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栩深深看著張子厚,不發一言。窗外卻忽地飛進來兩只麻雀,到了室內,嚇得直撲騰,卻飛不出去。在墻上撞了好幾下。趙栩隨手拿起兩個瓷碗,站起身來。
“殿下,于公于私,高似此人絕不可留!”張子厚跟在他身后道。
“為何?”趙栩抬腕兜了幾下,將兩只雀兒兜住了,送到窗外一抖:“夠傻的,撞疼了吧?”
“在公,高似相助女真,和契丹為敵。這必然是蘇瞻的安排。契丹和我大趙自武宗朝立約盟誓以來,雖有邊陲小摩擦,卻一直是友非敵。壽昌帝親近我大趙,對崇王殿下也十分優待。若是蘇瞻有意相助女真和契丹爭斗,一旦被契丹發現,便是我大趙毀約在先。契丹豈肯就此罷休?何況趙夏之戰已經開始,再和契丹起戰事實在不智!于私,蔡佑罷相。蘇瞻獨大,他必然會繼續擁立吳王,讓吳王獨獨依賴于他。既然早晚是敵非友,當趁此機會斷其得力臂膀。還請殿下當機立斷,以大局為重。”張子厚語氣淡淡,緩緩分析,似乎說的并不是殺人奪命之事。
趙栩轉過身來,看著張子厚平淡表情下的殺機:“季甫,既然你和我不見外,那我也就不和你見外了。你要殺高似,恐怕也是為了你和蘇瞻的私怨吧?但你要借我的名頭殺他,卻是不必。我說過了,他救過我的人,我不想動他——”
“而且,就算高似沒有弓箭在手,你以為你殺得了他?”趙栩回到桌邊,端起茶碗晃了晃:“你外面的部曲雖眾多,不妨試上一試看看。雖然沒有彩頭,我也賭他贏。”
他那夜看到刺客被斷槍釘在地上,卻未親眼一睹高似的長弓風采。回到田莊里,舅舅再三強調了高似的箭法之高,叮囑他不可無防人之心。現在若有張子厚愿意做試劍石,他趙栩也不會拘泥于道義二字,樂得靜觀其變。
張子厚看著神情自若的趙栩,這位以恣意猖狂、任性妄為、喜怒無常、眼高于頂、傾世容貌聞名汴京的趙六,毫無他所說的欠高似一個人情應該有的不安,倒有一絲好奇和探索,似乎這“試上一試”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樣。張子厚點了點頭,從腰間取下一塊玉玦笑道:“季甫有幸追隨殿下,自當盡力而為。這塊玉玦也算是個古物,入不了殿下的眼,權作個彩頭一娛。”
很好,這樣的趙六,他沒有看錯人。
趙栩接過玉玦,摸了摸,輕輕放于桌上。
高似,究竟是友還是敵?高似,究竟厲害到什么程度?他當然想看一看。張子厚的那些腰插奇形怪狀樸刀的屬下,又厲害到什么程度?他當然更想看一看。
張子厚出了門,吩咐了幾句。不一會兒,四個大漢進來,立于趙栩和張子厚身側護衛,又有四個大漢將高似請了進來。
高似恭謹地拱手道:“殿下。張大人。”
張子厚站起身,客氣地拱手笑道:“拿下。”復又淡然坐定。
趙栩也不免一驚。張子厚行事,果然出人意料狠絕毒辣。
屋內寒光四起,前后兩片刀網毫無預兆地將高似卷入其內。
不過幾個瞬間,叮當聲不絕,八個大漢手持斷刃退到了張子厚和趙栩身前,倒也不見慌亂,卻都改成雙手握在刀柄上,橫刀于側身前方。
趙栩大笑著站起身,拍起手來:“不射之射!小李廣名不虛傳!這下張大人可服氣了?”
張子厚起身喝退那八個大漢,恭謹地拿起桌上玉玦獻給趙栩:“殿下所言非虛,季甫愿賭服輸,服氣得很。”他轉頭不悅地沉下臉:“你們幾個太過胡來!讓你們試一試我大趙第一神箭手的身手,怎么下這樣的狠手?!呀,高兄受傷了,這山上沒有醫官,不如趕緊下山醫治?”
