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國的使節是誰?”蘭傾旖眼中露出遙遠的回想。
“第一世家歧陽顧家的三公子顧澹寧。”
遞到唇邊的茶盞頓住了,蘭傾旖直愣愣地看著杯中漂浮的茶葉,眼中泛起淺淺流光。她有些意外,又不是很意外。按照安國目前的局勢,顧澹寧會來的確在情理之中。她放下茶盞,淡淡道,“讓人給我撤下去,冷了。”
玉瓊默不作聲地換下茶水。
蘭傾旖站起身,看了眼窗外的月亮,今晚的月亮很美,泛著微微的血色,那淡紅的,似乎散發著血腥味的顏色,看起來就如殺人無數的兵器上生出的血銹般令人厭惡,覺得不潔。
這一晚的血月看起來有種妖異的美,照亮了三個不眠的人。
一人正從瑤臺月往會館趕。
一人正站在漢白玉欄桿前,看著宮闕暗影出神,手中琥珀酒杯醇香正濃。
宮中錦繡風流,布置得雍容大氣,一色深紅垂纓宮燈在廊下排開,如天際銀河鋪展到眼前,色澤熱烈花瓣艷美的花朵點綴在道路兩旁,燈光下越顯精美。
再過兩日,就是他的登基典禮,宮中顯得很隆重,處處喜氣洋洋。
他看著,卻沒有絲毫歡喜。
江山美人,少了美人的江山,總覺得不夠完整。
他忽然淺淺地笑了起來。
沒關系,總有一日,我會找到你的,無論你是生,還是死。
“容閎。”他輕喚。
“在。”
“會館那邊的情況如何?那些使節可還老實?”聞人嵐崢眼中有淡淡的冷誚。
“那個云國左相這兩日逛遍了玉京大街小巷,倒也沒什么可疑動作,另外兩國的使節也挺老實,只有安國的使節隊伍聽說在路上出了點意外,至今尚未抵達。預計明日午時可以抵達玉京。”容閎正色答。
“安國使節隊伍是誰帶領?”聞人嵐崢隨口問。
“歧陽顧家的三公子顧澹寧。”容閎笑瞇瞇答。
“顧澹寧?”聞人嵐崢看著杯中淺碧色美酒,無聲地笑了笑,笑意卻是冷的。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手一伸,身后下人立即極有眼色地為他滿上。杯中清液倒映出他的眸子,眸光瀲滟如傾入了滿湖碧水。“我本來希望這次云國來的是赫連若水,好和這位長寧侯打打交道,卻不料來了個鐘毓晟。”他語氣里帶了幾分琢磨不透的笑意。“容閎,你說她在嗎?”
“我們的人一直監視著,沒發現任何不妥之處。”容閎對自己主子的懷疑感到很委屈。
“她要是讓你們發現不妥,還會是赫連若水?”聞人嵐崢嗤之以鼻。
容閎扁了扁嘴,不敢搭腔。
“我有預感她來了,就在這玉京城中。我很期待,這位女侯爵的行動。”
赫連若水,別讓我失望,別讓這滄海風云,泱泱天下失望。
他微笑,舉杯對月,無聲一敬。
“敬你,血火淬煉,王者歸來。”
“密令在云國的探子查清楚赫連家隱藏的實力,我要看見詳細匯報。”
“是。”容閎一聽就知道主子又要使壞了,不知道這位長寧侯有沒有能力解決主子的暗算。
聞人嵐崢轉過頭,一瞬間目光亮而冷,似冷澈人心的劍光。“這兩天收縮布局,我要一個盡在掌握的玉京,別讓那些不長眼的,有任何機會。”
“是。”
還是這個血月之夜,玉京城外四十里,范臨縣,驛站,夜深人靜,卻有人睡不著,失眠了。于是他半夜提了盞燈,出門去逛。
那盞燈,蒙著精致的半透明的紅色霞影紗,鮮艷如血,如流著不絕鮮血的眼睛,在黑暗中無聲悠游。
那持燈少年眉如翠羽眼若點漆,斯文溫雅清若流泉,他衣衫盡素,一抹清光般照亮在夜色中。那素色未必是白,似一種比白更清透的色彩,讓人想起天地疏朗、水色連波,極地高山上的雪。清透的人,艷麗的燈。這搭配其實很吸引人的注意力,不用看久也覺得別有韻味。
這個失眠的文秀少年走的很悠然,微微離地,足底未沾著泥土。
“公子,公子。”一個瘸腿老道士突然腳步踉蹌地撲了上來。“公子,老道人迷了路,你好心送我一程吧。”
少年瞥了這老道士一眼,長相甚為邋遢,一看就覺得猥瑣,頭上長瘡腳底流膿,滿身虱子亂爬。
他頓住腳步,本想離開,卻不知為何沒動。
“你住在哪兒?”他的聲音,也和他本人一樣,清若流泉。
老道士咧開嘴一笑,指了指前方。
少年會意,在他面前蹲下來,“我背你。”
即使背了一個人,他走的依舊很穩,依舊是那樣雙腳微微離地,艷紅紗燈光彩瑩瑩,如穿行在月下的美麗云狐。
一直將老道士送到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棧門口,老道士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放自己下來。
少年微微一揖,轉身欲離。
“好心性,好根骨,老道得送你個謝禮。年輕人,你很快就會遇到那個與你共享一脈血運相通的人。”
少年的腳步如被釘死般定在當場。
他霍然轉頭,死死盯著老道士,目光灼亮似西天升起的第一顆明星,眼底燃燒著震驚的火苗。
這個人,在說什么?什么叫共享一脈血運相通?
