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離開藏經閣, 謝渺便沉著臉越走越急。
她知道,她就知道!崔慕禮也好,周念南也罷,他們均隨心所欲慣了, 看上某樣東西便不擇手段地想要得到——
但她是人, 一個活生生的人, 她有思想、有意愿, 更有權利去選擇想要的生活。
無論在外人眼里, 出家當姑子多可笑荒謬, 于她而言卻是報答佛祖給予新生的最好方式。她不稀罕當勞什子的侯府夫人或崔家主母, 今生她所求的,不過是一盞青燈常伴古佛。
但是他們卻不懂, 不僅不懂, 還非要強求。
此時的謝渺陷入了偏激而濃烈的情緒中,她滿心想著,既然無法改變他們的執念, 那便一不做二不休, 將頭發絞光了先,他們再有通天的本事, 難不成還能將她的頭發變回來?
謝渺向過路的女尼打聽,得知慧覺師太午膳后在前殿講經,便二話不說地沖了過去。
殿內傳來師太講經的聲音,輕緩而耐心, 柔和中有種撫慰人心的力量。她透過縫隙往里瞧,殿內弟子圍坐, 每張臉上都寫滿虔誠。
謝渺的理智逐漸歸位。
她沒有進殿,便站在門外靜靜聽完一場經。
一輪講經結束, 弟子們陸續離開大殿,慧覺師太正準備下場的課業時,只見一道影子進入殿內。
“師太。”
慧覺師太抬頭,見謝渺站在不遠處,身形纖瘦,背卻挺得筆直。
慧覺師太笑道:“謝小姐。”
“我在此住了半月,大家仍稱呼我為謝小姐,未免顯得太生疏。”謝渺神色自若,道:“我想請師太替我起個法號,喊著也順口些。”
慧覺師太婉言推脫:“此事不急,待我回去后翻閱經書,替你細思慢想。”
謝渺道:“我倒有個想法,苦當自樂,無有代者……便叫我為妙樂,師太以為如何?”
慧覺師太默念一遍,夸道:“甚好,甚好。”
謝渺忽然跪下,道:“師太,我心意已決,便請你替我落發,重啟新生吧。”
慧覺師太剛要回絕,不知想到什么,怔怔地問:“你都知道了?”
有些話并不用說得太明白。
“是。”謝渺道:“我理解師太定有苦衷,但師太亦不妨看看我,仔細地看看我。”
慧覺師太忍不住端詳起她。
她言辭懇切,神色坦蕩,如一泓淺水,向往更深奧的海域,渴望投入更寧和的境界。
慧覺師太長長嘆出口氣。
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謝小姐既已決意,旁人又有何立場阻撓?
*
大殿莊嚴,檀香煙煴。
謝渺跪在佛前,慧覺師太立在不遠處,身側的桌案上擺著一枚淡釉凈瓶,一銅盆清水,一把剪子,以及一把戒刀。
慧覺師太輕捻著手中佛珠,問:“謝小姐,你當真要阪依佛門嗎?”
謝渺道:“當真。”
慧覺師太微微頷首,一旁的女尼會意,上前取掉謝渺的帽子。
烏潤的青絲散落肩頭,謝渺雙手合十,道:“師太,請開始吧。”
慧覺師太拿起凈瓶,取出其中的柳枝,朝謝渺的頭頂輕灑甘露,一次,兩次,三次,邊吟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①
殿內在吟唱,殿外的妙如急得團團轉。
吟唱完便是剪發,剪發后便是剃度,若謝小姐真剃成個大光頭……啊啊啊啊,公子怎么還沒趕到?
她瞪向不遠處的妙容,故意挑釁,“聽說崔二公子極為心悅謝小姐,若謝小姐真出了家,想必會重罰你吧?”
妙容目不轉睛地望著殿內,分神回道:“咱們彼此彼此。”
妙如見她一臉沉著,竟也找回幾分鎮靜。罷了,若公子趕不及時,只能由她上前去打斷剃度,反正無論如何,都不能順了謝小姐的意。
憶起半月內與謝渺的相處,妙如有些許的愧疚,隨即又被使命感給強行摁下。
她是公子的人,自然要全心為公子著想!
殿內,慧覺師太已吟唱完畢,放下凈瓶,改拿起剪子。她從謝渺耳畔挑出一綹發絲,念道:“第一剪,斷除一切惡——”
謝渺合上雙眸。
門外的妙如與妙容腳步一動,正待沖過去時,一抹靛青色比她們更為迅捷地闖入大殿。
“師太,且慢!”
來人俊美非凡,氣宇軒昂,不是周念南又是誰?
