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是個虛構(gòu)的故事,就讓我從此永垂不舉。
故事發(fā)生在兩個南方城市之間,發(fā)生在我二十七歲那年。二十七歲,對于男人來講,既不是最壞的年代,也絕非最好的年代。
就拿我自己來說吧,大學(xué)畢業(yè)四年了,在社會上摸爬滾打的,按理說,該混出點人樣來了;偏偏我還是灰頭土臉的,呆在一個混賬的公司,拿一份操蛋的工資。老板心眼太多,手下心眼太少;加薪是個童話,加班才是現(xiàn)階段的基本國情。
行,那就辭職吧。咬咬牙想半天……唉,還是算了,等金融危機(jī)過去再說。
事業(yè)就是這個樣子,那談家庭吧。同樣按理說,從高中就開始早戀了,到了這個年紀(jì),就算還沒結(jié)婚,也該有個固定的女朋友了。兩個人住在一起,心照不宣的,施工時都不戴安全帽,只等著搞出人命,才能豁出去奉子成婚。
偏偏我女朋友換來換去,硬是沒有一個能修成正果。并不是我是喜新厭舊,實際上,我被拋棄的次數(shù),遠(yuǎn)比拋棄別人的次數(shù)多。對于女人來講,一九八二年產(chǎn)的紅酒是絕世上品,一九八二年產(chǎn)的男人,可不是什么值錢的玩意。
好了,這就是我二十七歲那年的基本情況。活著沒有盼頭,想死更沒有理由。曾經(jīng)的理想都見鬼去了,每一天過得像行尸走肉。如果說混得不好不是我的錯,那最讓我郁悶的是,我身邊的這些個鳥人,全都混得風(fēng)生水起,形勢喜人。
故事開始的那個晚上,我跟兩個有前途的鳥人去吃飯。南哥照例帶著他的漂亮老婆,小川開的是新買的雷克薩斯。去的不是什么高級酒店,就在一個大排檔。都是熟客了,老板招呼得很周到。炒了些小菜,喝了些啤酒,挺愜意的。
吃完飯大家就散了,我回到自己的住處,一看不對勁,大堂門口的臺階上,一字排開坐了一大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我認(rèn)出了住隔壁房的小美人,剛上初中,大眼睛,尖下巴,有點嬰兒肥。
這會兒,她全身汗津津的,校服下面是背心,再下面,是才露尖尖角的小荷。
青春,真可愛青春。
我記得那天晚上悶熱無比,是個合該有事的天氣。
我走向那個小美人。她一邊用手扇風(fēng),一邊眨巴眨巴眼睛看我。雖然是鄰居,我卻從來沒有跟她說過話,一方面,這年頭人情淡薄;另一方面,雖然我長得一看就是邪派,但其實內(nèi)心正直,絕不是一個戀童癖。
我笑著問,小妹妹,怎么大家都在這……
小美人嘰里呱啦地說,在這里乘涼呢,樓里面停電了,不,電梯跟走廊都有電,是房間里停電了。
我順著她的手指,抬頭看去,果然,樓上房間的窗口,都是一片黑乎乎的。
小美人繼續(xù)說,是線路問題,供電局在搶修,我作業(yè)也做不了,煩死人,最早要到十二點才來電呢。
我謝過小美人,走了幾步,在一個人少的地方坐下來。現(xiàn)在該做什么呢?回家不是個好主意,這鬼天氣,沒空調(diào)是肯定睡不著的。那么去開房?一個人去酒店,我有毛病啊?嗯,得找個伴。
我掏出手機(jī),開始找那些女人,那些愛過或者恨過,現(xiàn)在還愿意跟我來場友誼賽的女人。首先是大學(xué)時代這個,腰很細(xì)。我撥了電話過去,嘟嘟兩聲接了。我第一句話問,現(xiàn)在方便講嗎?
她劈頭蓋臉地說,合同還沒做好呢,等明天我上班再說吧。
在她掛掉電話之前,我聽加旁邊的電視聲,還有她老公問,誰呀?
