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鳴沙山，方圓數(shù)十公里，全無燈火，一片漆黑，只聽得見刮過沙山的風(fēng)聲。在夜裡聽那沙鳴之聲，真如兩軍交戰(zhàn)，金鼓齊鳴一般。

“我們上次也在同樣荒涼的地方過夜，記得嗎？”杜潤秋低聲地對曉霜說，“在鎖陽古城……那裡也是個古戰(zhàn)場。”

“也？”曉霜瞪著他，“秋哥，你什麼意思？”

“我聽過當(dāng)?shù)氐囊粋€傳說……杜潤秋指的就是那個傳說吧？”屈淵若有所思地說，“傳說這裡原本是個水草豐茂的地方，有位漢朝的將軍率軍西征，卻被敵軍偷襲。正當(dāng)他們大戰(zhàn)之際，颳起了大風(fēng)，漫天黃沙把這兩隊(duì)人馬都埋進(jìn)了沙裡，這鳴沙山就是由此而來的。我們現(xiàn)在聽到的沙山鳴聲，就是當(dāng)年的廝殺之聲。”

“多殘忍的一個故事。”丹朱輕輕地說，“這跟我們常說的，一道雷電把人給劈死有什麼兩樣？天降風(fēng)沙，把上萬的人馬都永遠(yuǎn)掩在黃沙之下……”

杜潤秋喃喃地說：“是啊，這不就跟鎖陽古城發(fā)生的事一樣麼？那些滿腔冤唸的士兵，鬼魂永遠(yuǎn)地被困而不出……爲(wèi)什麼遇上的總是將軍，人馬，戰(zhàn)場，廝殺？……”

屈淵聽得莫名其妙。“你在嘀咕什麼？”

杜潤秋想解釋，但覺得鎖陽古城的故事太過冗長，講起來未免太累了一些。他正在認(rèn)真“考慮”怎麼把故事“精簡”一些，曉霜忽然作了個手勢，示意他們不要說話，然後一個勁地往月牙泉的方向指。

深夜的月牙泉，籠著一層淡淡的霧氣。蘆葦飄蕩，水色如翡，似江南詩畫。就在這薄霧之中，依稀地出現(xiàn)了一羣馬的影子。

杜潤秋大大地張開了嘴，屈淵的眼珠子也快從眼眶裡掉了出來。

他們都已經(jīng)作好了心理準(zhǔn)備，哪怕是出現(xiàn)一羣吸血?dú)檶疲烙?jì)也能接受，但說什麼也想不到，出現(xiàn)在月牙泉畔的，居然是一羣馬！

這羣馬，匹匹都是神駿之物，尤其是其中爲(wèi)首的一匹黑馬，不僅高大得出奇，居然長著翅膀！

杜潤秋正在目瞪口呆的時候，只聽坐在他身旁的曉霜輕輕地說：“這就是傳說中漢武帝所得的天馬啊。我總算是……又見到了……”

她的聲音跟平時很是不同，平時她說話又嬌又軟又膩，甜得要命，這時候卻帶著著無法形容的、幾乎是滄桑的調(diào)子。杜潤秋雖然腦中是一片混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還是敏感地察覺到了曉霜話中的語病。

又見到了？這麼說，曉霜以前曾經(jīng)見過這長了翅膀的所謂“天馬”？她是在哪裡見到的？這“天馬”，只存在於傳說之中，就算是典籍裡有所記載，也是寥寥數(shù)語，沒有人知道它們究竟是什麼樣！

“那些馬……是真的，還是幻影？”屈淵還沒忘記要壓低嗓音說話。丹朱輕聲地說：“這可不好說，你可以說它們是真的，也可以說它們是假的，虛幻的，不存在的。”

她這模棱兩可的回答，等於沒說。丹朱又加了一句：“昔日有個小官，被貶到這裡，他發(fā)現(xiàn)了一羣馬在水邊，其中便有一匹天馬。他設(shè)計(jì)擒下了天馬，獻(xiàn)給漢武帝，漢武帝素來好馬，果然大喜，不僅赦他之罪，還大加嘉獎。”

