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仍未融化,表面卻因陽光照射和行人踐踏變得堅牢,蒙上一層較硬的薄冰,踩上去發出輕微咔噠聲響。一路向西南走去,直到出了開遠門,尉遲方發現他們正沿著前日的路徑行進。相同的路程,相同的二人,心情卻迥然不同。那日是惶惑中夾雜疑慮,今天卻帶著些微興奮。此刻他已對李淳風之能深信不疑,似乎只要有此人在,再大的難題都可迎刃而解。
此時兩人已經來到亂葬崗之側。未及安葬的流民尸體用蘆席卷著,凌亂地橫在地上,有一些軀干被雪掩埋了半截,另一些則因為風吹或野獸的活動被掀開,露出青紫色的精光身體。空氣中彌漫著死亡氣味,看起來便像是一幅活生生的地獄景象。
“看。”
雪地上數條淺淺的印痕交錯,看上去像是車輪印轍。
“這是運送尸體的馬車?”
“對。可記得那一夜,馬車和人都神秘消失的情景?”
“當然記得。”視線所及,那車輪印通往廢棄城墻。尉遲方突然想到那日在城樓上發現流民尸首后士兵的話,“對了,守城士兵都說,這一帶鬧鬼,尸體經常無故丟失,還能聽到鬼砌墻的聲音,難道……”
“既然不是鬼怪作祟,那就必定另有機關。跟我來。”
順著車轍印痕向前走去,一直來到斷壁頹垣之前。一棵枯樹擋住了兩人去路,輪印便在這樹前消失了。李淳風停下腳步,四下望了望。
“機關布局,看起來雜亂無章,卻隱含九宮之理。此處地勢最高,正是離火乾位,想必就在這里。尉遲刀法如何?”
雖不知他為何這樣問,校尉還是慎重答道:“得叔父指教,練過十數年,校場比試未有敗績。”
“甚好,有勞了。”
聽他如此說,校尉已知有險,連忙抽出腰間寶刀。他是武將世家,此刻寶刀在手,心隨意動,淵停岳峙,自然凜凜生威,真有萬夫莫敵之概。然而四顧之下,莫說敵人,連個小小麻雀也看不到,未免可惜了架勢。
“將這棵枯樹砍倒。”
這才明白對方其實只是要自己砍樹,登時心神一松。依言舉刀,沉腰側轉,凝神聚氣。刀鋒隨著身體的轉動畫出半圓,耳旁只聽金風颯颯,有如狂飆驟至,喀地一響,枯樹斷成兩截,樹冠轟然倒下,一股白煙隨即從中竄升起來,迅速彌漫。煙霧入鼻,突然覺得頭腦微微暈眩。李淳風敏捷地拉住尉遲方向后退了兩步,與此同時,塞給他一粒藥丸。不假思索將藥丸送入口中,苦中略帶辛辣的味道令精神一振。伸袖驅散煙霧,勉強能夠看見周圍景象:樹根之下隱隱顯出一個黑黝黝的洞口,依稀可見其下長長的甬道和梯級。
“大有乾坤啊……”酒肆主人冷靜地說著,一面俯身察看洞口內的狀況。突然回頭,向尉遲方一笑。
“倘若害怕,此時回頭,還來得及。”
“什么話!”尉遲方不悅道:“到了這地步,自然要查個水落石出,豈有回頭的道理?!”
提刀便行,卻被李淳風不動聲色地拉住了。
“噯,莫擋路。”
青衫一拂,搶先走入洞口之中。
入口狹窄,天光只照亮了幾級臺階,其余部分便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李淳風自懷中取出一樣小玩意,迎風一晃,立刻便有火光于手中燃起。
“這是?”
“磷石磨碎,加硫磺、藥粉薰制,涂染在木片上,可以隨時取火——來,記住不要離我三步之外。”一面說著,一面走下梯級。空氣并不像想象中那樣混濁,可見此處時常有人進出。地氣微暖,從下往上吹拂著,隱隱嗅到一些令人不快的氣味。越往里走,越見開闊,空間之大超出想象,而臺階上的磨痕、四壁的水漬全都說明,此處絕不是新近建成,卻是年深日久。尉遲方緊緊跟隨對方腳步,右手寶刀隨時戒備。大約走了四十多級階梯,終于來到一個高大的石屋之內。
“果然大有乾坤!”
