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一向挺佩服肖開元,因為他始終能在枯燥的工作中始終保持激情,這太不容易了。剛參加工作時,二狗也挺有激情,有活兒搶著干,沒活兒也要找活兒干,那時候覺得拿著公司幾千塊錢的工資,一定要創(chuàng)造出相應的價值。但這樣的激情只持續(xù)了三四年,到了現(xiàn)在,盡管二狗的工資翻了幾倍,但對工作是避之不及,能少干就少干,能混就混。而且二狗發(fā)現(xiàn),不僅僅二狗是這樣,很多人的工作熱情都會在工作第三四年開始退卻。而這個時間,卻又恰恰是職場生涯中最重要的分水嶺,很多人都是因為慵懶,在這個“分水嶺”被“分”了下來。肖開元不一樣,他始終對工作保持著絕對的熱情。曾經(jīng)有同事這樣評價肖開元:“只要咱們公司來了活兒,肖開元肯定像脫了韁的瘋狗一樣沖上去干。”請注意,不是“脫了韁的野馬”,是“脫了韁的瘋狗”。盡管這個玩笑有點過分,但不是“瘋狗”一詞絕不足以形容肖開元對待工作的瘋狂。
因為肖開元是“脫了韁的瘋狗”,所以他的職場越發(fā)展越順。因為孔二狗是“曬太陽的懶狗”,所以二狗已經(jīng)開始裹足不前。二狗不承認自己的天資比肖開元差,職業(yè)發(fā)展跟天資無關,只跟肖開元的“瘋狗”精神有關。
整整一下午,肖開元都在認真做標書。盡管進入公司兩天遇到的人是“欠蹬”潘東子、“悶騷男”馮然、“鬼混女”張青、“藏傳佛教俗家弟子”何華華這么幾個要么有性格缺陷要么不認真工作的人,但根本不影響肖開元的“瘋狗”斗志。畢竟他是領導,不但這事兒是他負責,而且他必須要在這標書上表現(xiàn)出一定的水平。有水平,才能服眾。
其實,在沒正式做這個ABAB軟件的行業(yè)研究之前,肖開元對這個行業(yè)的了解實在是太少了。沒辦法,他只能在標書的表現(xiàn)形式和美觀程度上多下功夫,多做文章。只能把標書做得像張藝謀、張紀中等人拍的武俠片兒似的,用形式的華麗掩蓋內(nèi)容的貧乏。
張藝謀、張紀中拍的武俠片兒,要是除去劇中的人物只看風景和布景,那實在是太美輪美奐了,讓人不得不發(fā)自肺腑地贊嘆祖國的大好河山,但是一旦加上劇中的人物和對白……那就沒法看了,沒有超乎尋常的忍受能力根本看不下去,除非是想去那景點旅游。二狗甚至認為,當?shù)芈糜尉趾驼块T應當為此給兩個大導演頒發(fā)“軟宣傳”榮譽獎。
肖開元的標書就得這樣,內(nèi)容不咋地,但是“風景”得好,必須好。因為要用幾天的時間迅速了解這個市場,讓內(nèi)容充實起來絕對不可能。
記得幾年前央視的《笑傲江湖》播出前,二狗看見留著一把象征著藝術家派頭的大花白胡子的張紀中對著攝像機鏡頭激動地說:“就我這片兒里的風景,就這山、這小溪、這霧氣,哪個觀眾看見能不喜歡?!”按這個邏輯,標準小白領裝扮的肖開元也應該對著攝像機鏡頭激動地說:“就我這標書的PPT制作水平,就這用圖表說話的能力,這些專業(yè)術語,這顏色搭配,哪個客戶能不喜歡?!”肖開元應該還有后半句:“雖然說里面內(nèi)容有些空洞吧。”當然二狗認為張紀中可能也有后半句:“盡管演員和演員的演技差了點兒吧。”
不過,肖開元標書內(nèi)容空洞是有原因的,因為這個軟件的確太新了。互聯(lián)網(wǎng)上只能搜到十條相關信息,使用該軟件時間最長的客戶也不超過一年。就連資深的IT人士聽到軟件的名字都會愣神,然后追問這軟件是干什么的——他們聽都沒聽過。正因為這樣,肖開元也有這自信:競爭對手的內(nèi)容肯定同樣空洞。所以,肖開元又打磨了整整一下午的“風景”。
下班前五分鐘,馮然發(fā)來了翻譯稿,何華華也發(fā)來了一些公司以往的模型。這倆人跟約好了似的,一前一后相隔不到一分鐘。
“都是些老油條。”肖開元暗罵一聲。馮然和何華華的確是老油條,知道在截止時間之前那一刻給肖開元發(fā)文件。如果文件發(fā)得早,說不定肖開元還會安排新工作,而且,會找出漏洞讓他們改。
“Eric,收到了嗎?”