杜潤秋聽她這麼說，躍躍欲試。“那，我們也去試試看，把這匹馬抓住？嘿，嘿，長翅膀的馬，是不是真的會飛啊？”

曉霜將他一拉，把他重新拉得跌坐在沙裡。“小心那天馬一蹄子把你踢個四腳朝天！”

杜潤秋看了看那馬近兩米的高度，那強(qiáng)健有力的馬蹄，覺得曉霜說得實(shí)在是很有道理，嘆了口氣，不得不放棄他的異想天開。“那，我們就在這裡看著？”

“閉上你的嘴，秋哥，好好地看！”

杜潤秋被曉霜罵得回不了嘴，只得乖乖地閉上了嘴。屈淵倒是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羣馬看，滿眼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喃喃地說：“看來，古代典籍裡記載的那些什麼大宛汗血寶馬，日行千里，也都是真的了？”

“汗血寶馬還算是有典可尋，”丹朱說道，“畢竟?jié)h武帝爲(wèi)了這馬，大動干戈，不惜揮師打下大宛國。最神異的，應(yīng)該是《穆天子傳》裡的八駿——赤驥、盜驪、白義、逾輪、山子、渠黃、華騮、綠耳。不過，《拾遺記》裡記載的八駿，名字又完全不同了……”

她說起來聲如吐珠，娓娓動聽，但屈淵和杜潤秋哪裡聽得懂？她說的那些名馬的名字，聞所未聞，根本不知道怎麼個寫法。杜潤秋大搖其頭：“丹朱丹朱，如果你是要賣弄文采，那就省了，我們都知道你才富五車。如果你是要普及知識，那也省了，我們都是文盲！”

丹朱臉頰微微一紅，明豔照人。“誰說我賣弄了？聽我說完好不好？《拾遺記》裡提到的八種名馬，最後一種名爲(wèi)‘扶翼’，說是‘身有肉翅，遞而駕焉，按轡徐行，以匝天地之域’！”

杜潤秋一怔。“什麼？那……難道就是說的……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這匹有翅膀的馬？”

“快看！”屈淵低聲叫了起來，神情緊張地盯著前面。杜潤秋也瞪圓了眼睛，只見爲(wèi)首的那匹長翅膀的黑馬似乎喝飽了水，也休息夠了，慢悠悠地向月牙泉裡走去，其餘的馬也尾隨其後。走到泉中心的時候，泉水就打起了旋兒，有點(diǎn)像極其強(qiáng)烈的漩渦，又有點(diǎn)像一口煮開了的鍋。漩渦越來越強(qiáng)，把一羣馬都卷在中間，不出半分鐘，所有的馬都消失了。

杜潤秋把眼睛揉了又揉。他實(shí)在是很難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彎極靜謐柔美的泉水，怎麼會有那麼強(qiáng)烈的漩渦？那些馬又消失到哪裡去了？如今再看月牙泉，寧靜如昔，靜靜流動，碎冰聲互擊如同音樂，杜潤秋簡直要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馬呢？馬呢？跑哪去了？”杜潤秋終於忍不住跳了起來，大叫大嚷。“誰能告訴我，剛纔看到的是什麼？馬的鬼魂嗎？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屈淵比他要鎮(zhèn)靜一點(diǎn)。“遲小姐，林小姐，你們能解釋一下嗎？你們能拿得準(zhǔn)這裡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奇特現(xiàn)象，你們就一定知道原因！就連研究月牙泉的專家們也不知道！”

“屈淵，這你可錯了。”丹朱微笑，“你隨便去找個專家問問，他們都會告訴你，傳說中找到天馬的地方叫渥窪湖，有些專家懷疑那窪湖實(shí)際上就是月牙泉，只不過沒有太多的佐證證明而已。”

