功虧一簣就不好了。”
“殿下放心。屬下已經(jīng)打點好了。只等出了大梁境內(nèi),就有我們的人來接應(yīng)……保證不會出岔子。”
“那就好。”那人看到明月似有些痛苦的皺起眉心,長而卷的睫毛輕輕顫動了兩下,便將跟前回事的人打發(fā)出去,“下去吧。讓人送了飯菜與藥過來。”
“是。”屋子里響起衣衫摩挲的聲音,很快就有腳步聲響起,接著是開門聲。有人走了出去。
明月正在腦子里組織方才聽到的零星片段,想要拼湊一番,卻有一只手落在她的額頭上,緊跟著一個含笑的寵溺嗓音響在她的頭頂:“醒了?”
明月不好意思繼續(xù)裝睡,只好慢慢睜開發(fā)沉的眼皮,眼前一個似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男子,著一身雪白衣袍,長發(fā)用條綢帶松松一束披拂身后,長眉秀目間一派寧和,唇角微翹,看著明月露出溫柔又喜悅的笑容來。
“王爺?”明月遲疑的張口喚了一聲。
那人唇邊笑容便愈發(fā)深了一些,伸手扶了明月起身,“睡得可好?”
“不好。”明月皺眉噘嘴,不自覺的開啟撒嬌模式:“頭好暈,好難受。王爺,我們這是在哪兒?”
修長冰涼的長指便溫柔的落在明月的額角,輕柔的替她按摩起來,“很難受?我?guī)湍闳嘁蝗唷T蹅冊诖希阍趺从滞耍俊?
他將明月拉到懷中,甚是熟練的為她揉按額角。
明月嗅到他身上幽涼甘淡的沉水香味,不知為何,竟瑟縮了下。
這味道,好像哪里不對勁。
“我又忘了?”她眉頭皺的更緊,腦子愈發(fā)混沌糊涂了起來,“我們怎么會在船上?是要去哪里嗎?九月十八就是咱們成親的日子,好些事情還沒準(zhǔn)備好,咱們這樣走了,會不會誤了咱們的婚事?”
身后的人似意味深長的“唔”了一聲:“九月十八嗎?明月放心,咱們趕得及。等到了……即刻就成親,不會誤了咱們的婚事。”
明月就稍稍放下心來,又想起他還沒回答她其他問題,忍不住又噘了嘴,“還有呢,咱們要去哪里做什么,你還沒告訴我呢。”
“有一些成親的物事。我想帶著明月親自去采買,順便也散散,你怎么又給忘記了?”那人似有些無奈的輕嘆了一聲,“原是不打算帶你出來的,偏你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要跟著,拗不過你,只好帶著你一道走了。”
是這樣嗎?明月眉心不但沒有舒展開,反更添了些疑惑與不解。
為什么她覺得身后這個人感覺十分違和?明明是賀之洲,可他說話的習(xí)慣,聽起來又是那么陌生。賀之洲在她面前從來都是自稱“本王”的,而且,私底下賀之洲叫她,總是戲謔一般的叫她“大福啊”,鮮少這樣正經(jīng)的喚她明月的。
雖然賀之洲對她也是各種溫柔寵愛,但他卻更愛跟她抬杠拌嘴,他就算心里喜歡她喜歡的要命,嘴巴上也要損她兩句才肯罷休的別扭性子。怎么突然之間變得這樣溫柔了,竟有些不像是她所認(rèn)識的賀之洲了。
此時船行至一處水岸,紅日浸江,漫天落霞。
明月聽的外面有吆喝叫賣的聲音,分外熱鬧的模樣,便將腦子里的疑惑拋開了,手腳并用的沿著床榻爬到窗邊,推開那扇小窗,就見外頭一片熱鬧熙攘的景象。
然而還不等她細(xì)看,那扇窗就叫人自身后關(guān)上了。
她不滿的回頭瞪過去,“做什么,我還沒看清楚呢。”
“外頭人多手雜的,并沒有什么好看。”那人耐著性子與明月說道,伸手就要牽她往桌旁走去,“我讓人備了晚膳,你先墊墊,一會兒還要喝藥,不然空著肚子喝藥,你又要難受了。”
明月垂眼看了眼他的手。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也很漂亮,但顏色好像有些不對。
“怎么了?”那人順著明月的視線,也看向了自己的手。
“王爺?shù)氖衷趺醋兒诹诵!泵髟掳欀碱^,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樣,“我記得王爺?shù)氖植皇沁@個顏色,分明要更白一些的。”
那人面不改色的笑道:“想是這些日子出門在外,疏于保養(yǎng)的緣故。”
明月聞言點點頭,“說的也是。”
她揚起小臉對著那人甜甜一笑,心無芥蒂的將手放入他手中,與他十指相握,仿佛小孩子一樣抓著他的手晃蕩了一會兒,又拿起那只手細(xì)細(xì)把玩起來。
那人原沒有在意她這樣孩子氣的舉動,將手給她由著她把玩,然而眼角余光卻留意到她疑惑皺起的眉頭,“怎么了?”
“沒什么。”明月抬起頭,又是一副甜蜜乖巧的模樣。
他的自稱變了,他稱呼她的名稱變了,手的顏色也變了,就連手掌下方那道陳年的傷疤都不見了。
明月認(rèn)認(rèn)真真的看著眼前的人,氣息不一樣,感覺都變了,可為什么她眼里看到的,還是對她笑的那樣溫柔寵溺的賀之洲?
是她的感覺出了問題嗎?