我嘿嘿笑了一下,行了,別破壞別人的家庭感情。嗯,那就這個吧,前兩年泡吧認(rèn)識的,當(dāng)天晚上就勾搭上了,然后由一夜情發(fā)展到了多夜情。她腿長胸大,最重要的是沒老公,也沒男朋友,至少沒有固定的男朋友。
打過去,電話響了好久,在我準(zhǔn)備放下的時候,她突然接了起來。
她的聲音顯得很高興,那種太過夸張,一聽就是裝出來的高興。她說,哎呀,鄧大官人突然來電,小女子受寵若驚。
我單刀直入,Cat,我有些想你了。
Cat**地笑,是想我了,還是想睡我了?
我說,我以為這是一段精神戀愛,原來在你心目中,也是一段赤裸裸的肉體關(guān)系。
Cat哈哈大笑,過了一會說,真能扯,不過我就愛你這能扯的勁。行了,別磨蹭了,老娘今晚一個人。
我心中暗喜,卻不動聲色道,行,你還是住那吧,我過去接你。
Cat說,沒錯,老娘還是住那,不過這會兒出差了,在北京,房都開好了。你打個飛的過來吧,我一邊熱身一邊等你。
我翻了翻眼皮,這姑奶奶拿我尋開心呢。于是不客氣地說,我要有這功夫,還不如直接去東莞呢,人家小姐可比你敬業(yè)多了。
Cat笑罵道,行,我等著去艾滋病醫(yī)院看你。
然后兩人又是胡扯了幾句,就掛了電話。我收好手機(jī),摸出一支煙,叼在嘴里,點著了。不遠(yuǎn)處有只大金毛,大概是聞到了煙味,朝我惡狠狠地吠。我只好站起身來,向遠(yuǎn)處走去。
我點燃身上最后一支煙,在路燈桿下百無聊賴。抬頭看看,樓上的窗口還是一片黑乎乎的,那種漆黑,就是孤獨的顏色。其實孤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孤獨的時候,竟然沒一個人可以用來想起。
狠狠地踩滅煙頭,還是掏出手機(jī),撥了劉麥麥的號碼。這婆娘是個大咧咧的角色,我跟她小學(xué)時就認(rèn)識了,一直稱兄道弟的;到我讀大二的時候,她跟家里人鬧翻了,沒錢交學(xué)費,干脆就輟學(xué)了,在我租的房子里睡了小半個月。
劉麥麥接起電話,懶懶地說,死人頭,那么晚了,找我干嘛?
我說,關(guān)心一下我們的兒子,最近沒災(zāi)沒病,健康成長吧?
劉麥麥說,那當(dāng)然了,你留給我的骨肉,我能不好好照顧嗎?
她確實有個兒子,已經(jīng)三歲了,長得人見人愛,車見車載。其實劉麥麥的兒子,跟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我跟她雖然同居了半個月,都是我睡床,她打地鋪,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手都沒碰過一下。
雖然我這人是個下流胚子,但朋友就是朋友,女人就是女人,這兩回事我還是分得清的。
當(dāng)年她在我那住了小半個月后,勾搭上了一個英國海歸,程序員,都已經(jīng)見過他家父母了,不知為什么突然變卦,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的速度,嫁給了個稅局上班的公務(wù)員。
她老公比她大三歲,年紀(jì)輕輕就當(dāng)了科長,整天臉上樂呵呵的,其實精得要死;我跟劉麥麥常開些過分的玩笑,但她老公知道我們底細(xì),所以并不介意。
我問,兒子睡了?
劉麥麥說,還沒,在客廳看電視呢,跟他后爸。咋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我說,沒事,就想跟你談一下人生跟理想,宇宙如何形成的。
劉麥麥切了一聲說,拉倒吧,我看你呀,一定是身邊沒女人,慌得睡不著覺吧?不是我說你,也該找個老婆了,總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前列腺早晚憋出毛病。
劉麥麥結(jié)婚后,由她老公出學(xué)費,去考了個醫(yī)師證,現(xiàn)在在一個私人診所上班,專醫(yī)男女泌尿系統(tǒng)疾病,開口閉口的,不離皮帶下面三寸。
我說,我倒是想娶呀,沒人愿意嫁。
劉麥麥說,要不我給你介紹個?我這有個護(hù)士,八七年的,嫩得能捏出水來,我都想咬一口。
我說,拉倒吧,你們那的護(hù)士,日理萬雞,我有心理障礙。
劉麥麥問,那你喜歡什么樣的?