“但是……這跟我們要調(diào)查的事，又有什麼關(guān)係？”屈淵不愧是警官，馬上又想到了他的“職責(zé)”。

“當(dāng)然有關(guān)係。”曉霜插嘴說，“這些馬是怎麼來的？它們是從哪裡來的？弄清了這一點(diǎn)，我們也就會知道，那些無名的屍體是怎麼來的了！”

“聰明！”杜潤秋雙手用力一個互擊，“就像屈淵說的一樣，凡是在月牙泉裡發(fā)現(xiàn)的屍體，都像是憑空出現(xiàn)一樣，一定是有一個我們想不到的通道！這個通道，其實(shí)就在月牙泉裡面！”

他說完這句話，就發(fā)現(xiàn)曉霜、丹朱、屈淵三個人都在盯著他看。“看我?guī)质颤N？我說錯了嗎？怎麼你們一個個都盯著我看啊？我臉上長花了？”

“……秋哥，你真是好有創(chuàng)意哦。”曉霜小聲地說，“你是不是打算進(jìn)這個通道里去看一看，找一找呢？”

杜潤秋一呆。曉霜這話，其實(shí)提醒了他。難道自己不是已經(jīng)進(jìn)過這個所謂的“通道”了嗎？就在他追著杜欣衝進(jìn)月牙泉的時候？

“會有危險嗎？”屈淵說，他的眼睛閃閃發(fā)亮，一副準(zhǔn)備好要迎接挑戰(zhàn)的表情。丹朱搖了搖頭，說：“誰知道呢？”

“如果沒危險的話，那些屍體是怎麼回事？”杜潤秋說，“算啦，還是別去了，我覺得怕怕的！”

“我去！”屈淵站了起來，一臉堅(jiān)毅。杜潤秋噓了一聲，苦著臉說：“哎，你又來充英雄了。老大，搞不好會死人的呢！說不定，明天從月牙泉裡浮起來的屍體就是我們了！”

“我要去看看。”丹朱也說，“這是個很難得的機(jī)會。”

曉霜吃吃地笑了，拉著杜潤秋說：“別擔(dān)心啦，我們不會死的。”

聽了曉霜這句話，杜潤秋算是吃了一顆定心丸。不知道爲(wèi)什麼，曉霜這麼笑嘻嘻說出來的話，杜潤秋卻是深信不疑。

“好吧好吧……走吧走吧！”

一走進(jìn)月牙泉裡，杜潤秋的運(yùn)動鞋就馬上溼透了。他這纔想起一個現(xiàn)實(shí)的問題：就算不淹死，恐怕也會被凍死。

丹朱和曉霜也凍得直抖。曉霜牙齒打著架，抖抖索索地說：“忍……忍一下吧，一會就不會冷了。”

她這話說得也很奇怪，但這時候杜潤秋凍得腦子裡都一片空白了，根本沒辦法去多想。好不容易艱難地淌水走到月牙泉中心，就連屈淵都受不了了，說：“這……不是我打退堂鼓，恐怕……我們……真會……凍死……”

曉霜在她的衣袋裡摸索著，她凍僵了的手不聽使喚，摸了好一會，才摸出一個很精緻的刺繡的小袋子。杜潤秋覺得那個袋子，很像是古代常說的“香囊”，還綴著穗子。曉霜把小香袋底朝天地一抖，杜潤秋就看見一把沙子*出來。

五色沙。

鳴沙山月牙泉有三寶，五色沙，七星草，鐵背魚。

五色沙，紅、黃、綠、白、黑，細(xì)如小米。

杜潤秋立刻就感覺到了不對。這種感覺，跟那天他跟隨杜欣淌到月牙泉裡的感覺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強(qiáng)大的漩渦一樣的吸力，讓他眼前發(fā)黑，一瞬間什麼都看不到了。但是他依稀聽到了幾個相當(dāng)陌生的聲音，似乎在很遠(yuǎn)的地方叫著：“你們在幹什麼？你們要到哪裡去？啊——”

