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都堂出來時, 廣場上的官員們已散去,殘暑的酷熱還未消,各處燈火通明,宮人軍士內侍各司其職, 這大趙朝堂的核心之處肅穆靜謐。
張子厚仰頭看了看不遠處大內的殿閣飛檐, 嘆息道:“我大趙人才濟濟,卻被這些累贅人耽擱了。當年陳漢臣執掌樞密院時, 何來這許多廢話?”
九娘心中沉甸甸的,四個時辰,樞密院方擬定了迎戰洛陽叛軍的計劃,無數爭論反駁各持己見猶豫不決縮頭縮尾。
“紙上談兵, 又害怕擔戰敗之責。”九娘不禁也嘆息了一聲:“多說多做不如少說少做, 少說少做不如不說不做。這是大趙官場歷來的規矩吧。不然張理少和陳表叔你為何被冠上獨斷專行的帽子招人厭恨?”
張理少聽到九娘把自己和陳青相提并論, 笑道:“當年陳漢臣還是太尉時, 有先帝一力支持,又拳鎮文德殿, 腿掃垂拱殿, 可謂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我在樞密院是也有諸多掣肘, 若遇到戰事,恐怕也比朱相謝相他們好不到哪里去。兵部戶部那兩個尚書都不是軟柿子。”
“說得也是,先前聽六哥說起變法一事,甚是令人向往, 想必能一掃陳垢, 精簡官員, 至少能將這四個時辰的爭論縮短不少。”九娘不自覺地又提起了趙栩,這些日子,她已經警醒自己許多回,可不知不覺,無論是在前朝還是后廷,她總會想到趙栩會如何想如何做,他曾經說過什么,甚至這般脫口而出。
張子厚振奮起來:“不錯,這長夜已經黑了好些時候,也該一掃陰霾見見大日頭了。”他轉頭看著九娘的側臉,不知道她在出什么神,總和殿下相關吧。暗夜里月色迷離,兩側廊燈在她秀致臉頰上投下長睫陰影,微微顫動著。
“殿下吉人天相,必會平安歸來。”張子厚想來想去,說了句俗氣的寬慰話,只恨自己舌燦蓮花燦不出什么貼心的話來。
“對了,章叔夜已經去洛陽了?”張子厚低聲問道,岔開話題興許她會少難過一些。
九娘回過神來,點了點頭:“今日一早就帶人出京了,里應外合應該能把我六姐救回來。算來我二哥也快從杭州回來了。有表叔在秦州,元初大哥從夏州圍魏救趙,擊敗西夏和回鶻是遲早的事,還有太初他,這兩日應該登陸海州了。”
兩人相視而笑,九娘深信趙栩這些日子沒有音訊是他有意為之,信心滿滿。張子厚卻將憂心忡忡掩飾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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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栩脫險的消息還未傳出永興軍路,汴京先收到了極壞的消息。福建路、兩浙路、江南東路高舉“除奸佞”的大旗,擁護洛陽新帝,奉太皇太后懿旨往汴京而來,福建路水師不日將抵達海州,將和陳太初遭遇。兩浙路和江南東路的叛黨直往淮南西路而來,黃州、舒州、廬州皆已失守。
至此,大趙二十六路烽煙四起,汴京身陷重圍,只有東四路和京西兩路可馳援京師,然而,這六路之中,又有幾分可信,敢不敢讓他們靠近汴京,又成了二府諸位相公頭疼之極的事。草木皆兵之下,似乎人人都可能倒戈向洛陽那邊。
正當朝中和京師百姓都人心惶惶之時,趙栩脫險的消息終于到了汴京。九娘緊緊捏著手中細長的紙條,“平安”兩個字飛揚跳脫,似乎活了過來直撲入她心里。十幾只飛奴正急急啄著地上的粟米粒。
看到惜蘭遞上的帕子,九娘才驚覺臉頰上涼涼的,可還是要盯著那兩個字,心頭洶涌激蕩得發疼,忍不住輕聲笑道:“我犯傻了,該笑的怎么倒哭了——”
可她的確想摟住一個人放聲大哭一場。姨娘、慈姑哪怕有一個人在她身邊,也許她早就這么做了。
慈寧殿里,陳素眼巴巴地看著向太后手中那張紙,雙目泛紅,低聲一再問九娘:“是六郎寫的么?不是誰用來哄我們的?”她雖然不得已做了修道之人,卻放不下一雙兒女,也知道當下京城岌岌可危,若有趙栩的音信能讓臣民們定心不少。
趙淺予又哭又笑著說道:“誰敢拿這哄我們?阿妧說的肯定不會錯。”
九娘笑著搖頭:“是六哥親筆,不會錯的,學他字的人雖多,可哪里寫得出他的銳氣和靈氣,放心吧。”
向太后將字條遞給趙梣:“祖宗保佑,上天顯靈。”她看向陳素:“不枉你每日誠心祝禱,這下總算一塊大石頭落地了。阿妧你說,六郎這消息要昭告天下還是瞞著?”
