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騾子拿不出手, 朱顏慷慨地給了兩頭騾子。興許是平日裡拉車兢兢業(yè)業(yè)窮苦慣了,身上背了一點(diǎn)小小的行李就覺得不自在,四支蹄子無處安放不斷蹦躂, 只差尥蹶子不幹, 被隨行的家丁一巴掌拍在屁股上才安分了不少, 噴了個響鼻看要騎它的女人。
女人衣著輕便, 腿上裹得厚些, 臂彎搭著件披風(fēng),頭頂厚毛的帽子。一羣人站在那裡送行,爲(wèi)首的朱顏還是不放心地問道:“真不要馬車?”
“路上多走小路, 馬車不方便?!奔叶÷氏雀觳仓馔夤樟耍疟粍澋巾f湘手底下沒多久, 就主動替她答朱顏的話了。
“三奶奶一路上就勞煩你了?!?
那家丁正是先前韋湘去西邊的油鋪查秦扶搖的行蹤時爲(wèi)她介紹的那個, 據(jù)說是快要升上去做掌櫃, 聰明又機(jī)靈。此番前去,朱顏也有提攜他的意思, 這次回來就是大功一件,哪怕直接提回來在手底下做總管事也說得過去。
家丁朝朱顏行了個禮,回身便請韋湘上騾子。
一隻騾子馱行李,另一隻馱韋湘,兩隻騾子都在這家丁的手裡捏著, 並排走遠(yuǎn)了。
走出秦府四周, 韋湘突然說:“我們先去趟隆康寺?!?
隆康寺的光總是那麼浮華造作, 帶著一股令人頭疼的喧嚷。不是爲(wèi)了秦扶搖, 韋湘不願意進(jìn)去。胸前還有她戴著的玉, 玉里有個鬼,她心中有鬼地進(jìn)了寺廟的大殿。
前腳才進(jìn), 後腳有個和尚便迎上來:“住持方丈在後院等著,女施主請隨貧僧來?!?
這可好。她叮囑了家丁看好東西不要亂走,她去去就來。她去去這可不打緊,一去就去了整個上午。
“貧僧有件罪孽,有件功德要呈明在佛前。”老方丈在自己的房門口迎接她,雙手合十,“也要對施主呈明。”
“……請講。”她客氣了一下,探頭看看,老和尚緊閉房門,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她反而不自在。
“一件罪孽是,容許他家弟子玷辱佛門?!崩虾蜕卸ǘǖ乜错f湘。
韋湘忍住沒發(fā)脾氣。
“一件功德是,雖然沾了一身污穢,卻還是找到了因果?!崩虾蜕须p手合十,對她微微一躬身,“敢問施主,昨日貧僧見到的那位陰間亡魂,是施主的什麼人?”
“……”韋湘一時間難以啓齒。因著她威逼利誘,秦扶搖不再穿著雖然她秦扶搖穿起來很好看但是韋湘並不喜歡的男裝,一身女裝恢復(fù)了本來的面目。
因而她若是對人說“這是我相公”就顯得格外不合體統(tǒng)。
她斟詞酌句地想了想:“是我娘子啊。”
老和尚噎了一口話沒說出來,眼神一動,垂眸不語。
“怎麼?你認(rèn)識?”韋湘想起秦扶搖的話來,擠出個皮笑肉不笑來,“大師也和鬼魂打交道?”
“既然是城隍定了的姻緣,貧僧也不好說什麼?!?
城隍定了?韋湘一時間沒反應(yīng)過來。想起邱婆先前在隆康寺對她說的一切,便在心裡佩服了一番,如此一來名正言順,她自己心裡有底氣,在陰間的律法上也有底氣。
“邱婆在隆康寺藏了一具屍身。”老和尚回身打開門,“交給貧僧作法照看,維護(hù)肉身不腐?!?