杜潤秋再次失去知覺了。

非常奇怪，他心裡很清楚，他是昏迷過去了，可是，他的意識卻仍然在活動。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又在黑暗裡漫無目的地奔跑。往哪裡跑？他不知道。但是很顯然，他是在追著一個什麼東西。

遠(yuǎn)處有一團(tuán)模糊的白色的亮光。杜潤秋追了上去。

那亮光逐漸在他面前清晰了。

“曉霜！”杜潤秋本能地叫了出來。他混沌一團(tuán)的腦子在混亂地活動著。似乎，這樣的事情，從前也曾經(jīng)發(fā)生過。“曉霜！你爲(wèi)什麼不等我？你要到哪裡去，曉霜？等等我呀！”

曉霜回過了頭。杜潤秋吃了一驚。

她不是曉霜。

又是那個他在水裡發(fā)現(xiàn)的死去的少女！

杜潤秋大叫一聲，坐了起來。

他滿頭滿臉都是汗。

“杜潤秋，你還好吧？”屈淵的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這次是真真實(shí)實(shí)的聲音了。杜潤秋一把拽住了屈淵，死死地瞪著他。

“我還活著吧？”

屈淵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也是渾身溼透，十分狼狽，頭髮可笑地蓬在頭頂，但神情還算鎮(zhèn)定。“你當(dāng)然活著！你剛纔還在打呼嚕呢！我都不知道你是昏過去了，還是睡得太死了！”

杜潤秋這時候纔來得及打量一下四周。他們現(xiàn)在所在的地方，古怪得超過了他所有的想象。

這是一個巨大的沙子形成的空間。

杜潤秋從來不知道，流動的沙子也能凝聚成一個固定的場所，而且居然能給人一種穩(wěn)固的感覺。直徑大約有二十來米的一個圓形的空間，一眼往上看去，根本看不到頂。杜潤秋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自己落進(jìn)了一個無底洞——《西遊記》裡面，金鼻白毛老鼠精的那個無底洞！

曉霜正蜷縮在他身邊，這時候也哼哼著爬了起來。丹朱還在昏迷著，沒醒。讓杜潤秋十分吃驚的是，除了他們，這無底洞里居然還有四個人，其中兩個就是白天見過的研究員馮至善和李悅！

“他們怎麼也在這裡？”杜潤秋滿腹狐疑地說。他想起來了，在自己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聽到了有兩個人在叫喊，一定就是李悅夫妻倆一直跟著他們！

“那兩個又是誰？”屈淵慢慢地站了起身，走到角落裡的另外兩個人身邊。那兩個人的臉朝下，但杜潤秋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兩人的頭髮都花白了。他“啊”了一聲：“我知道了，他們是那對賣橙皮茶的老夫妻！”

屈淵一愣。“他們……怎麼會在這裡？”

“我怎麼知道？”杜潤秋不滿，“等他們醒了，問他們就知道了啊！”

曉霜揉著脖子，一臉鬱悶地說：“你們說話小聲點(diǎn)。這裡是沙子構(gòu)成的，如果被震垮了，我們就真的要死在裡面了。”

聽了她這話，杜潤秋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給咬掉。屈淵果然壓低了聲音，小聲地說：“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沙井。”說話的居然是馮至善，這人說醒就醒了，話接得還很迅速，“這裡就是古籍裡記載的沙井！”

杜潤秋左顧右盼，喃喃地說：“這裡倒真的很像一口井，就是這井也太大太深了些——我們怎麼上去？孫悟空進(jìn)了無底洞，可以騰雲(yún)駕霧出去，我們呢？在這裡吃沙子度日？我看，一百年也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這裡吧！”

屈淵抱著一線希望地問：“這裡應(yīng)該有別的出口吧？”

“沙山無形，變幻無定。”馮至善說，“就算有出口，也是隨風(fēng)而變，我們根本找不到的。”

