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里面有個故事,叫辛十四娘。”杜潤秋跟屈淵坐在公園的石椅上,兩個人手里都拿著罐啤酒。杜潤秋喝了一大口,又說,“辛十四娘是個狐女,她嫁的男人是個輕浮之人,辛十四娘屢次警告他,他都不改。最后,這男人本該要死,辛十四娘用她的三十年陽壽,換了他的命。最后這個男人另外娶妻生子,辛十四娘飄然而至,告訴他,自己已經成仙,叫他不用再牽掛自己了。——當然,這是電視劇里改編的,不過,我看過之后,就記住了。”
屈淵的目光,一直在附近一群踢球的小男孩身上游移。“很有趣的故事,很像你跟林曉霜之間的事。”
“曉霜曾經對我說,叫我不要把我小時候在豐都鬼城見過爬沙山的人這件事告訴丹朱。丹朱說那是地府的景象,我現在懂了,月牙泉是鬼帝土伯的出身之地,豐都則是人所共知的鬼城,所以我在兩個地方都看到了。我甚至在月牙泉看到了長翅膀的馬……我懷疑,那些馬是不是就是鬼帝的坐騎?……前幾天,我去請教了一個高人,他告訴我,這說明我小時候已經有過一次劫數,但我安然度過了。這說明我有逢兇化吉的運氣,她們實在不該選我作對象的。曉霜知道了卻不告訴丹朱,就是要借中秋的七星燈陣,救我的命。她怕丹朱反對,索性一直隱瞞。”杜潤秋一仰脖子,把一整罐酒都喝了下去,“她知道我喜歡的是丹朱,她仍然救了我。我……我不知道我該怎么回報她。”
“她明知道這一點,她還要救你,這是她的選擇。”屈淵說,“這真是楓公主的性格,絕對的正直和黑白分明。寧死也不要嫁丑惡的人,明知喜歡的人愛的是別人仍然愿意犧牲。其實,我也不懂,明明林曉霜才是更值得你愛的人,你為什么要喜歡遲丹朱?尉遲重華,根本就是個沒有心沒有感情的人。她對你從來都沒有真心!難道真的是越得不到的越好?”
“你就別提這個了。”杜潤秋黯然地說,“還是說一說,你為什么那天要打暈我?”
“譚棟留給我的信,就是遺書。他把一切都告訴我了。打暈你,是因為我要去把譚棟藏在附近的孩子帶來,我怕你礙事。”屈淵的臉色也黯淡了,“他為了小慶,不惜一切。他殺了人,并且把自己也殺了,以命換命。他要我照顧好小慶,是對我唯一的請求。其實,那五座蓮花圣塔里的暗道,是彼此相通的,這就是譚棟能夠趁我離開的時候潛入暗道,并殺了齊林的原因。而你……齊林就是在你守夜的時候死的。至于別的人,我完全相信,譚棟有同時殺死他們的能力。他也是一直練武,身手很好的人。”
“是啊,我們早就該想到的。”杜潤秋倦怠地說,“我居然會懷疑丹朱?那時候,譚棟還在‘失蹤’狀態,他自然有時間去殺死南山和黃山。然后……他要解決的是自己。他為什么要把自己悶死在石室里?”
