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刻,那邊傳來一聲驚呼,三人連忙趕過去,卻見懷容呆呆站在那里,面如土色。
“怎么了?”
“這里的機關壞了!”
低頭看,便見到地上白石翻起,底下竟空無一物。雙眉一軒,李淳風道:“除你之外,還有誰知道這個地方?”
懷容搖頭,似乎還沒從震驚中緩過來,“沒有,絕對沒有!”
顧不得和她說話,李淳風開始察看地上機關,眉頭慢慢鎖了起來。尉遲方見他臉色不佳,問道:“如何?”酒肆主人并不答話,而是突然站起身,直奔閉鎖的石門,上下查驗了一番,又將耳朵貼在門上,似乎是在聹聽動靜,終于還是搖了搖頭。
“沒有出路。”
“什么?!”另外三人一起叫了出來,懷容的聲音最大,“不可能!山鬼親口告訴我,白石下就有出去的通道!是他要我將你們引來此地,放下巨石,然后躲藏在石洞之中,等困住你們之后再伺機脫身的!”
“這里沒有泥土翻動的痕跡,也看不到任何機關樞紐。巨石可放卻不可收,是絕路。”望向懷容,一字字道:“那自稱山鬼的人騙了你?!?
“不,決不會!他不會騙我的!”懷容的神情像是要哭出來,拼命的搖著頭。突然沖了過去,一把抓住酒肆主人的衣袖,崩潰一般叫道:“救我!我不要死!我要和阿哥一起回家!”
深吸一口氣,李淳風苦笑道:“李某也是人,不是神仙。機關是你自己放下,我又如何救?”
尉遲方自從與他結識以來,也曾遭逢險境,然而多半都是談笑風生,不曾見到他如此消沉,心中不禁一沉,道:“李兄,當真出不去了?”
還來不及回答,懷容已經跌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她畢竟年少幼稚,一想到要葬身此地,恐懼便如潮水一般涌來,先前的強橫戾氣頓時化為烏有。正緊張之時,拂云突然叫了起來。
“看,那是什么?”
循聲望向水池,就在池水中央,有一串串水泡不停上升,仿佛沸騰一般,發出怪異的汩汩聲響。水泡越聚越多,漸漸地變成了噴泉。
“這是……”
幾乎在巨大水柱沖天而起的同時,地面猛地顫抖起來,裂縫蜿蜒,煙云滾滾,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巨響。周遭世界在這一瞬間,仿佛被擠進了一個扭曲怪異的時空之中,眼中所見、耳中所聞、身體所能感知的一切,化成一片模糊。
夜色漸漸侵入荒野,天邊有時斷時續的沉悶聲響,似乎預示著另一場暴雨。山莊中一片死寂,偶爾能聽到隱約的哭聲。昏暗天色中有一星光點在緩慢移動,進入祠堂。
那是一名黑衣中年男子,背影依舊魁梧,身形卻已有些微佝僂,兩鬢已能看到星星白發。光影或明或暗搖曳不定,照上他的面龐:正是莊主懷沐懷三爺。僅僅兩日光景,面容已變得衰頹不堪,倘若說原先支撐著這個人的不過是一股生氣,而今這生氣已漸漸散去,如燈籠中即將熄滅的燭光。
將手中燈籠放下,男子凝視眼前供桌。四周安靜得可怕,鎖鏈已被解開,瘋癲的人卻不再動彈,只是整齊地靜靜躺成一排,面色死灰,看起來和尸體毫無區別。目光挨個在人身上掃過,突然之間,他開了口,聲音嘶啞低沉。
“死了……他們都要死了……這是你,是你干的……”
這景象令人恐懼,面對著空蕩蕩的供桌,他將聲音壓的更低,仿佛是在與看不見的魂靈對話。視線停留在林立的牌位上,供桌右側不起眼的角落,有一塊純黑的石頭,圓形,靜靜躺在那兒,占據了一席之地。伸出顫抖的手,像是想要觸摸那塊圓石,卻又膽怯地縮了回去。就在此刻,石頭突然輕微搖晃起來,大驚之下,他向后猛然退了兩步,就在這時,他感覺到一股無聲息的冷風從自己腰脅掠過。
盡管心神混亂,這突如其來的襲擊依然被懷沐本能感知到了。厲喝一聲,側過身軀,鋒利的短刃擦過腰際,拉出長長傷口,卻避開了要害。偷襲者本來已經使用了全力,因為他的閃避,收不住力,有個前沖之勢,而懷沐則看準了這一瞬間雙手抱住他的頭,發力一扭,只聽“喀”地一聲,那人頸項就此折斷,軟軟垂了下來,幾乎毫無掙扎地倒在了地上。
兔起鶻落,說來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卻等于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中年男子大口喘息著,疲態畢露。顧不得腰間的傷,定了定神,借助燈籠光線看去,地上那人手腳還在輕微抽動,生命已漸漸遠離軀體。臉上殘留著驚恐之色,面孔扭曲,半張著嘴,一縷鮮血緩緩流出。懷沐不禁倒吸了一口氣,他認出眼前這人正是自己莊上的獵戶,也是當日和懷容一起打獵的年輕人。
突如其來的嘆息聲幽幽響起。
“誰?!”