杜潤秋跳了起來。他也顧不得曉霜的警告了，大聲地說：“什麼？什麼？意思是我們就在困死在這裡了？不會吧！我還年輕吶，我的日子還長著呢，我可不要在這什麼見鬼的沙井底下變成一堆白骨啊！等到幾十上百年後，有人發(fā)現(xiàn)了我……哎，他們還會說，這個是古代的人呢，肯定是被殉葬的，因爲(wèi)胃裡完全沒有食物，就是給活活餓死的……”

“……”

所有人都被他的跳躍性思維弄得說不出話來。丹朱這時也醒了，她倚在曉霜肩上，皺著眉說：“秋哥，你叫什麼叫？想想那些屍體是怎麼浮上水面的？有辦法的，你擔(dān)什麼心，著什麼急？我們又不是來找死的！”

杜潤秋聽她這麼一說，覺得還算有理，總算把嘴閉上了。他擡起頭，極力向上看去，但也只看到黑黑的一個大洞，不管怎麼望，都望不到頂。“這上面……真的就是月牙泉？太……太不可思議了。”

馮至善難以掩飾臉上的興奮。“終於能證實(shí)我們的推測了。這沙井，雖說是自然形成的，但是一定也經(jīng)過了人工的改建。你們看，還殘留著一些工具。”

他指著角落的一堆鏽跡斑斑的東西，杜潤秋好奇地走過去，揀起來一看，馬上“哇”地一聲扔下了。“有死人！死人！”

一張人臉正露在黃沙之外，露著森森的白牙，兩隻眼睛居然還在瞪著他。杜潤秋嚇得一屁股就坐了下來，嘴裡還嚷嚷著：“不是骷髏，是人啊！是人啊！人啊！”

所有人都圍到了他身邊去。杜潤秋這時驚魂方定，再仔細(xì)一看，發(fā)現(xiàn)那個人是被埋在沙地裡的，不知怎麼的卻露了一張臉出來。那是個相當(dāng)年輕的男人，長得很普通，臉色黑紅，皮膚粗糙。

“這這這……這人死了多久了？才死吧？”杜潤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著。屈淵伸手在那屍體的臉上輕輕按了兩下，說，“看這樣子，確實(shí)是才死的，屍斑什麼的都沒出現(xiàn)。”

丹朱卻搖搖頭說：“不，這人死了很久很久了。他在這裡埋了不知道多久了。你們還不明白麼？”

杜潤秋已經(jīng)明白她的意思了。屈淵當(dāng)然也明白了，他一臉都是驚愕，訥訥地說道：“你是說，我們在月牙泉裡發(fā)現(xiàn)的那些屍體……都是……這裡埋著的……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

馮至善忽然說：“這裡一定曾經(jīng)有不少人殉葬。”

李悅也掙扎著站起了身，她雖然臉色發(fā)白，但顯然十分清醒。“是的，一定是這樣。這沙井底下，一定埋著大量殉葬的人的屍體。但是，不知道爲(wèi)什麼，也許因爲(wèi)是在這種極其乾燥、空氣不太流通的沙地裡埋著，這些屍體千百年來一直保持著原樣，沒有腐壞……”

“豈止是沒有腐壞。”屈淵打斷了她，“我見過的屍體夠多了，保存得再好的，看起來也就是個死人，哪怕我們很刻意地把死人修飾過，拍照下來給他的家人看，仍然能看出來是個死人。總之，不對就是不對，死人就是死人。可這屍體……”他指著從沙裡露出的那張年輕男人的臉，“你們看看，這哪裡像死人的臉？連皮膚都是有彈性的！”

杜潤秋很沒大腦地說：“木乃伊也保存得很好！”

“胡說八道！”屈淵橫了他一眼，“木乃伊保存得根本就不好！把你的內(nèi)臟搗空，你感覺如何？”