“我是誰?”那人突然開口,甚是突兀的問道。
明月下意識的回答:“王爺啊。”
那人就又笑了起來,“既然知道,為何還這樣看著我,就像不認(rèn)得一樣。”
明月也不知該怎么回答他。想了想問道:“為什么剛才那個人要叫你殿下?綠袖她們都不是這樣稱呼你的啊?對了,綠袖跟紅翡呢,她們沒有跟我們一塊兒出門嗎?”
那人微微垂了視線,“許是你聽錯了罷,怎么會喚我殿下呢?綠袖跟紅翡,她們有別的任務(wù),所以沒有跟我們一塊兒出門。”
“小檀呢?”明月東張西望的問道,不等那人回答,又想了起來,“我想起來了,小檀腳傷了,定然也不能跟我們一塊兒出門的。那丫頭從沒離開過我身邊,這回將她留在府里,還不知道要傷心成什么模樣呢。咱們回去得給她備些好玩兒的東西才成,不然哄不好她。還有小飛……”
她話音突地一頓,神色就變得有些茫然起來,“小飛是誰?我怎么記不起他長什么模樣了?”
她一邊說,一邊皺了眉頭去敲自己的腦袋。順嘴就能說出來的人,說明她肯定認(rèn)得并且跟他很熟才對,可是為什么她腦子里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她竟想不起被她稱為小飛的人是誰。又生的什么模樣?
怎么會這樣,她生病了嗎?
可她為什么不記得她生病這件事?如果是生病,她生的什么病?健忘癥嗎?
“不過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忘了就忘了,不必刻意去回想。”那人伸手捉住了明月自殘的手,溫聲安慰她,“沒事的。你現(xiàn)在只是有些不舒服,等過幾天就好了。”
明月抬頭看住他,喃喃道:“所以我果然生病了嗎?”
“嗯。”那人點頭,“所以要乖乖喝藥,病才能好得快,知道嗎?”
“哦。”明月乖巧的點頭。
正此時,聽到外頭有人叫賣珍珠白的魚羹。明月眼睛一亮。立時將一切都拋到腦后去了,“我要吃珍珠魚羹,你快讓人買了來給我吃。府里做的珍珠魚羹都不地道,我聽人說,珍珠魚是烏江獨有的,咱們現(xiàn)在是到烏江了?”
那人頓了一下,方才點頭。“對,到烏江了。”
明月愈發(fā)高興的手舞足蹈,“太好了。都說要吃地道的珍珠魚羹,須得親自到了烏江才能知其鮮美滋味。廚娘還說了,離了烏江的珍珠魚做出來的魚羹,是怎么樣也比不得親臨烏江吃到的珍珠魚羹美味呢。王爺你是不是聽了我想吃地道的烏江珍珠魚羹,所以才特意帶我來烏江的?”
那人目光溫溫柔柔的落在明月臉上,看著明月眉眼彎彎又高興又滿足的模樣,也跟著笑了起來,“自然是聽說了你想吃,所以特意帶了你來的。”
明月的心陡然沉到了谷底。
她可能真的生了病,所以莫名其妙不記得很多事情。但她可以肯定,她從來沒有跟賀之洲說起過什么珍珠魚羹,在這之前。她根本連珍珠白是種什么樣的魚都不知道,也沒吃過,又怎么可能跟賀之洲說過珍珠魚羹?再有,烏江也是她隨口胡謅出來的,她只是通過方才打開的那扇小窗確定了他們是在江面上,于是隨口編了個烏江出來,可是他竟然也沒有否認(rèn)!
這個人,不是在騙她就是在敷衍她!
他根本不是賀之洲!
他是誰?為什么長著一張那么像賀之洲的臉?賀之洲又在哪里?她被人帶走了,他是不是在找她?
明月漆黑的瞳孔驟然一縮,她想起來了,之前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有人在說話,那個人說攝政王……對,賀之洲就是攝政王!他說攝政王重傷!
明月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身子止不住的顫抖起來。
“怎么了?”那人一下子就留意到了她的不對勁,微微瞇了眼,看是關(guān)心實則審視的留意著明月的所有反應(yīng)。
“……突然有點冷。”明月臉色有些發(fā)白,但她很快平靜了下來,似真的有些怕冷一般縮著肩膀,抱著雙臂搓了兩下,“許是江面上風(fēng)有些大的緣故。”
那人仔細(xì)的看了明月好幾眼。方才關(guān)切的道:“若還是不舒服,用過飯后就躺一躺,不要逞強,身體最要緊。”
頓一頓,似漫不經(jīng)心的又道:“前些天你說想作畫,我讓人買了畫筆跟顏料,你什么時候想畫都可以。”
“畫畫?”明月愣了下。腦子里似有什么飛快的閃了閃,可太快了,她沒能抓住,于是模棱兩可的點了點頭。
那人眼睛猛然亮了,似連呼吸都悄然放緩了些,生怕嚇到明月一般小心的問道:“你記得你會畫什么嗎?”
“我會畫……”明月張口結(jié)舌的看著他,神色茫然又無辜。隨后就抱著頭呻吟了起來,“頭好暈,好痛……我會畫什么?我會畫畫嗎?我……我想不起來,我到底是怎么了?”
“想不起來就別想了。”下一瞬,明月就落進(jìn)了那個散發(fā)著沉水香的懷抱里。
那幽涼甘甜的味道卻令她覺得分外不適,她忍不住伸手推了推那人寬闊的胸膛,仰起頭迷茫又可憐的喚道:“賀之洲。救我……”
那人低頭看著她,緊了緊抱著她的手臂,低低應(yīng)道:“好,我會救你的。”
不對不對,一切都不對。
賀之洲不是這樣回答她的。
他那時候分明說的是,不怕不怕,本王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