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郎站在高似和阮小五的中間, 恢復了平時的云淡風輕:“高似你若信了那小狐貍, 一掌殺了我就是。今夜就只你我二人入宮去, 留他們兩個在此, 明日你帶著你的人回女真, 把這只愛搗亂的小狐貍得留給我即可。”
趙栩冷笑道:“這可由不得你。”
高似想到趙栩方才同自己所言, 猶豫起來。
趙栩沉聲道:“你若食言不救九娘, 不帶我入宮, 盡管帶著我的尸體走。”只要高似存有執(zhí)念, 他就有機會死里求生。
高似嘆息道:“你何必說這種話。你明知道——”他轉(zhuǎn)臉看向阮玉郎:“我答應了六郎,他若隨我北上,我擔保九娘安然無恙回到孟家。”
阮玉郎掃了九娘一眼, 冷笑道:“好, 明日你送她回孟家,以后再如何你不能插手。高似,你不聽我言,若趙栩出了事,你可不要后悔, 更不能誤了大局。”
聽到此話和九娘所言無異,高似一怔, 看了看趙栩, 見趙栩神情堅定如磐石, 嘆息了一聲苦笑道:“不會。”
阮玉郎瞇起眼:“你可別死在趙栩手上。”他看著趙栩道:“你若敢對高似動手,可別怪我不憐香惜玉。”
高似一瞬不瞬地看著趙栩:“你今夜務必和我在一起。你若殺我,九娘便也性命不保。”
趙栩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我明白。既然都說定了, 你們先出去罷,我要和九娘說話。”他看阮玉郎瞇起眼,便對高似道:“今日一別,再難重逢。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以后,你總歸懂的。”
高似心一軟,他拿九娘要挾趙栩,原本就有些慚愧,聽到趙栩語氣懇切又哀傷,戳中他自己心底痛處,一語不發(fā),揮掌便將阮玉郎阮小五往外逼。
阮玉郎心想這兩人都極為狡猾,湊在一起還不知道會弄出什么事來。他看看高似,再看著日頭已落天色漸暗,忍耐著對趙栩和九娘冷哼了一聲:“一刻鐘。”拂袖帶著阮小五退了出去。
高似低聲道:“兩刻鐘。”他轉(zhuǎn)身將房門輕掩上,隔著門,對九娘拱了拱手。
九娘正失望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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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頭還有櫻桃沒有?”趙栩轉(zhuǎn)頭笑,轉(zhuǎn)身抬手替她打起竹簾,見簾子已經(jīng)碎得不像樣垂墜著,干脆用未受傷的右肩頂了開來,有幾根細竹絲在他臉上擦過,立刻就起了三四條細細的紅印。
九娘站在原地,看著毫不在意依舊笑瞇瞇的趙栩,心里刺痛得厲害。她哽咽道:“還有,有許多,很甜。”走上前一步,她伸手想去輕撫他臉上那幾道紅印,見趙栩又驚又喜的神情,一個難為情,手便停在了半空中,虛指著:“刮著了,疼不疼?”
趙栩頭一低,趁機靠在她手上蹭了蹭,輕聲笑道:“疼,阿妧快給我呼一下。”
見他這個關(guān)頭還如此無賴,九娘想哭又想笑,長睫眨了兩下,淚珠掛在睫毛上搖搖欲墜。
趙栩輕輕嘆了口氣:“那我同你呼一記好了。”他往九娘眼睫上呼地吹了一口氣,那顆淚吧噠掉落在她眼瞼下頭。
“乖,不哭。”趙栩伸手牽住她:“來,給你看看我的本事,這個你肯定不會。”
兩人在榻上坐了,趙栩見她盈盈水眸憂色滿滿,笑著從玉碗里挑了根長梗櫻桃,放入口中,三兩下后,湊到九娘跟前,從口中卻取出那櫻桃梗給她看,得意地問:“這個你可會?”
九娘垂眸見那櫻桃梗竟然在他口中打了一個結(jié),呆了一呆,搖頭道:“這個我也比不過你。”
趙栩眨眼道:“以后我教你,比打水漂容易得多。”他從懷里掏出疊得整整齊齊地一疊白色布帶,放到九娘手中:“你安心留在這里,等明早我親自送你回孟家。”
九娘警惕地看向西窗外,不見人影,口中卻說:“不好,你帶我一起進宮去,阮玉郎太過陰險,我怕他為難我六姐!”
她說話間略展開手中的布帶,五指寬,相接的地方打了結(jié),還濕著,上頭不少地方帶著淺淺粉粉的紅色,是趙栩換下來的白涼衫。她心一揪,下船的時候,在趙栩的掩護下,她悄悄把替他包裹傷處時藏起的那一片衣擺掉落在一片水洼中,也不知道陳青張子厚他們會不會留意得到。趙栩趁著沐浴換衣時做了這個是要她——?
趙栩長長嘆了口氣:“阿妧,宮中守備森嚴,難進更難出,你留在這里,夜里不如去陪阮婆婆說說話吧,她倒是真心牽掛榮國夫人的,不像阮玉郎口蜜腹劍。你不要恨她。”他右手卻指了指繡墩,對著房梁做了個甩的動作:“你可做得到?還有,方才阮玉郎那樣騙你,你可不能信他。”最后一句說得響了些。
九娘點了點頭,口中說道:“我做得到。我不恨她。”她雙手交叉上行,做了個上爬的動作:“你是不是擔心我?別擔心,我會去看她的。”
她所想的也是通過阮婆婆和趙元永尋求脫身之計,卻沒想到趙栩連物件也替她準備好了。只是為何要讓她爬到阮婆婆房屋的梁上躲起來?難道他吃準了夜間會有人來救她,怕混戰(zhàn)中誤傷了她,還是怕自己再被人劫持?