杜潤秋打了個寒噤，閉上了嘴。曉霜在旁邊提議說：“我們挖挖看吧，看看下面究竟有什麼。如果是殉葬的話，一定，嗯，會有些什麼陪葬的東西。”

屈淵有些猶豫。他望著李悅和馮至善，李悅淡淡地笑了一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是的，小姑娘說得一點(diǎn)沒錯。只要是殉葬，就肯定會留下蛛絲馬跡。”

杜潤秋也興奮起來了，摩拳擦掌地說：“好啊！沒想到我還能當(dāng)一回考古學(xué)家！”

“……考古學(xué)家？”丹朱嘆了口氣，“秋哥，你只能賣賣苦力了。”

那對賣橙皮茶的老夫妻總算是悠悠醒轉(zhuǎn)了，兩個人都木木呆呆的，渾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丹朱耐心地在那邊給他們解釋，解釋了半天，又問他們是怎麼會到這裡來的，兩個人還是一臉迷惑，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也虧得丹朱耐心好，仍然輕言細(xì)語地在跟他們“溝通”。

杜潤秋、屈淵和馮其善正在挖地上的沙。沒有工具，他們只得用手。好在這沙地非常鬆軟，就算用手挖，也不會太吃力。

那具青年男屍已經(jīng)被他們挖出來了，放在了一邊。這具男屍是全裸的，一絲不掛。李悅在旁邊解釋說：“他雖然屍體保持不腐，可是，他的衣服都全部風(fēng)化了。能夠到這種一絲一縷都不留下的程度，這男屍的時間一定很長了。”

屈淵輕輕握起男屍的一條胳臂，看了片刻。“看，他的手臂肌肉很發(fā)達(dá)，手掌和手指上都有老繭。他要麼就是個工匠，要麼就是個當(dāng)兵的。”

“這是什麼？”杜潤秋忽然看到在五色的沙裡，有一點(diǎn)紅光閃耀。他伸手抓了起來，放在眼前一看，卻愣住了。

那是一塊如嬰兒手掌般大小的玉，紅如炭火，穿著一條黃金打成的穗子。黃金也已褪色，但這玉依舊紅得如噴火蒸霞一般。

李悅和馮至善同時叫了出來：“樓蘭漠玉！”

馮至善一伸手，把這塊紅玉從杜潤秋的手裡抓了過來。他細(xì)細(xì)地端詳著這紅玉，兩隻手都在發(fā)抖，連聲音都顫抖起來。“真的……真的是樓蘭漠玉。果然……果然在這裡……”

李悅一手拈起了垂在玉上的那黃金穗子。那穗子是用黃金絲編織而成的，打造得極其精緻。上面刻著幾個古字，杜潤秋完全不知道是哪國的文字。

“公主……楓？”

杜潤秋頓時來了興致。“什麼什麼？這玉是屬於一個公主的？”

“是啊，她的名字就叫楓。”李悅?cè)粲兴嫉卣f，“但是，如果要公主殉葬，這得是誰死了呢？”

杜潤秋想都沒想，衝口而出：“當(dāng)然是國王死了啊！”

李悅好笑地說：“國王死了，他的后妃殉葬是天經(jīng)地義，可是，公主殉葬，倒是真的很少見。”

屈淵盯著那紅玉看了半天，這時問道：“樓蘭漠玉，是不是就是那個樓蘭？那個神秘消失的樓蘭古國？”

“哦，我們用不著去關(guān)心樓蘭是怎麼消失的。”李悅笑了笑，“現(xiàn)在那些野史傳聞把樓蘭渲染得太過於神秘了，其實(shí)它只不過是一個西域的小國。漢武帝時期，討伐樓蘭，樓蘭不得已臣服漢室（這其間也是曲折重重），後來漢朝國力衰弱，樓蘭又再次背叛……”

“漢武帝！”杜潤秋直著嗓子嚷道，“又是他！得天馬的也是他，打樓蘭的也是他！這個沙井，是不是也是他挖的啊？”