老道士滿臉端肅,當然,在他那頭發散亂數年未洗臭氣烘烘擋住了臉滿身虱子亂爬的邋遢造型下,表情端肅與否旁人也看不清。
“你很快就會遇到她,但能否真正見到還要看天意。江山萬里,宮闕千重,金甲執劍,血如紅蓮。你將遠離你本想靠近的,你將敵對你注定敵對的。命運予你們一生寒涼,同脈卻不得相近,怨恨的烈焰于月下燃起,星辰的光芒終將照耀九天。十年浩劫,同脈開啟。”
少年呆在當場,臉上血色盡褪,看向老道士的目光帶著驚悚,“同脈?我哪來的同脈?”
老道士嘆息一聲,稽首,語帶哀憫,“甲光亂日煙塵下,滄海傾空血黃沙。你注定一生無法得到心之所向。同脈之離,一世苦冷。你將離開你注定離開的,鮮血將覆滿龍座。”
少年呆呆看他半晌,突然轉身,頭也不回地沖出去。
這一夜月色確實很好,淡紅的月光如湯湯如河流,自腳邊無邊無垠地鋪展開去,令路上行走的人覺得自己似要駕月而去。
少年抬頭看了眼天際。
血月邊,有一抹模模糊糊的暗影無聲無息飛過。
他忽然覺得全身發冷。
他后悔了,他不該在今夜出來。
在他們安國的傳說里,這種月亮叫做魅月。
在這樣的月夜里知道的事情是會成真的。
可是他覺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那老道士究竟說的是什么?
他也不知道,就在這一夜,在玉京的某個地方,有人放飛了一只信鴿。
玉京城里,四國使臣的進駐,讓玉京比平日熱鬧了不少,這是個與黎國拉關系同時又能拖敵國后腿的大好時機,各國使臣都不會放過。
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已經完成,皇宮里裝飾得一片錦繡艷華。深紅垂纓宮燈從正門一路逶迤到舞陽門,花壇里那些花瓣特別柔厚艷麗的花朵,都沉在明媚的陽光中。
蘭傾旖一宿沒睡,早上匆匆地用冷水洗了把臉,易容成普通護衛,跟著鐘毓晟出了會館。
按照禮制,使臣都已經進入了皇宮中觀禮。
午時,黎國新帝聞人嵐崢在皇宮正殿龍泉宮即位,正午的陽光近乎熱烈地灑在明黃深紅的大殿之上,一色明光輝映之中,大殿上的人目光渺渺遠遠如在云端,看不真切。
蘭傾旖暗自搖頭,仰視的感覺實在是太不好了,不僅掉面子還看不清,反倒讓別人把你看得一清二楚。
一身十二章紋海水江涯五色云紋龍袍,兩肩日月行龍,繡翟紋和龍紋,衣角江水海牙精繡華彩,著五彩玉珠十二旒冠冕,垂金鑲碧壓紐帶瓔珞,戴七寶金絲冠,白玉垂綏,黃絳玄纓。
蘭傾旖嘴角牽起一絲耐人尋味的笑。
長長衣擺鋪到階下,丹陛上的人影立得筆直,身姿挺拔如槍,眉目清華,瑰姿艷逸,滿目的鮮紅明黃中,占盡滿堂紅色里無雙風流,自成一幅風景如畫。
只是新帝的目光卻冷然如刀,他眼神黝黑地下望殿中,王公大臣頓時如風吹稻草般跪倒在地。
悠長的號角、尊貴的韶樂、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交織而成的巨響中,禮官鳴贊、唱排班,文武百官各就行。
樂聲起,全體四拜,宣讀官和展案官升案,宣讀傳位詔書。
明黃緞子里,無瑕白玉雕刻著精美的印章,頂端黃金龍紐威嚴尊貴,印章底部四個篆字:皇帝御寶。
蘭傾旖垂下眼瞼,心里悲喜交加。
九重宮闕分立云端,這個人換了身衣服,陌生得讓她覺得恐慌。她長長吐出一口氣,覺得自己或許不該跑到這典禮上來,添堵。
堂皇大殿,玉階千重,飛龍舞鳳的鎏金龍椅上,緩緩坐下了華艷而風流的男子。
聞人嵐崢在鑲金嵌玉的寶座上坐下來,接受百官朝賀和各國使臣的拜賀時,他的目光猛地一凝,眼中掠過了難以置信的震驚。
他看的是顧澹寧,安國來使。
這個安國年輕一代最出色的十八歲少年,容貌秀麗清雅宛若流泉,十足十的好相貌。
當然,真正驚住了聞人嵐崢的絕不是他的容貌,而是這幅容貌所代表的意義。
他的容貌,竟然和蘭傾旖有八分相似!就連氣質,都十分相近。都那般清雅脫俗。他站在那里,活脫脫就是個男裝版的蘭傾旖。
蘭傾旖自然早就注意到這個人,心里卻沒什么驚訝,反正就算要驚訝也早驚過了。
她目光遼遠,似透過那張與自己酷似的臉,看向了久遠的時空。
震驚也只是轉瞬,畢竟是從大風大浪中走過的人,聞人嵐崢很快平靜下來。
心中有種蠢蠢欲動的猜疑,又很快被他抹掉,應該不會是這樣,這說不通。
蘭傾旖瞟了眼顧澹寧那張臉,忽然滿是惡意地一笑,心里猛的冒出一個極為惡毒的想法——
可憐他一個大男人竟然長了張和自己一樣極端清麗的臉,真是天生的身嬌體軟好推倒的小倌料子。
鐘毓晟暗暗瞥她一眼,眼神十分怪異。這是什么狀況?這女人怎么這么不著調?都這個時候了,她竟然還在走神,還露出這么曖昧猥瑣的笑,真是太破壞氣質,太有失風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