我想了想說,嗯,長頭發(fā),皮膚白,聲音要甜,胸部得要大,最好是我們那邊的人……
劉麥麥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有點歇斯底里的樣子。
我一陣莫名其妙,問道,發(fā)什么神經(jīng),腳氣菌上腦啊?
她好不容易止住笑,斷斷續(xù)續(xù)說,你描述的這女人,不就是葉子薇嗎?都多少年了,還沒忘記她?你呀……
我突然間就有點恍惚,心里又甜又酸的。葉子薇,我有多久沒想起這個名字了?以為自己身經(jīng)百戰(zhàn),刀槍不入,卻原來在我心里,也還有一塊柔軟的地方。
只是,那么多年過去了,她早就嫁了吧?
劉麥麥一針見血,搞得我有點惱羞成怒,我索性說,沒錯,我就是一直暗戀她,怎么了?
她倒來勁了,說,哎喲,真看不出,你還挺癡情的呀。那,要不要我給你們撮合一下?
我說,行啊,你就跟葉子薇說,我喜歡她,喜歡得快要發(fā)狂。
劉麥麥問,真有那么喜歡?
我說,對,這十年來,我每次打飛機(jī)都得叫她名字。
她說,哈哈,那我……
突然之間,旁邊傳來一陣歡呼。我抬眼看去,兩三秒內(nèi),樓上的窗口又亮了幾盞。
我打斷劉麥麥道,行了,不跟你扯。然后就掐了電話,跟著人潮一起涌進(jìn)了電梯。剛才的小美人也在,臉上一片歡喜,大概是提前來電,讓她感受到了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
回到房間,什么都不理,先洗個冷水澡。呼,一個激靈,整個世界都清涼下來。
之后就是喂寵物了。身為一個有愛的大叔,我養(yǎng)了一群熱帶魚,還給它們起了名字,大娃、二娃、三娃……七娃。另有一條腫頭腫腦的金魚,它叫做白雪公主。
喂魚的時候要注意,別一次放太多飼料,要不然魚就會一個勁地吃,直到把肚皮撐爆。這就像大多數(shù)人,都是死于貪婪。
我在床上看了會小說,然后就睡覺了。一夜無夢。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準(zhǔn)備開會的資料,突然收到了劉麥麥的短信。她是這么說的,云來,我打了電話給葉子薇,說你心里一直放不下她。她還沒結(jié)婚呢,空窗期,這她手機(jī)號,人家叫你打給她……
我在腦門上狠狠敲了兩下,劉麥麥這婆娘,是蠢得不知道我在說笑,還是故意看我出洋相?沒錯,我承認(rèn)暗戀過葉子薇,但好馬不吃回頭草,更何況是上世紀(jì)的陳年舊草。
八年里毫無音信,不知道她漂到了哪個城市,也不知道她變什么樣了,殘花敗柳,或者胖成了個沈殿霞?
我搖了搖頭,還是趕緊弄材料吧,不然一定挨批。老板是個婦女,四十多歲了還沒嫁,整一個內(nèi)分泌失調(diào),荷爾蒙失敗,就喜歡折磨我這種如花似玉的美少男。
開完會已經(jīng)快七點了,我掏出手機(jī)一看,有兩個未接來電,然后是三條短信。都是些豬朋狗友,安排周末的節(jié)目。只有最后一條短信,是大學(xué)里那個細(xì)腰女朋友的。就一句話:鄧,明晚有空嗎?