衆(zhòng)人無語。杜潤秋忽然覺得有點(diǎn)不對勁，按理說，平時他這般大放厥詞的時候，曉霜一定會嘲笑他，今天曉霜卻一個字也沒有。他還沒轉(zhuǎn)過頭去看她，就聽到曉霜的聲音在說：“給我看看好嗎？”

馮至善顯然有點(diǎn)不願意，但曉霜的手已經(jīng)伸出來了，他也只得把紅玉放到了她的手裡，還叮囑：“小心點(diǎn)！可別摔著了！”

杜潤秋看著曉霜。她望著躺在她手心裡那塊色如噴火一般的玉，臉上的神色很奇怪，似笑又非笑，有點(diǎn)懷念，有點(diǎn)傷感。杜潤秋覺得自己曾經(jīng)在誰的臉上，看見過很相似的表情，但一時卻又想不起來了。

“那個楓公主……我們知道呀！”忽然，一個顫顫的、蒼老的聲音從角落裡傳了過來。杜潤秋一看，竟然是那對老夫妻中的老太太。她顫抖著手，指著曉霜手裡的那塊紅玉，“月牙泉旁邊的羅布紅麻，就是她的血染紅的啊！”

曉霜的身子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那塊玉就從她的手裡落了下去。杜潤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馮至善急忙從杜潤秋手裡拿回了紅玉，小心地又拭又吹，喃喃地說：“怎麼這麼不小心？這可是很珍貴的文物……”

李悅走到了老夫妻身邊，微笑地問那個老太太。“您說什麼？您能給我們講清楚一點(diǎn)嗎？怎麼稱呼您呢？”

“我……我叫樂曉澈。”老太太說，“他叫秦明。”

杜潤秋看了那老太太一眼，暗自心想這名字也太美麗動人了一點(diǎn)。那老太太年輕的時候，也絕不是什麼美人，居然取了個這麼個音樂一樣的名字。

“樂婆婆，”李悅其聲如人，十分文雅，十分有素養(yǎng)，“你們兩位是一直住在月牙泉旁邊的嗎？”

“是啊，我們住了幾十年了，一直在那裡賣橙皮茶。”樂曉澈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我們一直都知道啊……這裡的人，年紀(jì)大的，都知道啊！”

李悅的眼裡，明顯地表現(xiàn)出了驚訝。“是嗎？可是，我和至善兩個人問了不少老人家，他們都說不知道啊！”

“知道的，一定知道的。”樂曉澈固執(zhí)地說。“羅布紅麻開的花，原來不是紅的，是白的，就是楓公主的血把它們給染紅了的。”

杜潤秋實(shí)在忍不住，問了出來：“楓公主是誰？”

樂曉澈的回答，來得很快，毫不猶豫。“樓蘭公主。”

中國古代的那些紅顏，總是薄命的。這是杜潤秋一直以來的認(rèn)識。當(dāng)他聽樂曉澈講述這個名字叫“楓”的少女的故事的時候，更加這麼認(rèn)爲(wèi)了。

樂曉澈講的這個傳說，確實(shí)讓他們解開了不少疑惑。

這個沙井，是在一次沙塵暴之後，自然形成的，然後樓蘭國王派人在上面把那眼泉水修整成了一個月牙的形狀。大凡動土，尤其是這種跟“神蹟”有關(guān)的動土，往往是需要祭祀的，普遍的便是宰殺牲畜，更殘忍的，便是活人祭祀。

國王更忍心用自己的親生女兒作祭品。

樂曉澈講到這裡的時候，兩眼直瞪瞪地看著前面，一雙像雞爪一樣的手也無意識地在虛空裡亂抓。“長在月牙泉旁邊的那些羅布紅麻，本來是雪白的，就像飄落的雪花一樣。可是，那時候，楓公主的鮮血濺出來的時候，羅布紅麻就被染紅了，而且，永遠(yuǎn)也不會褪色了！從那時起，羅布紅麻開出的花，就是紅色的了……也從那個時候起，月牙泉裡開始有了一種魚，叫鐵背魚。鐵背魚，就是戴在楓公主脖子上的一串魚形的金飾，在她的頭被砍下來的一刻，金飾散掉，落進(jìn)了月牙泉，然後就變成了那種奇怪的魚……”