懷沐剎那間精神緊張到了極點,倉皇四顧,卻看不到人影。
“是誰?!快出來!”
他身上并沒有帶著武器,這時退到墻邊,把門閂拔下來握在手上,心神才稍稍安定。緊接著,一只冰冷的手搭上了他肩頭。
“啊——”惶然大叫,猛地回過頭,卻看到一張老人的臉。獨眼,傷痕密布,青白如同鬼魅的臉色。
“你在這里干什么?!”叫聲有疑惑,也有不信。這人正是莊中的看門老人。一聲出口,才想起對方是啞巴的,那人卻開口了。
“蟬……娘?!?
這兩個字發音很奇怪,似乎從喉間擠出,生澀難聽,陰森可怖。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懷沐在聽到這兩個字之后,臉上頓時失去了血色,仿佛被人當頭打了一棍似的,呆立當場。
“你……你是誰?”
老人用一只眼直勾勾地望向他,臉上露出一絲詭異微笑。
“我……是……誰?!?
奇異的場景,詭秘的氛圍,令中年男子目瞪口呆。突然,如同被雷電所殛,他張大了嘴。
“鄒望!你,你是人還是鬼?”
名叫鄒望的人咧開了嘴,臉上神情分不出是哭是笑,“你記起來了。”
仿佛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一般,懷沐往后退了一步,脊背撞在了墻上。就在這一刻,他看見了對方映在燈籠光下的長長身影。鬼魂是沒有影子的。
“不對,你沒死!可你……怎會到這里,又怎會變成這樣?”
“因為你。我失去了一只眼睛,又毀了模樣,所以連你也認不出我,只當我是個不相干的殘廢。可是,我認得出你,就算燒成灰,我也認得出你……”
含糊古怪的聲音,在這詭秘的祠堂中聽起來分外可怕,像是來自地獄的宣判。懷沐不自禁地抬手擋住了臉,突然大聲說:“不關我的事!是她自己中邪,變成了山鬼!我……我沒有辦法,不能眼睜睜看著族人被她害死……”
“胡說!”鄒望聲音變得暴怒,“直到現在,你還不敢承認你殺她的真正理由?”
揀起地上的匕首,森森寒刃貼近懷沐頸中,剩余的那只混濁眼里射出怨毒光芒。懷沐本能想要推開他,卻發現自己如同中了魔咒一般,渾身無力。
“這匕首……”
“沒錯,這把刀是用荼藜的汁液浸泡過的,”鄒望臉上顯出獰笑,“你的死期到了,不過別擔心,所有人……這莊上的所有人都會為你陪葬?!?
“不!”懷沐不顧一切地大叫起來,“放過他們!放過我的妻子兒女!”
“哼”了一聲,鄒望的臉色更加陰沉,嘴角歪斜成一個可怕的弧度,“放過他們,當年你可曾放過她……”
就在這時,一道耀眼閃電從窗外蜿蜒而過,緊接著雷聲響起,震得窗欞都在簌簌抖動。突如其來的霹靂讓鄒望停滯了一下,面部不由自主地抽搐,手腳也隨之痙攣顫抖,連匕首也握不住。千鈞一發之時,懷沐大吼一聲,用盡全身力量抓住那柄刀,反手插進對方腹中。
顫抖停止了,鄒望臉上在這一瞬恢復了平靜。并沒有驚訝憤怒,相反卻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
“了結了……”
突然明白過來,懷沐渾身冰冷,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搖晃對方:“不,你不能死!救我!”
鄒望青白的臉龐此刻已經變成鐵灰,眼神卻回光返照一般,變得異常銳利興奮,“沒用……我不會救任何人。你會死,你的家族也會滅亡,什么也不剩?!滨r血從他嘴角涌出,令那張可怕面孔變得瘋狂,“蟬娘!這是你想見到的,對吧?”
“不。”
這聲音不屬于在場二人,冷靜得異乎尋常。殊死糾纏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將目光移向聲音來處,卻看到一人舉著燈籠,從門口緩緩走來,“沒有人愿意見到殺戮,更何況,是毀滅她曾經的家族?!?
燈籠被放在了供桌上,暗淡光線下,依稀可見來人修長眉眼,帶著一種罕見的鄭重態度。懷沐首先叫了起來:“那位長安客人?”
來人拱手:“正是長安城中李淳風?!?
懷沐呆了一呆。鄒望腰背突然挺直,“你怎么知道她……”
凝視對方,李淳風攤開手掌。手中是一塊不起眼的黑色石頭,看起來和供桌上那塊極其相似,“是這石頭告訴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