向四周望了望,尉遲方大為驚嘆。這石洞高約五丈,長寬均在二十丈開外,四面都由磚石砌成。回聲隱隱,越顯得空曠。正中一座土臺,上面安放著一只銅鼎。鼎身綠銹斑駁,一望便知是數百年前的古物。墻上還掛有數盞油燈,燈芯剪痕猶新,顯然最近有人來過。將油燈一一點著,室內頓時明亮了許多。
“真正的乾坤在這里。”
北側墻壁上嵌著一只黃銅門環,除此之外并無特異。伸手一拉,并不如想象中沉重,而是意外輕松地現出一扇石門。
“啊!”
尉遲方忍不住叫了起來,門后密室中的景象十分可怖:那是七八具衣衫襤褸的流民尸體,靠墻直立,面色青灰,雙目緊閉。另一面墻上則張掛著一幅白綾,顏色已經變成暗黃,上面用朱砂寫著許多奇怪的字樣,看上去好像符箓。中間繪著正反兩個人形,身上還有線條和字跡。
“這……這是怎么回事?”
“這就是鬧鬼的根源了。”李淳風返身取來一盞油燈,湊近那幅白綾,“靈樞經絡圖……若我判斷不錯,這正是徐福弟子手札上的內容。”
“可是,它怎會在這里出現?還有,這到底是什么地方?”
油燈上下移動,在白綾上方角落現出一張地圖,平原之中有個墨點,看地形繪制的正是這一帶。
“原來這里就是秦始皇要方士煉制長生不老丹的秘密洞穴。”李淳風伸手指向地圖下方的奇怪丹書文字,低聲讀了出來,“地穴丹房,石屋以藏。”
環顧四周,尉遲方恍然道:“難怪有銅鼎與火痕!”想到這洞穴竟是數百年前始皇煉丹的地方,油然生出敬畏之意。
“不過,如今它似乎被人用來當作研究傀儡術的地方。還記得我和你說的那個故事中,手札的最后下落么?”
一邊回想,尉遲方一邊道:“你說到魏紀在征蜀途中得到手札,卻被部下所殺,手札也不知下落。”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那本手札以丹書文字記錄了傳說中的靈樞經絡圖中斷章,其中的不傳之秘便是傀儡術。若我猜測不錯,謝、崔二人正是當年殺死魏紀,奪走手札之人。”
空氣從不知所在的罅隙中吹了進來,發出嘶嘶微響,令火光搖曳不定。寂靜中李淳風的語聲顯得格外清晰,如閃電橫空劃過,照亮了那些過往歲月中潛伏的暗影。尉遲方猛然抬頭,“這二人……”
“這二人均在此事中先后登場。”打斷了尉遲方的話,李淳風不動聲色續道:“崔元啟喋血城樓,謝應龍也險些成為傀儡,絕非巧合。可以斷定,必然和十年前魏紀之死以及手札下落有所牽涉。”
他望向墻壁上的白綾,似有所悟。將近前一具尸體面朝下放下,撩起衣襟露出后背,便看到尾椎處有紫黑顏色。自懷中取出一柄小刀,沿志堂穴挑破肌膚,一枚細小銀針便顯露出來,看起來正和從謝應龍身上找到的細針一模一樣。
“埋針體內,以逆脈順制之法,沿人體奇經而動。針極細小,初入體時難以覺察,游走至心包絡之后便會導致假死。而后再施以特定刺激,令受害者成為傀儡,可由施術者控制行動。”
想起開遠門前那一場慘案,尉遲方不寒而栗,“崔將軍所中的就是這傀儡術么?”
“不錯。”
真相漸出,尉遲方卻說不清什么滋味。他對自己上司甚為尊敬,而今得知他與這陰謀有關,一時心中茫然。突然想到一件事,精神一振:“可是,如果按照你的說法,魏紀得書被殺,手札應是落在這二人手中。為何他們自己反而受害?”
“魏紀確實是二人所殺,但二人并沒有得到手札。”
“什么意思?”
“謝、崔是武將,就算知道手札重要,也不懂如何使用。因此,必定還有第三個人知道此事,而那個人……便是此事的幕后真兇。”
校尉不由自主地連連點頭,猛然想起一件事,正色道:“那人是誰?還有,李兄為何知道有關這部手札之事,又如何得知上面的內容?”
李淳風剛要回答,突然傳來一個低沉的笑聲。這聲音突如其來,帶著回音,震得四壁嗡嗡作響。
“誰?!”
尉遲方反射性地抽刀護住自己和同伴,倉皇四顧,卻什么也看不見。與此同時,聽到石門關閉的軋軋聲,油燈驟然熄滅,眼前一片黑暗。大驚之下反手一拉,卻拉了個空,連李淳風的所在也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