“收到了。”
“有什么問題嗎?”
“……快下班了,你收拾一下回家吧。”
反正人家早就算計好了,那干脆肖開元就這么說吧,有點上火也實在沒轍。看著馮然那張有些得意的臉,肖開元真想沖上去撓他兩把,但臉上還得流露出頗為真誠的微笑。
“Eric,我……也走了。”張青雖然是進了辦公室,但是有一半時間趴在桌子上不動,看得出來,酒勁兒還沒過呢。
“身體還是不舒服吧,早點回家吧,要是明天還不舒服,也請假吧。”肖開元知道張青明天肯定活蹦亂跳了,但是他還得假惺惺地這么說,畢竟自己是空降領導,要是一來就把下屬得罪了,那以后的工作也沒法開展了,必須要裝出善解人意甚至姑息縱容的態(tài)度來。
“明天估計就好得差不多了,你還加班啊?”一天沒干活的張青看著加班的肖開元有點不好意思。
“嗯,加班寫點東西。”
肖開元加班是常態(tài),習慣性地每天工作十二小時。
“你加班寫什么呢?”出現(xiàn)在肖開元面前的是“潘東子”那張熱情洋溢的臉。
“就是今天駱總說的那個標書啊。”
“怎么?很難寫嗎?需要我?guī)兔幔俊薄芭藮|子”胸前的“紅領巾”又在迎風飄揚了。他這句話是有遞進關系的,雖然省略了幾句,但是大家都能聽得懂他的意思:“怎么?很難寫嗎?寫不好嗎?那找我?guī)兔β铮銓懖缓脹]關系,有我呢。”
“暫時不用,等我寫完了再發(fā)給你看吧。”肖開元只是在十分必要的情況下偶爾虛情假意一下,不大可能說出“你多多指教”這樣肉麻的話,盡管他知道“潘東子”想聽到這句。
“反正,有什么為難的跟我說吧,駱總不都說了嗎……”
“嗯……嗯。”
終于,辦公室的人都走光了,肖開元長舒了一口氣。這些寶貝,終于都走了,這世界終于清凈了點。
肖開元先看了看馮然翻譯的東西,不由得又感慨了一下:這廝的英文水平跟中文水平一樣高。肖開元的英文就夠好了,但是他覺得馮然肯定要比他更高一個層級,用詞更準確,讀起來更順口。
肖開元又翻了翻何華華整理的東西,選出了一兩個成功案例中適合本項目的市場份額、市場規(guī)模和市場潛力等的數(shù)學估算模型。其實肖開元心里比誰都清楚,這些模型問題多多,算出來的結果總是和實際相差甚遠,但是這東西還必須得有,用《瘋狂的賽車》里那倆殺手的話來說就是:“不這樣不專業(yè)。”而且,這些花里胡哨的模型,也的確能糊弄住一部分客戶。
以前肖開元和二狗所在的公司做法更過分。盡管客戶百分之九十都是中國人,但是總是找些老外去講標書、講模型。本來模型就夠復雜的了,再讓一個口齒不怎么清晰、帶著奇怪語調的老外去講(比如印度人),肯定能把在場的中國人都聽迷糊了,剩下那幾個以英文為母語的客戶雖然能聽得懂講的是啥,但是老外的數(shù)學普遍差,絕大多數(shù)也會被忽悠住。
這其實是抓住了客戶的心理弱點:你聽不懂我們講的是什么,那說明你英文差,在上海,有哪個白領好意思承認自己英文差?你聽得懂我們在說什么但你不明白我的模型,那說明你沒文化,沒文化你好意思發(fā)問和質疑?就這樣,別說這些模型在理論上通常沒什么大問題,就算是真有問題,也沒幾個人會當眾質疑。
當然偶爾也能遇到幾個明白人,看出了一些破綻或者追著問不明白的地方,而且是追著跟老外一起去的中國人問,句句直指要害。二狗就遇到過,被追問得滿頭是汗,但是這樣的人實在是鳳毛麟角。在咨詢業(yè)干了這么多年,二狗就遇上了兩三個。
肖開元自然深諳這一套路,弄個花里胡哨的模型再把“TM”標識往右上方一貼,的確能唬住一大批人。
