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地一下整座大殿的人都被炸懵。
聞人楚楚懵得尤其狠,下意識看向聞人嵐崢,卻見他微微點頭。
她心弦發抖,呼吸有點不穩,呆呆地看著溫九簫。
溫九簫波瀾不驚道:“我在玉京已停留二十年,夠久了,打算去看看各國風光,賞遍天下美景。”
玉京,埋葬他太多愛恨悲喜,愛過的人已遠去,恨過的人也已消失,如今唯一牽念的,也只有這個一手養大的徒弟,但她已成年,又有兄嫂庇佑,完全不必擔心。
他也該離開。
繁華終將落幕,盛宴也將消散,不變的,只有人的記憶和旅行。
聞人楚楚呆在當場。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成年之日就是與他別離之時,她日日計算著日子盼著及笄禮早點到來,想著及笄后……卻從未想到會是這種結果。
這一天來得如此突兀,讓她猝不及防。
尚未記事就陪在身邊朝夕相對的人,他的存在成為理所當然,如同呼吸般自然,從未想過會失去。
可突然有一天,他告訴你,他要走。便如同被抽走生命中的色彩,你的整個世界都變成一片空白;便如同失去呼吸,而沒有呼吸的人,該怎么活?
她慌了,怕了,急了,痛了,失了所有的分寸。
“不行,我不同意。”她忍無可忍聲音尖銳。
啥?
溫九簫一愣,心說我折子也上了你哥也同意了行李也打包好了,你不同意個什么?這又為什么要經過你的同意?
他莫名其妙地瞅著聞人楚楚,心說我是去云游天下又不是去自殺,你這么大反應干啥?
聞人楚楚激動地吼過一嗓子,也反應過來冷靜幾分,腦子一轉開始找理由。
“不行,我的《天算經》還沒學完。”
“只剩第九章第三節沒給你講過,可這段早就另外有人為你補齊。”溫九簫氣定神閑。
聞人楚楚心中大恨,早知如此當初說什么也不告訴他師祖為自己講過這段。
“我武功還沒學成。”
“典籍都放在密室里。”
“我看不懂。”
“鈺貴妃看得懂。”
“你們的心法又不一樣。”
“沒關系,你這一路心法她沒練過也了解過。”
“我課業還沒結。”
“把你師祖給你的札記看完,足夠抵你所有課業。”
……
聞人楚楚欲哭無淚,控訴:“你不管我了!”
溫九簫無奈又好笑,“你都已成年,又不是小孩子。哪里還需要我管?再說我這一去又不是見不到,有什么事你傳個信,我也會趕回來的。你不是一直都想當國師嗎?我離開正好可以給你挪位。你不同意個什么?”
聞人楚楚氣結,你這一去行蹤不定,傳信等你回來我要等到什么時候?等你回來黃花菜都涼了!
溫九簫微笑如初:“放心,不會忘記你不管的,將來你出閣成親,我即使在天涯海角,也會趕回來。”心口有些發膩,被他下意識地忽略過去,看向聞人楚楚的目光一如既往溫和親善,如看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出閣成親”這四個字嚴重地刺激到長公主殿下,她開始口不擇言,“你是不是要去宣國,履行那見鬼的二十年之約?”
溫九簫搖頭。他不想再涉足政壇,但這并不代表他不會用別的方式扼死顧家。宣國還是會去,但他不會履行二十年之約。
“殷鳳辰來請你,你就打算去。你看上她了是不是?”聞人楚楚怒火狂飆。
所有人:“……”
想到數月前那勁爆香艷的場景,無數人拼命忍笑不斷咳嗽。
溫九簫眉毛似乎顫了顫,面無表情,淡定道:“我基本的審美還是有的。”
“那你就是看上她爹!”聞人楚楚想都沒想脫口而出。
溫九簫臉色青白交加。
再好的涵養再溫和的脾氣遇到這丫頭的無厘頭胡言亂語也要崩潰。
他怒火攻心,也開始恐怖地口不擇言:“我就是看上你哥我也不會看上他!”
“!”
“……”
殿內氣氛瞬間詭異。
所有人都僵成木偶石雕,看溫九簫,看聞人楚楚,看臉色陣紅陣白的聞人嵐崢。
正在喝水的蘭傾旖險些一口岔氣讓清水嗆到氣管里。直著眼看向說話不經大腦的溫九簫,她傻眼,這是打算同門鬩墻的節奏嗎?
她轉頭看聞人嵐崢。
好半晌才調勻臉上的紅白色彩的陛下面無表情,滿臉“我什么都沒聽見”的淡定。她卻注意到他手中的純金酒杯被捏成薄金片片,頓覺陛下身邊的東西都好可憐。
詭異的氣氛不斷蔓延,讓大眼瞪小眼的師徒倆冷靜幾分。
溫九簫深吸一口氣,淡淡道:“好了!楚楚,別鬧了。我今日來,一是為賀你及笄;二來也是向你道別。好好做你自己,日后我們總有機會再見面的。”
聽著他清淡無波的語氣,一貫飛揚跋扈的長公主也手足無措起來。驟然失去依托的空茫如洶涌的海浪當頭壓下,一瞬間記憶回溯,她突然覺得委屈。
“所以無論我說什么你都要走,是不是?從小到大,你決定的事情,我都沒有能力去改變。既然如此,你當年又為什么要干涉我的生命?你都已經干涉,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中途就先離開?”