高似手臂上三道刀傷,前襟也裂開兩處,手上卻穩穩地拿著一雙木箸。方才就是他從外面帶來的這一雙木箸,擊斷了八柄樸刀。
高似幾步走到了張子厚前面,將木箸輕輕擱在桌上,轉頭看向張子厚,抿唇默然不語,身上的傷口這時才慢慢滲出血來。他身形高大魁梧,目光如電,似狼似虎,如山岳般壓迫,令人窒息。
張子厚卻依然笑瞇瞇地和他對視,毫無怯意。
趙栩好奇地伸手輕輕去拿那雙木箸,剛一拿起來,木箸已斷裂成數段,散落在桌上,地上,轉瞬成為粉屑。趙栩輕輕一捏手中的斷箸,一手的木粉,他嘆氣道:“高似——”
高似退后了一步,躬身道:“殿下,小人在。”
趙栩走到高似身前,凝視著他:“你有這等身手,何不隨我南下剿滅房十三?我保薦你回軍中如何?”
高似低下頭:“多謝殿下好意!小人當年身陷冤獄,蘇相于小人,有活命之恩——”
他的話驟然停住,默默看著正對著自己心口的利劍,這樣的白天,劍尖依舊閃爍著寒芒,他感覺到胸口皮膚被劍氣激出的細微疙瘩,一片冰涼,全身毛孔緊縮起來。
趙栩的出手竟然快到這般地步!高似心中苦笑一聲。
張子厚大喜,霍地站起身來。
趙栩卻已經收劍入鞘,淡然道:“你對張大人戒備森嚴,對我卻毫無防備?”
高似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想說什么,卻還是垂首站立,沒有言語。
張子厚嘆息一聲,欲言又止,無可奈何。
“高似,你護我桃源社兄弟姐妹一程,今日我也保你安然下山。咱們日后互不相欠了。”趙栩回身拿起玉玦,仔細看了看,收于懷中。
高似單膝下跪,對趙栩行禮道:“小人就此拜別燕王殿下!還請殿下一路多保重。”他頓了頓,看向趙栩的左臂:“殿下左臂傷口需千萬留意,日后才有機會和小人切磋。”
趙栩點點頭笑道:“好,我可不會手下留情。”
高似眼光掠過張子厚,露出一個難得的笑容:“張大人,后會有期!”
張子厚面無表情,莫名地覺得高似笑得十分詭異。
山腳下,被方紹樸包扎好傷口的高似,換了一身短打,披了涼衫,戴了竹笠,馬側的長弓引得趙栩多看了幾眼。
高似拱了拱手:“多謝殿下不殺之恩!”
趙栩哈哈一笑:“我心里有數,最多只能傷到你而已。你多保重!”
高似看著意氣飛揚的他被一眾隨從簇擁著打馬而去,他身上的玄色披風迎風鼓起,更顯得英姿勃發。山路兩邊的樹葉,深深淺淺的紅橙金黃,宛如一條錦繡彩帶。秋天的黃葉,不同于夏日的飛鳥,被少年的絕世容顏所驚,沒什么可唱,嘆息一聲,飛落下來,想墜入他懷中,卻最終飄無定向,有些落在馬蹄下,連嘆息都沒有了。
高似眼眶微紅,摸了摸長弓,忽地揚聲長嘯起來,揮鞭策馬,再不停留,一路向北。
趙栩放慢了馬速,側耳聆聽,山下的嘯聲并無怨憤,也無不甘,只有無盡的傲然。是,高似的身手,足以笑傲天下。
嘯聲漸低,宛如那夜汴河東水門的一曲《楚漢》完畢,透出了悲愴和蒼涼,更有無限惆悵。
***
臨近重陽節,因玉郎謀逆案、蔡佑貪腐案牽涉到的文武官員已近四十多人。幸虧在吏部掛名翹首以盼等著職位空缺的官員不下兩百人。中書門下尚書省各部都忙得團團轉。
過了重陽節,前線傳來喜報,永興軍承宣使孟在會合青澗城種家軍,在原州大敗西夏軍,降服西夏大將韋名山,收服他旗下兵士一萬人,正往渭州馳援。官家大喜,下詔表彰。
九月底的汴京霜重秋寒,菊花待謝。孟府眾人和陳太初母子再次相約去蘇家探望蘇昕的時候,百家巷蘇府門上的白紙和白幡已經撤了。蘇昉親自在角門迎了眾人入內。
到了二門,王瓔、史氏和魏氏、杜氏三妯娌相互見了禮。九娘看著史氏穿著素凈,兩鬢已有白發,行完禮就默默跟在她后頭。