把這些東西都做完,肖開元也該回家了,當然還是地鐵一號線的末班車。
下電梯時,肖開元看了一眼手機,十七個未接來電。工作太投入了,靜音的手機一直沒看。
肖開元不用看也知道,這些電話,應該全是催債的。他已經(jīng)快半年沒接到過朋友們找他喝酒或者找他玩兒的電話了。
果然十七個電話分別是五個人打來的,一個是他賭博時的莊家,一個是借他高利貸的,還有三個,是曾經(jīng)借給他錢的朋友。
從人民廣場一上車,肖開元就開始挨個回撥,他知道,該面對的總歸要面對,不通電話肯定是最差最差的選擇。
肖開元第一個電話撥給了他賭球時的莊家。
“你怎么不接我電話?!”還沒等肖開元說話,電話那邊莊家就急了。
“我剛才在開會。”
“那怎么才回電話?”顯然莊家對肖開元不接電話很不滿。
“我現(xiàn)在上班了,要是在辦公室里接你的電話,我還有法工作嗎?呵呵。”
“這幾天我這邊出了點情況,你能不能先還我一部分錢?”
“咱們不是說好了嗎?我的確是沒錢,我現(xiàn)在兜里一百塊都沒有。”
“我這實在是苦啊,咱們雖然說好了,但是你欠我的錢太多……”
“實在不好意思了,我近期的確是拿不出來,還得按咱們說好的方式還。”
“那……”
“對了,以后上班時間最好別打我的電話了,打了我也沒法接,如果我以后不接你電話你也別擔心,我晚上會打給你。”
“……好吧!”
“那改天咱們再聯(lián)系吧!”
以前的肖開元不但不愛說話,而且總是唯唯諾諾,別人說什么他就聽什么。現(xiàn)在的肖開元,學會了談條件。
肖開元第二個電話打給了借他高利貸的人。
“不好意思,最近剛剛上班,現(xiàn)在才回你電話。”吃一塹長一智,一接通電話肖開元就先說話,堵上了對方的嘴。
“沒事兒,沒事兒,現(xiàn)在上班了?”這一招兒果然奏效。
“嗯,才第二天。”
“我跟我老婆也說,像你這樣的人就應該好好工作,你和我們不一樣。你還年輕,這點賬不算什么。”放高利貸的聽說肖開元上班了,估計心里肯定踏實了不少。上次他看見肖開元那亡命徒似的架勢,真怕肖開元成了賴賬的滾刀肉。
“嗯,現(xiàn)在挺忙的。”肖開元也知道放高利貸的下一步想說啥。
“不過兄弟,到月底,這利息你肯定是要付,我們從來都沒做過這么低的利息,你不要再……”
“這不還沒到日子呢么,呵呵。”肖開元打斷了他的話。
“那到了日子可不要……”
“沒事,等著吧。”
以往的“杵窩子”肖開元在兩個人的對話中總是處于下風,無論跟誰溝通都是。但今天,肖開元面對這個曾經(jīng)叫囂著要跟他一起跳樓的債主,居然也占據(jù)了上風。
肖開元的第三、四、五個電話都是打給曾經(jīng)借給他錢的朋友的,有同學,有過去的同事。能借給他錢的人,自然是基于對肖開元的認可,他們應該都不知道肖開元現(xiàn)在的處境有多糟糕。可能給肖開元打電話的這三個人中,也不一定是想逼債的,沒準只是想關心一下肖開元。
已經(jīng)在江湖中滾了一圈的肖開元現(xiàn)在很能把握別人的心理,他知道他的朋友肯定不能因為這點兒錢跟他翻臉,也不能因為這點兒錢上門來索要,無非就是想知道他還錢的大致時間,但他肖開元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把這錢還上,咋辦?搗糨糊唄。
這三個電話打的過程和內(nèi)容都雷同。
“不好意思啊,剛才我一直在開會,我這不新?lián)Q了家公司上班么,挺忙。”
“哎呀,換公司了,現(xiàn)在在哪兒上班呢?”