韋湘腦袋轟然作響。
“施主不妨進(jìn)來瞧瞧。”老和尚引了呆呆的她進(jìn)門,回身閂上,像是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似的,將門窗緊閉,點(diǎn)了一隻幽暗的蠟燭往前走。
開了一處暗道,裡頭黑漆漆一片。韋湘反應(yīng)過來,心情大起大落,一顆心簡直要脫出肚皮飛迸出來。
“邱婆其人實(shí)在過分至極,荒謬可怖,又蠻橫不講理,實(shí)在可怕。”老和尚這把歲數(shù)對邱婆的評價還能到這樣,韋湘心裡竟然想笑。
然而她還是對暗道盡頭望眼欲穿。不過兩三步,走得像是天長地久。
開了一扇門,吱呀一聲。門扇對開,露出一張石牀,石牀上橫躺著個青衫男子。
她湊近了看,秦扶搖的面容在石牀上安靜如睡著了,不過毫無血色,比秦扶搖的鬼魂還蒼白些,似乎渾身的血都流盡了。
身上沒什麼傷口,一股子混著麻油味的膏油味。韋湘下意識地要湊鼻子去老和尚身上聞聞,卻覺得不妥。老和尚正經(jīng)站著,她走了這一路沒聞到什麼,想必是秦扶搖鼻子靈。
她攥緊了屍體的手,冰涼但柔軟,還沒成殭屍——
這纔是實(shí)體的秦扶搖啊。
和因玉化成的身體是全然不同的。她默默蹲在一邊,晃晃腦袋,讓自己不因著這身體而心神大動。
依著秦扶搖的說法,她的肉身早該毀了,和那紙人融爲(wèi)一體,燒在墳前,早就化成了灰??墒茄矍暗倪@具身體卻明明地擺著,晃得眼睛發(fā)澀。
胸口熱了起來,那玉似乎也隨之漸漸變暖。她聽見秦扶搖輕聲道:“這是不成的,我明白記得,邱婆將我的身體拿了去,照著給死人的規(guī)矩祝獻(xiàn)給鬼,就是全身塗抹膏油,之後就毀掉了……”
韋湘靜默無聲,她和秦扶搖的說話,老和尚是聽不見的,這對話也是極爲(wèi)迅捷地掠過。所以老和尚看來,她不過是頓了蹲,便揚(yáng)起臉來綻了個笑:“邱婆如何把屍身放在這裡的呢?”
“前些日子。隆康寺的香主朱顏大奶奶來,要貧僧看管一個婦人。若是婦人走出隆康寺一步,今後就不再供奉香火錢來。”老和尚低眉垂眼,好像正在懺悔一般,“貧僧雖是方丈和尚,也是寺中住持,城小人少,吃穿用度,爲(wèi)佛塑造金身都是開支,一時糊塗,就應(yīng)下了?!?
“不多時,便來了個道姑打扮的婦人,便是邱婆。她雖然來,貧僧卻是囚不住她,她穿梭陰間,來去自如,貧僧便很是爲(wèi)難。某日,貧僧請她不要再自行出去,她便以一個條件交換——沒曾想是以佛法金光護(hù)蔽一具女屍?!?
“再之後也沒過多久,你來了。貧僧便猜想那女屍和你有淵源。”老和尚指了指躺得極爲(wèi)無辜的秦扶搖道,“你來之後,邱婆便又偷偷溜走,說無論如何也不能告訴你這裡的秘密?!?
韋湘眼睛一彎,便覺得叫秦扶搖活過來有門,不然邱婆不必如此遮遮掩掩。
“貧僧感到罪孽深重,無論如何不該再不知悔改,回頭一瞧,踏入歧途多時——昨日見到那位女施主魂魄本身,便覺得該是告訴你的時候?!?
韋湘看這和尚順眼許多,便大大咧咧地拍他“大師不必自責(zé),您這不是造孽,是成人之美,是好事了呢!”
垂頭便想把秦扶搖的屍身挪走,但突然又沒動了。
屍身能如此完好,都是因著老和尚在這裡兢兢業(yè)業(yè)加持法術(shù)……她又沒有叫人直接還魂的法子,扛了屍身走,說不準(zhǔn)哪天就變成殭屍……
秦扶搖在她腦海中兜了一圈回來,才恍然大悟:“是了,我也沒見邱婆如何毀壞我的屍體,那段時間我終日在陰間不得離開,想必就是那那段時間?!?
“我知道我知道,你這腦子可真快?!表f湘嘲笑著,心裡開出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花兒來,好像要把胸口擠開,綻放得如血嬌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