“你為何會這么想?”九娘朝梁上指了指:“你不放心什么?阮玉郎騙不到我,方才我們就差點死在弩-箭下。他再怎么演,我也不會信他。”這話卻不是說給門外的高似和阮玉郎聽的,阮玉郎再如何扮作情深款款,她總能一眼看穿他。
門外的阮玉郎側(cè)頭看了看門內(nèi),按捺不住胸中的濁氣,就算趙栩失了判斷的水準,把她帶出了門,他也有把握在她中箭前護住她。這一天,她在他手里,她在生死間來回晃悠了多少回,竟然一點也不知道感恩,還對著小情郎這么情意綿綿。
阮玉郎一甩寬袖,走下臺階,走了幾步,又回頭坐到西窗廊下的美人靠上,側(cè)耳聽里頭兩人說話。聽了幾句,他喚人送了紫竹簫過來,起身看看一院金暉,將簫湊到唇邊。
簫聲沉沉低起,嗚咽著如泣如訴。
高似聽里面趙栩開始說午后陳家門口的事,便雙臂交叉,靠在門外的廊柱下,看著西廊下的阮玉郎,夕陽西下,在他身上灑潑落暉,一院子的白色細石似金砂般泛著光。
高似看著院墻后頭裊裊炊煙升起,風中有柴火燃燒的味道。不知為何,他想起自己兒時的過往,說不盡的委屈憤怒,受不完的羞辱折磨。他睡在馬廄里,后來睡到仆人房里,跟奴隸一樣被使喚被鞭打,看著生母從貴女淪為女奴,經(jīng)常被那個生了他的男人叫到宴席前炫耀,甚至被送到那些客人的房中。他沒有見過她哭,她赤著腳披著近乎透明的軟紗,昂著頭從外院回到后面。
他的第一張弓,是她陪的一個蕭家男子經(jīng)不住她求,隨手送給了她。當時她說,阿似,你將來要殺死這家中所有的男子,殺死這些耶律的,姓蕭的狗東西。他拼命點頭。
還有我。她笑著說的。
他拼命搖頭,她眼中卻只有熊熊烈火。
阮玉郎比他可憐,他生母不要他。可他們所想的卻一樣。他要摧毀契丹,不是因為他生父的家族,而是因為他答應了母親。若不是契丹先起戰(zhàn)事,他母親不會遭難,若不是耶律一族糜爛無恥,他母子二人不會那么慘。
而他自己,竟然也讓陳素母子三人苦了那么多年,他顧忌太多,所以后悔也多。
***
“你殺了趙檀?”九娘聽趙栩說了大雨中的變故,嚇了一跳。
趙栩淡然道:“他和趙瓔珞勾結(jié)阮玉郎,田洗獻秦州,陷害元初,死一百次也不夠。”
九娘比了個五字:“今夜你要是回宮,會不會因此——?太皇太后雖說不喜趙檀,卻更加不喜歡你,只怕會借題發(fā)揮。” 想到一生板正,卻因一己之恨越來越不可理喻的太皇太后,九娘擔心阮玉郎會把趙栩送到趙棣他們手上,趙棣必定會趁機慫恿太皇太后借此拿下趙栩,借此奪位。
趙栩點頭道:“該交待的都已經(jīng)交待了。有高似在,”他伸手在旁邊的茶盞中點了點,在案幾上寫了個“定”字:“有他在,我應該不難脫身。”
九娘思忖了片刻,吃不準趙栩在宮中準備了些什么,也沾水在桌上寫了個“十五”,輕聲道:“小心腹背受敵。”她猜測了阮玉郎種種手段,除了趙棣,趙梣那邊也不能大意。殺人對阮玉郎而言,只是搬開擋路之物,毫無顧忌。
趙栩點頭道:“好。”他心里再沉重,也暫時把一切拋開了,想著自己和阿妧心意相通,她那么為自己著想,說不出的歡喜。
簫聲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幾個回旋后悄然而止。
阮玉郎看向高似:“曲有終,人要散,兩刻鐘已至。”
聽到敲門的聲音,趙栩看著九娘,輕聲道:“阿妧。”
九娘輕輕點了點頭,卻說不出話。
“阿妧?”
九娘用力點頭道:“嗯!我在。”
“阿妧!”趙栩笑道:“我就是多喊幾聲,你不用理我。”說完又連著輕喊了好幾聲阿妧。
見九娘淚眼迷離,趙栩探身拈起一顆櫻桃:“差點忘了,阮玉郎給你遞櫻桃,你需也吃了我這顆。”
九娘含了櫻桃,靠近他,指了指自己鼓起來的一邊臉頰。
趙栩哈哈大笑起來,伸手戳了戳,想起小時候的胖冬瓜大概只被他擰過臉上肥嘟嘟的嫩肉,他忍不住伸臂輕輕抱了抱九娘。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還有高似的一聲咳嗽。
“有件事我不懂,明明你就在我面前,我還是會想你,比看不見的時候想得還厲害。”趙栩放開九娘,微笑著問:“你可明白?”
九娘仰頭看著他:“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不要緊,”趙栩臉一紅:“你見不著我的時候,就想上我片刻好了。哪怕是壞事情,頭一回見你那次,踢過你綁過你那種也行——”
“我雖然不明白,”九娘含著淚笑道:“可也會常常想到你,想不起壞的,只想得到你的好。再怎么騙自己,再怎么想忘記,還是會想起。”
趙栩只覺得全身傷處一點都不疼了。兩人就這么對視著,相顧無言,一個帶著笑,一個含著淚。
門開處,阮玉郎冷聲道:“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 明日更忙,先請假斷更。
有更是驚喜,無更莫失望。周一正常。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