王瓔見程氏竟沒給自己行禮,全然沒把自己這個首相夫人兼表嫂放在眼里,心底越發惱怒,只是人多也不便說破。倒是呂氏上前笑著問她何時又要晉升品級,她就笑著謙讓了一番。
蘇府正院里,萬齡菊、金鈴菊堆成的菊山正盛放著,侍女們也都身著素服。
蘇老夫人穿了深紫色聯珠紋錦的褙子,在正屋羅漢榻上和魏氏程氏幾個說著家常。
程氏這次特地將十一郎帶上了,見他言行舉止十分得體,很是高興。蘇老夫人早聽程氏說了要將孟羽記為嫡子,看他半大不小還有些胖乎乎,說話卻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忍不住牽著他的手問了好一會兒話。
蘇昕的兩個哥哥得知妹妹受傷,也都從書院趕回了汴京,正好留在家中,準備參加明年二月的禮部試,當下由蘇昉介紹和幾個表兄弟表姐妹相識。
蘇老夫人看著一屋子的人,想起孫女,落下淚來,握了九娘的手嘆道:“你和阿昕素日是最要好的,有空常來陪陪她才好。”
眾人拜見過蘇老夫人,史氏帶著魏氏、程氏和孩子們去蘇昕的院子,杜氏和呂氏和王瓔留著陪蘇老夫人說話。
百家巷蘇府本就不大,從正院走到蘇昕院子里,不過短短半盞茶的時候。一路穿行來,秋意濃濃,楓葉紅,菊花黃,有兩株高大的銀杏被日頭曬得足,最上面的葉子已經轉了微微的金黃。
陳太初記得,上回月中來探望的時候,那銀杏葉還是全綠的。那次娘親陪他送了些御藥的外敷藥來,他在屏風外頭問候了幾句。蘇昕笑著答了,又問了問趙栩和趙淺予可好,再無他話。后來史氏親自送他們出二門,千感萬謝,又讓人送了好幾壇菊酒和不少咸味的百事糕。沒想到這次來,那葉子都黃了。
侍女們打起簾子,眾人魚貫進了蘇昕的屋子。郎君們在外間坐了。娘子們進了里屋。
蘇昕正躺在床上,讓女使給她讀時下最新的話本,聽到外面的人聲就高興起來,揚聲問:“是阿妧來了嗎?”
六娘和九娘繞過屏風,到了她床前,看到她的女使正將話本收起來。
“好啊,趁我們不在,你又偷偷看什么好東西?”九娘笑著搶過女使手里的話本。卻是一本《大唐三藏取經詩話》,講那高僧玄奘與白衣秀才猴行者克服種種困難,終于到達天竺取經的故事。九娘不由得心里一個咯噔,看看蘇昕。蘇昕卻神色自若,微笑著答:“玄奘取經的故事,瞎看看的而已。”
程氏輕輕拍了九娘一巴掌:“你蘇姐姐最乖不過的,這個話本好,常來我們家的那位法瑞師傅都看呢。哪像你和阿姍什么亂七八糟的都看!”
魏氏坐到床邊細細打量蘇昕,見她面色比上次好了許多,笑容清亮,精神不錯,心里也為她高興。拉過她的手細細問了問傷勢恢復的情況。
等她們都坐定了,侍女們奉上茶來。外面蘇昕的大哥蘇時就帶著人進屋,一一輪番在屏風外頭問候她。
孟彥弼問候完了又笑著喊:“妹妹,你快些好起來,趁著趙六不在,咱們桃源社要多吃點好的,多喝些酒,將他的份子錢早日花了才是!”
蘇昕卻朗聲道:“不要緊,六郎一貫是個大方的,也是個有錢的。倒是二哥你放心,誤不了參加你的親事!我可是早就備好禮了,響當當的銅錢一整箱呢!”
孟彥弼一怔,聽到里面三個小娘子笑成了一團。他這才明白過來,叫道:“哎?我是這么小氣這么窮酸的人嗎?”
“你就是!”里面三個妹妹笑著高聲喊道。
稍后,陳太初溫聲問候了蘇昕,蘇昕笑著謝過了,又謝了他帶來的御藥。
十一郎上前問安,一口一個姐姐,叫得甜糯糯。蘇昕好久不見十一郎,問過了史氏,讓女使領著十一郎進來屏風里頭說話。一見到他,蘇昕噗嗤笑出聲來:“這是十一郎?不和阿妧七八歲的時候一個樣?就是大了一號!”