“懲罰,對自己的懲罰。”屈淵簡單地說,“不管為了什么,也不應該殺人。譚棟是個正義感很強的人,他無法面對自己所犯下的罪行。”
他遠遠地看著一個正在踢球的孩子。那孩子滿頭滿臉都是汗,跑得十分帶勁。“譚棟在孤兒院找到了一個快死的孩子,并把他帶來了。他來,就是跟林曉霜和遲丹朱談條件的。他替她們掃清障礙,而她要幫她們給小慶一個健康的身體。記得齊林他們的木盒嗎?那木盒里面的法器,可以給小慶重生。譚棟殺他們,也是要他們收集精魂煉成的法器。遲丹朱和林曉霜告訴了譚棟有那么一條暗道;譚棟失蹤的時候就是藏在那里的;死人的背包是譚棟拿走的,他藏身在石棺那里的時候,就吃的里面的食物;林曉霜把我們叫進去吃月餅,是為了留機會給譚棟,讓他殺死南山黃山……”
“我現在明白為什么齊林被砸死卻沒有反抗了。”杜潤秋說,“那罐啤酒,已經被下了安眠藥,譚棟本來以為是我要喝的,他想要我睡著不要搗亂。但是,我卻給齊林喝了,當然這對譚棟而言也不錯。我在外面守夜的時候,看不到塔里,譚棟自然可以從暗道出來,從從容容地殺掉睡得很沉的齊林。”
“他還留下了一本日記。”屈淵臉色慘然,“他并不是第一次到那里了。他之前就去過了。他記下了他第一次看到蓮花圣塔里的心情……他說,他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就認為那地方確實是為死而建的。但是,就算是禁地,他也要去,一定要去……”
“譚棟有能力同時殺死黃山南山,他也有足夠的聰明騙文竹和文梅到水池。只有他,不在我們的視野里,可我們最后仍然忽略了他。”杜潤秋嘆了一口氣,“最后他死了,丹朱和曉霜合力把他拖到了河里吧,等待我們發現。”
“外面那個死人,也是齊林他們的同伴,被譚棟在來的路上就殺了。他毀了那人的臉,是因為不想有人過早地發現他跟齊林是一伙的。”屈淵說,“只不過,他跟我在一起,不能離開太久,所以他沒時間埋尸,也沒必要埋尸。”
他仍然在望著小慶。杜潤秋也隨著他的眼光望了過去。“雖然不再是以前的那個身體,但他的確是小慶。譚棟告訴兒子這些了嗎?”
“說了一些。”屈淵說,“否則這孩子怎么能面對他如今的變化?其實,我并不贊成譚棟這么做。他愛子之心我懂,可是,小慶這一生,也得活在對父親的歉疚里的。他該如何面對?……”
正在這時候,小慶抱著足球,飛奔過來了。這是個臉色紅潤的健康的孩子,長得十分可愛。他手里拿著一個顏色鮮艷的香包,滿頭是汗。
“叔叔,叔叔!剛才,有個姐姐,叫我把這個東西給杜哥哥!”
杜潤秋看著那個香包,心里怦地一然。他幾乎是用搶的把那個香包抓了過來,打開一看,里面居然是一串水晶珠子的項鏈。
那是他送丹朱的禮物,但丹朱一次也沒有戴過。
香包里面還有一張雪白的紙,折成一個方勝的形狀。
杜潤秋打開了那張紙。
那是一張速寫紙。上面畫的,竟然是他自己的一幅速寫。這畫畫得十分生動,杜潤秋咧著嘴正在笑,是一幅惟妙惟肖的肖像畫。
畫從杜潤秋的手里飄了出去。杜潤秋茫然地看著雪白的紙,像只蝴蝶一樣,墜到了碧綠的草地上。屈淵伸手撿了起來,他渾身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小慶,那個姐姐,你見過嗎?是不是在蓮花塔那里,你見到的姐姐?”
小慶搖頭。“不是的,不是的。有點像,但不是!”
杜潤秋恍惚地笑了。“是啊,有點像,卻不是。她們在尋找身體的時候,總會找那種跟自己相仿的人。丹朱是這樣,齊林他們也是這樣。所以我們在那里找到的身體,都跟他們很像。她們終于還是找到了新的身體……”
“不,我上次看到了兩個姐姐,這次只有一個。”小慶眨著眼睛,“她脖子上戴著一塊紅紅的玉,好漂亮!”
杜潤秋閉上了眼睛。他心里又是一陣陣的酸楚。他明白,這一次對曉霜的傷害,遠遠超過他的想象。小慶見到的,只有丹朱,而曉霜,她不知要過多久,才能再出現了。也許,自己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
他這一生,比起她們,實在是短暫的。
丹朱一定有不同尋常的血統。杜潤秋曾經有個非常大膽的想象。重華是舜帝的名字,難道丹朱的血脈真的是……不,他不敢深想下去。這太荒唐了。
他抓緊了那串水晶珠子。冰涼的水晶珠子,也被他的掌心捂得發熱。
“屈淵,我真希望回到那一天。”
屈淵看著他。“哪一天?”
“我希望,那一天,我沒有帶著旅游團去紅珠嶺。那一天,我沒有扔下游客,一個人在報恩寺門口乘涼。那一天,我沒有跟丹朱和曉霜去搭訕。那一天……”杜潤秋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變得幾不可聞。
“那一天……如果我沒有遇到我會愛上的人,我就不會最終失去她了。”
——蓮花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