杜潤秋原本是在想像，朔風(fēng)狂沙中，一個全身白衣的少女，被砍斷了嬌嫩的脖頸，鮮血噴濺在水邊白色的小花上，點(diǎn)點(diǎn)血紅。那是何等悽豔的畫面？可是，樂曉澈最後這兩句話，實(shí)在是讓他忍不住了，笑出了聲。

“這根本就是神話故事嘛！這也吹得太玄乎了一點(diǎn)吧！”

沒有人笑，也沒有人說話。曉霜臉色發(fā)白，只淡淡地說了一句：“這沒什麼好奇怪的。樓蘭本來就是個神秘的國度，樓蘭的公主，說不定就是個巫女。”

杜潤秋閉上了嘴。但是想了半天，他還是耐不住，又說了一句：“如果她真的是個巫女，真的有法力，她爲(wèi)什麼不救自己？”

“有所爲(wèi)，有所不爲(wèi)。”曉霜冷冷地說，她的臉上像結(jié)了一層冰，“秋哥，你永遠(yuǎn)不會懂這一點(diǎn)的。”

杜潤秋這次再也答不出話來了。倒是丹朱來替他圓場了，只聽她說道：“秋哥，你不能把古代跟現(xiàn)代等同起來。在古代，人們對自然現(xiàn)象是怎麼發(fā)生的，知道得很少，不像現(xiàn)在，我們對於風(fēng)雨雷電、日食月食，都能用‘科學(xué)’去解釋。你想想，當(dāng)他們的聖地突然出現(xiàn)一個深井，而這時候又瘟疫天災(zāi)不斷，他們能怎麼做？能做的自然是向天祈福，而向上天和神靈請求庇護(hù)是需要很大的代價的。這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太多了，從古到今，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數(shù)都數(shù)不清。”

“如果那個楓公主是自願獻(xiàn)身的話，當(dāng)我什麼都沒說過。”杜潤秋咕噥著，“好吧，她是公主，她有拯救國家的念頭，所以願意去死。聖母啊！”

“沒人願意自願去死的。”曉霜的聲音更冷了，幾乎像月牙泉冰冷的水，“我說過了，很多事，都是不得已。”

“那我們還要往下挖嗎？”屈淵打岔說，“會不會挖到這個楓公主的遺體？”

曉霜的嘴脣動了一下，杜潤秋看得出她是有話想說，但最後又沒說。李悅搖了搖頭，說：“最好別再挖了，這沙的流動性相當(dāng)強(qiáng)，我們?nèi)绻诘锰钐啵芸赡軙茐乃慕Y(jié)構(gòu)，造成這個空間的崩塌。”

杜潤秋唉聲嘆氣。“那我們該怎麼辦？呆在這裡，祈禱嗎？”

丹朱微微一笑。“好建議，秋哥。現(xiàn)在我們也沒有別的可以做了，也許，休息一下，睡上一覺比較好吧。現(xiàn)在我們需要保持體力。”

她跟曉霜果然退到角落，兩個人挨在一起就閉上眼睛了。杜潤秋嘆了口氣，看著屈淵說：“你覺得呢？”

“遲小姐說得有道理。”屈淵說，“我們確實(shí)需要保持體力。”

杜潤秋無可奈何地坐到了曉霜身邊。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真的很疲倦了。在他合上眼睛之前，他還看到李悅和馮至善正對著那塊紅玉，小聲地說著什麼。

他在睡夢裡，依稀聽到了有人壓低嗓音爭吵。但他實(shí)在是太倦了，倦得連眼皮都不想擡一下，於是他睡得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