九娘瞪起眼:“你莫胡說八道!我哪有十一郎這么胖!”
十一郎笑嘻嘻地團團作揖道:“有其姊必有其弟。我長成這樣,就能時時提醒九姐少吃點。”
連程氏都笑了:“阿昕沒說錯!可不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當年阿妧啊,七歲了,還胖得那手臂一圈圈的,滾滾圓,跟個黃胖似的。我嚇得一天只敢給她吃兩餐飯呢。”
這時,外間匆匆來了個管家娘子模樣的婦人,朝蘇昉蘇時行了禮,進了屏風里,福了福,湊在史氏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史氏有些疑惑,對那娘子道:“家里這些日子何曾發過帖子請人上門。你去回了她,就算是大嫂的妹妹,要來的話,也得先送帖子過來再說。”
“砰”的一聲脆響,程氏重重放下茶盞,站了起來,拿帕子印了印唇角,笑道:“二嫂別急。這帖子呢,是我送的。以前表哥常讓我過府里幫忙設宴招待什么的,多了幾張請帖,我擅自用了一張。這剩下的,今日正好交還給二嫂。”她揮了揮手,身后的梅姑上前,恭恭敬敬地將一疊蘇府的請帖送到了史氏手上。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程氏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史氏剛放下帖子要問她,程氏已拉了魏氏和她手就往外走:“走走走,兩位表嫂,我帶你們去見一見了不起的青神王氏女!榮國夫人王九娘的好堂妹,也是我現今這位大表嫂王十七娘的好妹妹!”
作者有話要說: 注:
1、高似下山目送趙栩離開那段“秋天的黃葉……”引用了鄭振鐸老師翻譯的泰戈爾《飛鳥集》。原文:“Stray birds of summer e to my window to sing and fly away. And yellow leaves of autumn, which have no songs, flutter and fall there with a sign. 夏天的飛鳥,飛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飛去了。秋天的黃葉,它們沒有什么可唱,只嘆息一聲,飛落在那里。”我們這一代的讀者,可能大多讀的是鄭振鐸所翻譯的版本,以直譯為主。冰心的翻譯也不錯。目前網友們可能更推崇徐翰林的譯本,因為豆瓣的推薦,我也買了來看,的確更加詩意。個人對馮唐的翻譯接受無能。戶主一度很好奇馮唐,頗有好感,每次去香港總要在銅鑼灣那家著名書店買幾本馮唐的書。我們也劇烈爭論過他所謂的“金線”。在馮唐翻譯的《飛鳥集》中,我感受不到文字的美感。這個也是見仁見智。
2、原州大捷,借用種諤降服綏州西夏嵬名山部落史實。種家軍、楊家軍、(對,楊家將的那個楊家軍,天波楊府至今還是開封的旅游名地,一門英烈,可嘆可敬。)折家軍,是北宋西軍的主力部隊。但種諤此人比較沒有道德底線。在《宋史列傳94》里可以看到他的殘暴和無底線。比起他爸爸種世衡,相差甚遠。
3、在過常寶老師所著的《中國古代文學史》里,說到《大唐三藏取經詩話》,是明代《西游記》最早的依據,不過沒有孫行者,是猴行者。該書的寫作年代當在北宋,甚至更早一些。全書分上、中、下三卷,名卷分若干段,數量不等,凡17段。每段均有標題;其末尾必有詩一首或二、三首,總括該段故事內容,揭示佛法無邊、信佛則逢兇化吉的宗旨。在書中,猴行者神通廣大,已成為取經故事的主角。各段故事有詳有略,其中不乏精彩的片段。如“過獅子林及樹人國第五”,寫師徒一行進入樹人國,唐僧命小行者去買菜,小行者被人用妖法變作驢子,猴行者前往解救,將作法者的妻子變作“一束青草,放在驢子口伴”。兩相斗法,結果,作法者不敵猴行者。但該書說教意味較重,如“入香山寺第四”,稱蛇子國的大蛇小蛇皆有佛性,故它們“見法師七人前來,其蛇盡皆避路,閉目低頭,人過一無所傷。”元朝的《西游記平話》里已經有了豬八戒沙和尚了。元代磁州窯瓷枕(藏廣東省博物館)和元代甘谷縣華蓋寺壁畫《取經歸來圖》上,也都有豬八戒、沙和尚。
祝大家看文開心。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