“娘娘,洛陽偽帝急著娶我六姐,想來頗多文臣反對趙棣自立。福建、兩浙等四路亮出了造反大旗,這應該是阮玉郎傾其所有的招數了。眼下臣民士氣低迷,正需要六哥平安的消息大鳴大放,既能讓洛陽弄不清真假,也能振奮軍心。想來不出一個月,六哥就能帶著西軍抵達城外。”九娘眼中神采飛揚,趙栩只給了她兩個字,可她明白,他壺口瀑布縱身一躍,要的就是明里暗里阮玉郎的勢力全部暴露出來。
天時,趙栩他壺口脫險,上蒼庇佑。地利,女真水師大敗,西軍揮師東來,只要汴京守住城池,便能和陳太初會合,將南北叛軍一網打盡。人和,天下民心維護正統,只要趙梣平安,洛陽篡位之罪名遍難以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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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得上天庇佑,自壺口瀑布脫險,現身于永興軍路京兆府鬧市中,宣告與洛陽偽帝趙棣斷絕兄弟骨肉親情,即將率領西軍增援京師平定叛軍。藉由官府和各地商旅的傳播,加上元旭匹帛行和軍中刻意宣揚,消息很快便傳遍了中原大地。
樞密院里對守城一事卻不樂觀,北三路發兵時四萬人,如今已集結了近十萬廂軍。福建水師向來彪悍,兩浙和江南東路也殺來五萬人,一路還會再征募兵丁。若再有造反叛變的,兩邊只怕夾擊而來的不下于二十萬人。京城禁軍跟隨天波府佘太君和陳青西征,加上不斷支援永興軍路的,陸陸續續已有四萬人,留守的如今只有□□萬人,還包括了中元節后征募的新兵。
這邊二府及各部又開始爭執,如此惡劣的情勢下,是退往應天府等燕王,還是繼續堅守汴京,二府求穩者眾。應天府的南京留守乃是定王老殿下的次子,三番五次上書請陛下和太后遷往南京,有陳太初領軍的東四路作為屏障,比坐守京城更安全。
張子厚和鄧宛卻有向太后趙梣的支持,執意堅守不退,以免洛陽士氣高漲甚至失去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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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依依不舍地浸入洛水之中,河面鋪金,倒映著殘陽如血。
阮玉郎負手站在岸邊,修長背影也鑲了一道金邊。
高氏以為趙栩平安的消息是汴京和陳青刻意捏造的,算是最后的負隅頑抗。她在深宮中幾十年,越發自欺欺人了,先前她還真的以為福建路、兩浙和江南東路都是應她所召,倒把她自己感動得老淚縱橫,著實可笑。
趙栩跳入那樣的瀑布里還能不死么?上天庇佑?上天何時帶眼識人過,他爹爹,他,誰被庇佑過。
除了動用軍中力量的時機不妥,以至于不得不又扶持趙棣這個傀儡;除了女真人剛愎自用,竟然敗在陳太初手中,還敗得那么慘;除了小五不幸遇難,除了中元節大鬧京師里應外合的戲未能唱成……
不順利的事,他這一生經過太多,沒什么大不了,總有一條路能走通,能得到他想要到的結果。至少,以他手中的兵力,加上即將抵達的女真和契丹騎兵,汴京無論如何也支撐不到援兵來。何況大趙的那幾個宰相,誰又會相信前去增援的禁軍是不是真的增援。
他的命,荊棘滿路,他也要討回本該屬于他的一切。就是上天反對也沒有用。只可惜,這條路,他只能獨自一人走到底。
最后一絲云霞也漸漸淡去,天上不見月亮,星子露出臉來,看著洛水邊的謫仙,風姿綽約,宛如昔日羅襪生塵凌波微步之洛神,為何竟黯然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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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消息后頭跟著好消息,好消息后又跟著更壞的壞消息。趙栩脫險平安歸來才令人安下心來,生出許多期盼。緊接著傳來的是契丹壽昌帝駕崩,繼位的卻不是皇太孫耶律延熹,而是他的叔叔。個中爭斗,遠在京師的九娘無法想象,只知道耶律延熹和耶律奧野逃往夏州,要收回當初借給陳元初西征的契丹西京道兵馬,意欲奪回皇位。
斥候急報樞密院,契丹新帝登基后便宣布皇太孫參與的四國和談令契丹蒙羞,理當作廢。剛剛在陳太初手下折損了六萬精兵的女真人,不僅派出使臣參加契丹新帝登基大典,更主動將先前四國和談得來的室韋和烏古部奉還給契丹。因此契丹新帝深得民心,更與金國結盟,鐵騎揮兵南下,劍指真定府和河間府,欲趁火打劫,瓜分大趙國土。
朝中更是悲觀,蘇瞻請求太后和官家認真考慮退守大名府一事,并且詳細在輿圖上做了解釋。契丹宮變,是阮玉郎最后一招,不僅立刻解了西夏梁氏的后顧之憂,更令汴京三面是敵,有圍城之困。
九娘看著眉頭緊蹙不再反駁蘇瞻言語的張子厚,緩緩搖了搖頭,堅定不移地道:“生死乃小事,大節不可棄!京師,乃大趙萬民歸心之處。史上但凡因戰禍遷都者,皆衰落,所謂中興,人丁、國庫、人才皆遠遠不能與盛世相媲美。如今西邊的夏國、北邊契丹和女真,東有高麗來犯,阮玉郎要的就是我們慌亂害怕崩潰,若是給他得了汴京,趙棣告太廟,行大典正式登基,隨之異族四國危害立時可解,那暗中割讓國土之事,只要隱瞞不報,興許幾十年后才有人知曉。成王敗寇一旦刻入百姓心中,趙棣反而成了正統,官家則變成流亡之人,絕不可取。只要官家還留在汴京不走,趙棣就算贏了也是篡位之人。棄京師者棄帝位!”
還有六郎說過,他一定會回汴京的,她不能放棄,只要上下一心,汴京三重城墻,定能守到他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