“MIF,人民廣場這里。”
“肯定還不錯吧!”
“嗯,有點忙。對了,上次跟你拿那兩萬塊錢,我本來上個月就想還你了。但是我這不剛換工作么,再說我的家人現(xiàn)在身體有點兒不好……”
肖開元太了解他的這些朋友了,只要他先說出錢這事兒,他的朋友肯定都會說:“錢不急,你先用著吧。”而且“家人身體不好”這一法寶再一祭出,肯定沒人好意思跟他催債了。
果然對方的回答和肖開元想的都一樣:“錢不急,你急的話先用著吧,以后再說吧。你家里誰身體不好?”
“我哥。”肖開元是在睜著眼睛說瞎話。他哥弱智這毛病,這輩子應該是都治不好了。他說他哥“身體”不好似乎也有理可依。
“哎呀,不嚴重吧。”
“嗯,沒什么大事兒。但是你那錢……”
“我說了,我那錢不急,你總提這個干嘛!”對方徹底被肖開元弄得不好意思了。
“唉,你現(xiàn)在工作怎么樣?忙嗎?”肖開元岔開了話題,他知道,火候已經(jīng)到了,再燒就過了。
“還行……”
三個電話基本都以肖開元解釋為什么不還錢開始,以聊家常結束,結果都是其樂融融。肖開元估計,這三個人在一個月內(nèi),肯定不好意思再給他打電話催債了。
肖開元這五個電話打了一路,從人民廣場一直打到了錦江樂園。坐在他旁邊的兩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也一直沒下車,一直把肖開元的五個電話從頭聽到了尾。這倆女人不停地打量肖開元:“這人穿得挺體面,看著像個人似的。他究竟是干什么的,欠了多少錢?這電話還打不完了?”這倆女人的眼神中,有好奇,有鄙夷,還有……
當肖開元把電話放進口袋以后,這倆女人趕緊目視前方,假裝若有所思。肖開元額頭上有了點汗,畢竟在這公眾場合被催債的確是挺沒面子的,但他還是正了正自己的領帶。
“看我做什么!”肖開元心里暗罵了一句,下車了。肖開元很開心,以前很多自己搞不定而且不愿意去面對的事情,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能夠搞定而且敢于坦然面對了。
在以往的二十多年里,肖開元絕對是父母和所有老師眼中的好孩子:不愛說話、學習成績好,勤奮、誠實老實,從不惹是生非。但是這樣的“好孩子”到了社會上缺陷就暴露出來了:沒主見,做事不懂得圓滑,缺乏領導氣質不能服眾……
肖開元現(xiàn)在變得有點壞,或者說,肖開元變得成熟了,甚至成熟得都有些世故了。過去的那段日子所經(jīng)歷的事,讓肖開元不得不“壞”,不得不“成熟”,不得不“世故”。
出了地鐵到家的這段路上,肖開元又給家里打了個電話,這次接電話的不是媽媽,而是爸爸。肖開元撥這個電話時心里很踏實,也只有撥這個電話時他心里才踏實。
“又是才下班?”
“是啊,馬上就要到家了。”
“你媽媽不是說讓你注意身體嗎?你不能總這樣熬啊!”男人老了,有時候比女人還愛嘮叨。
“工作忙,忙過這段時間就好了。”
“上次我在報紙上看見說,有的白領工作壓力太大,然后……”
“我肯定不會,你放心吧。”
“這我倒是放心,那你現(xiàn)在生活怎么樣?”
“我一切都好,很好!”
如果爸爸知道了現(xiàn)在肖開元的生活狀態(tài),恐怕得急出心臟病來。肖開元可能沒注意到,他現(xiàn)在好像已經(jīng)撒謊成性了,有善意的,有故意的,反正習慣性的不說真話,那個以誠實著稱的肖開元已離他越來越遠。就今天晚上回家這一路,肖開元說了多少假話,恐怕他自己也數(shù)不清了。
“不說真話”成了肖開元的“成熟后遺癥”。
“你什么時候回家?自從過了年,你還沒回家呢。”
“我這周末肯定沒空,要么下周末吧。”
“那你下周一定回來。”
“沒事兒我應該回去。”
肖開元也想家,但他現(xiàn)在有點不太敢回,他怕看到父母慈愛且寄托著希望的眼睛,他真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