慧覺師太動作一滯,低頭望去,只見謝渺眉間結霜,道:“師太,無需理會閑雜人等。”
周念南臉色極差,對慧覺師太道:“師太,勞您白費功夫了,謝渺不能出家。”
謝渺卻堅持:“師太請繼續。”
周念南緊跟著道:“師太,請收起剪子,以免誤傷到他人。”
慧覺師太夾在他們中間,頓時左右為難,里外不是人。
“阿彌陀佛。”她往后退了一步,對他們道:“兩位不如借此機會,將心結好好說開。”
她將剪子放回桌上,轉身離開了大殿。
殿中獨剩周念南與謝渺,他迫不期待地上前,想要拉謝渺起來——然而下一刻,他卻改變了主意,選擇跪倒在她面前。
他扶住她的肩膀,認真地道:“謝渺,不要出家。”
謝渺平靜地回視,“周三公子,你執念太重,或許該學學我,從佛經中參悟人生。”
“為何要參悟?”他反駁:“你我本是紅塵中人,該愛嗔癡恨,該為情所困。”
謝渺道:“周三公子,你是侯府公子,擁榮華權貴,享鮮衣美食,眼前的情愛無非是一時昏頭,待冷靜下來便知——”
“能冷靜我早已冷靜!”他低喊出聲,在苦笑中自嘲,“你以為我不想嗎?忘掉你,去喜歡其他女子,都好過向你搖尾乞憐,奢望你回頭看我一眼。”
如她所言,他生來便尊貴,恣心所欲,直到遇上了她。
“謝渺,是你的錯,明明是你的錯。”他道:“是你從平江來京城,選在四年前的那日入城門。是你的馬車太舊,吸引了我的注意。是你碾了我的銀票,狠狠甩了我一巴掌,害得我輸掉三千五百兩白銀。是你以崔二表妹的身份出現,刻意偽裝性格,激起了我的好勝之心……”
“是你又莫名其妙恢復本性,尖牙利嘴地回擊崔夕珺。是你在遇狼時不聽話地睜眼,勇敢地救了我一命。是你叫我入宮保護姑母,也是你告訴我,要帶著念西的份去建功立業……”
他聲聲控訴,偏又蘊著無盡情愫,曾經桀驁不羈的青年褪去滿身矜傲,只為得到她大發善心的垂憐。
謝渺恍了神。
原來他們有那樣多的共同回憶嗎?從年少時的第一面起,兩世的歲月,她與他,她與他……
他注意到此,面上劃過喜色,脫口而出道:“謝渺,我愛你。”
溫熱從掌心傳遞,觸動指節上的凍瘡,細密的疼流進謝渺心底。
她感到喉頭凝滯。
不再是前世成熟冷漠的宣平侯,不再是初見時毒舌飛揚的紈绔,周念南在不知不覺中,已成長為一個她全然陌生的人。
他將自己的情意攤開,毫不保留地呈現,想要以此留住她。
可怎么留呢?
她茫然地想:他活在今生,而她的情全留在了前世。貧瘠的土地培育不出稻谷,好比她,即便有所觸動,也無法給予他要的感情。
她艱難地啟唇,“周,周念南……”
話未說完,他便冷了眸,回身取了桌案上的剪子,又扯開發間玉冠。
同她一樣,披頭散發,儀容不整。
“你非要出家,行,那我便與你一起。你當姑子,我便做和尚,你念經,我便訟佛,你洗衣清掃,我便劈柴燒火。”
他捉起一大把頭發,動作利索地往下剪。謝渺被嚇到,連忙去搶剪子,被他偏身躲了開來。
謝渺失聲罵道:“周念南,你瘋了嗎!”
周念南斜唇一笑,滿不在乎地道:“是,我是瘋了,我要與你一起瘋。”
說著竟真剪下了小綹頭發!
“你!”謝渺氣到哆嗦,指著他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這樣肆意亂來,有沒有想過定遠侯夫人!”
周念道卻道:“我父母有我兄長,有我長姐,便連佛祖都有信徒茫茫……而我卻滿心只有你。”
謝渺難以招架他的直白,狼狽地別開了眼。
周念南環視四周,一座座佛像雄偉,慈悲肅穆,似乎在憐憫他,又似乎在勸他放下。
放下?
不可能,此生都不可能。
周念南道:“我不信佛,卻愿意為你阪依佛門,有情墮入無情門,我倒要看看,是佛祖渡人厲害,還是我情能撼動天地。”
他擲地有聲地說出最后一個字,再想剪發時,謝渺扯住了他的袖子。
即便是袖子,也是她第一次主動牽住他。
他眼中逐漸亮起神采,猛地抱住了她。
“謝渺,謝渺,你嫁給我,你嫁給我……”
謝渺掙扎了下,周念南反倒摟得更緊。她深怕他繼續發瘋,便干脆不再動作,由他抱著的同時,思索該怎么穩住他。
時間靜謐地流淌,不知過去多久,謝渺輕推他,“周念南。”
周念南不愿松開,他珍惜這得來不易的擁抱,“嗯?”
謝渺道:“我不剃度了,你先松手。”
周念南狐疑,“你當真?”
……當然是假!
謝渺忍著心虛,和顏悅色地道:“對,我想通了。”
周念南勉強離開些,仍環著她的腰,“想通什么了?”
謝渺不動聲色地道:“寺廟苦寒,清修磨人,我得重新想一想,到底該何去何從。”
這話甚和周念南的意,但他何嘗不知謝渺的狡猾?三言兩語搪塞住他,待他走后,說不定回屋便絞了頭發。
“騙子。”周念南湊近她,盯著她的紅唇,“謝渺,你休想騙我。”
謝渺立即變臉后退,而他收攏手臂,她便輕易撞回他的懷里。
他捻起她的下巴,在她明凈的瞳中找到自己,如鷹隼瞄準獵物,俯首便要吻下去——
“念南。”
熟悉的清冷嗓音響起,周念南有片瞬停滯,與此同時,謝渺借機推開了他。
她翻身滾到角落,強作鎮定,望向門口。
他徐徐收手,戒備萬分,同樣望向門口。
崔慕禮背光而立,面容辨不清喜怒,唯有語氣不容置喙。
他道:“阿渺是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