周六傍晚,在川流不息的深南大道旁,地鐵口,我接到了她。
她打開車門,一邊鉆進(jìn)普桑,一邊抱歉說,對不起,來晚了。
我笑了笑,問,今晚吃什么?麻辣火鍋?
她是重慶妞,一向嗜麻如命,無辣不歡。大學(xué)拍拖的時候,三天兩頭陪她吃飯,我硬是練出了一副吃香喝辣的好武功。
豈料她卻說,不要了,今天吃清淡一點吧。
我心里暗自奇怪,一邊掛擋,一邊說,好,那就吃潮州菜吧。
二十分鐘后,我們走進(jìn)一家潮州飯館。進(jìn)門的時候,我很自然地?fù)募?xì)腰,卻摸到了一指縫的贅肉。歲月不饒人哪,畢竟。
她抓住了我的手,輕聲說,不要。
我像地下黨一樣四處張望,問道,怎么了,有熟人?要不然換一家?
她停下腳步,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然后緩緩地說,鄧,我有了。
我嚇了一跳,搭在她腰上的手,像一條觸電的蛇,嗖一聲甩了開來。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搖頭笑道,放心,是我老公的。
我松了一口氣,呼——作為一個敬業(yè)的婦女之友,無論她是什么期,我都會做足防備工作。如果這樣還會中招,那只能是說我人品不好,家門不幸。還好,還好......
她在一旁說,鄧?
我回過神來,一邊撓頭,一邊尷尬地說,啊哦,嗯,幾個月啦?恭喜恭喜,啊,我們坐那邊的桌子吧,這家的潮州鹵味很不錯......
我領(lǐng)著她,一邊走向桌子,一邊聽見她說,鄧,孩子三個月了。
她又樓主我的手,緊貼著我說,我要做個好媽媽,所以,以后我們再不能那樣了。
這頓飯吃得各懷鬼胎,全不像以前那樣歡快。
其實我挺失落的,主要的原因,當(dāng)然是少了一個亂搞的對手。但如果說這就是全部的原因,也有些冤枉了我。
單身,有男朋友,有老公,有孩子,前面三個,對我都沒有道德上的約束;只是最后一個,當(dāng)了媽媽的女人,我是絕對不要碰的。
而當(dāng)我們讀大學(xué)的時候,圖書館的門口,或是學(xué)校旁的小餐館,她也曾經(jīng)笑著說,要幫我生個兒子,長得很乖的。
而如今,物是人非。
菜上來了,我們一邊吃飯,一邊心不在焉地聊天。吃到一半的時候,我借口說上廁所,其實是站在洗手盆旁邊抽煙。她現(xiàn)在是孕婦了,我豈能忍心用二手煙,來荼毒祖國未來的花朵?
我抽著煙,突然就想起了那個女人。劉麥麥那個瘋婆娘,說要幫我跟她牽線;可她身為當(dāng)年光芒四射的校花,現(xiàn)在早就嫁為他人婦,甚至孩子都幾歲了吧?
我搖搖頭,把煙扔進(jìn)水槽,突然之間,褲袋里鈴聲大作。
我掏出手機(jī),短信。一個陌生的號碼。又是些賣房賣車,要不然就T臺選秀,預(yù)訂三免的吧?里面卻說的是,你這家伙,怎么不打電話給我?
這不爭氣的手指,竟然微微有點顫抖。見鬼了,不會真的是她吧?
我翻開劉麥麥的短信,驗證一下,沒錯,是那個女人的號碼。
喔,葉子薇。塵土飛揚的小鎮(zhèn),她是那一朵花,開在每個少年的心里。而我呢?我站在餐館臭烘烘的廁所里,外面獨自坐著一個女人。她曾經(jīng)是我的女朋友,如今懷著別人的孩子;吃完這頓散伙飯,我們將各奔東西;下次再見面的時候,就只是老同學(xué)、舊朋友。
再過幾年,她的孩子會叫我叔叔,而我要摸著他的頭或她的頭,笑著說,小朋友乖。
現(xiàn)在,我側(cè)著腦袋,再看了一遍短信。然后,我把手機(jī)放回褲兜,大踏步走出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