微微哽咽的語氣,望著溫九簫的一雙眼似乎有淚光閃爍。
溫九簫微微一怔,心口發緊。
微痛,噬心。
那是他所喜愛的眼,堪比最美的九天星辰。
有些東西一閃而過,而他竟然沒有看懂。
一剎竟覺茫然無措。
“師傅,這樣不公平。”聞人楚楚倔強地睜大眼盯著他,不想讓自己眼中的水分落下,心里卻發苦,如吞過十斤黃連。
我一直在努力地長大,可直到我真的長大,我才悲哀地發現,自己在你眼里,一直都是長不大的小孩子。
你要到什么時候,才可以正視如今的我,才能發現,那個小小女孩,已經長大,而且一直在你身后默默地看著你?
溫九簫不語,他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猜到她會反對,會抗拒,卻沒想到,她的反應會如此激烈。
不公平嗎?可這世界上,又有什么是公平的呢?
這本來,就是個不公平的世界。
溫熱的小手拉住他的衣角,一如多年前的衣袖輕拂,呼吸間還是彼此熟悉的氣息,只是那個小小幼童轉眼已經長大。
溫九簫看著那只手,覺得自己該掙脫,可對上那雙受傷小鹿般的眼睛,他又覺得不忍,掌心的暗勁又收回去。
他想勸她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可話到嘴邊,又覺得說不出口。
畢竟她還只是個孩子,還不懂得這世界的殘酷冷漠,內心里喜歡并且只接受溫暖光明的東西,既然這樣,就維持她的這份感覺吧。又何必要讓她接觸這世間的薄涼,擔上與她的身份年齡不相符的沉重,摧毀她眼中的明亮色彩?
他嘆口氣,目光帶幾分哀憐,卻依舊是平靜的,平靜如水色琉璃,映出這凡塵別離。
“你從來都不給我做決定的機會,可是我已經長大。”她拽緊他的衣袖,倔強地睜大眼睛瞪著他,強調。
長大了嗎?
溫九簫有些恍惚,看著她倔強含淚的眸子,他不禁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有錯過或者忽略什么?這個孩子,已經開始自己做決定,向他爭取決定權,對他說“不”,他呢?是不是該換一種態度對待她?
沉思中尚未找到答案,有香甜的氣息拂面。
柔軟得仿佛能讓人心化開的吻來得猝不及防,就像深巷胡同里賣的糖糕,軟糯得不可思議,卻在他的唇齒間留下痕跡。
少女的眼神清亮,頰邊漸染薄紅。
溫九簫仿佛看到萬千星辰齊綻光華,堪比一切風景。
聞人楚楚微笑,之前的淚光已然不見,眉線輕勾,煞是好看。她極為鄭重地,懷抱著將所有的少女心事獨注一擲的勇氣和決心,在所有人的見證下,一字一句嚴肅認真地坦誠道:
“師父,我喜歡你!”
這一刻便是天降霹靂世界末日也不足以形容溫九簫的震驚,他整個人頓時木住。
富麗堂皇的正儀殿,連滿朝文武的喧嘩都聽不清,軟糯的聲音在他耳邊回響,一時辨不清晝夜清明。
喧囂的大殿,瞬間靜寂如死。
滿殿的人都僵成石像,連震驚都已忘記。
他們剛才,什么都沒看到什么都沒聽到吧?那都是幻覺吧!
氣壓瞬間降到冰點。
正儀大殿上,
此言一出,天下震驚!
一片靜默中,只有蘭傾旖極輕極輕地嘆口氣。作為唯一有過這方面猜想的人,她并不是很驚訝,卻忍不住擔心。
事情以最決絕最無法回避的方式爆發出來,毫無轉圜余地,這意味著阻力也會空前加大,至少……
看一眼面色鐵青的太后,她開始發愁,要怎么幫楚楚說服這個以維護皇室尊嚴為第一要務的老古董?這是個難題,估計現在太后只恨沒早點把楚楚嫁出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溫九簫,想看看他的反應,但無論他拒絕與否,這都是皇室的丑聞,區別只是主角究竟是一個還是兩個。
溫九簫……
無數人屏住呼吸,緊張地盯著那張可怕的嘴,猜測著它會吐出什么可怕的回答。
溫九簫也不知道自己愣住多久,他只覺所有認知在瞬間被推翻,這一刻他才終于認識到——她已經不是小孩子!
腦子里嗡嗡嗡的似有無數聲音在回蕩,她香甜的氣息也一直在鼻尖縈繞不去,他張嘴,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不知道該說什么!說什么都不合適!
國師大人第一次一言不發落荒而逃!
……
聞人嵐崢猛的站起身,臉色鐵青,一拂袖冷聲道:“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