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蕭少卿的信自尋陽云閣飛傳而出。十三日的茫茫雪夜下,飛鷹將信帶入云中城外的鮮卑軍營。
寂靜的夜里唯有北風橫掠草原的咆哮聲,飛鷹的清嘯盤旋在長風之上,聲聲穿透云霄。
商之走出帥帳,烈風夾著飛雪撲面而來,寒氣凜人。飛鷹自高處急速沖下,抖去一身的雪屑,顫顫微微地停在商之臂上。
“辛苦你了,草原難得一場罕見的暴風雪,今夜是極冷。”商之輕聲笑了笑,抱著幾乎凍僵的飛鷹回到帳內。
帳中暖爐融融,賀蘭柬懶洋洋靠在軟褥上,正低頭撫弄著手中黑木制成的胡笳,看見商之抱著飛鷹進來,懶洋洋道:“少主,可是洛都來了信?”
商之閱罷飛鷹帶來的兩張藤紙,搖頭道:“是阿憬自江州的信,信鴿停過洛都,阿彥換了飛鷹送信。”
“江州?阿憬?”坐在帳中角落擦拭彎刀的拓跋軒聞聲回過頭,問道,“便是之前你說的那位豫章郡王?來信何事?”
商之道:“華伯父被殷桓的人送出東朝,正行北上,阿憬來信讓我們照看其行蹤。”
“這個時候送華伯父北上?”拓跋軒皺起眉,將擦得明光晃眼的彎刀利落插入犀皮鞘中,“那阿彥那邊可有什么消息?”
商之頷首,展了地圖在案上細閱,口中道:“涼州云閣有密信送至洛都,華伯父一行已出了關外,繞祁連山北上朔方。”
拓跋軒一愣:“來了草原?殷桓是存的什么心思?”
商之未答,沉思片刻,眸光瞥向一旁許久不曾言語的賀蘭柬:“柬叔怎么看?”
飛鷹也在這時突地展翅蹭到了賀蘭柬身邊,涼氣襲來,賀蘭柬眉毛一動,這才抬起臉,蒼白的面龐在火爐的熏炙下泛起絲絲紅潮。他瞇起眼看了會帳中高掌的燭臺,手指輕輕揉在飛鷹的脖頸處,思了片刻,忽然嗤地輕笑出聲,搖了搖頭:“不過孽緣――”
“孽緣?”拓跋軒有些莫名。
“我說前幾日柔然為何突然壓兵匈奴后方,原是因為如此啊,”賀蘭柬低低嘆息,道,“少主不必擔憂,慕容長公子北上該是來了結前世孽債來的。”
商之沉吟,見賀蘭柬的神色間滿是欲語還休的躊躇,遂不愿勉強,只道:“聽柬叔的意思,華伯父此行并無危險?”
“怎會有危險呢?”賀蘭柬微笑,收了撫摸飛鷹的手,抱起胡笳,指尖緩緩觸摸在黑木圓孔上,語音模糊道,“那個人是寧可自己受苦下地獄也要讓他活著的人啊。殷桓既與柔然有如此關連,而慕容長公子數年都待在荊州,想來八年前長公子自令狐淳手里逃出生天,也與她有關吧。”
她?
商之眉間輕輕一擰,似有所悟。
拓跋軒卻是聽得愈發糊涂,但他早習慣了賀蘭柬神神叨叨的言語,既然慕容華此刻并無危險,他也懶得再問,揚手拿了掛在一邊的彎弓,繼續埋首擦拭。
昨日一場暴風雪忽臨草原,肆虐的狂風下,驟降若飛絮飄灑的大雪如荼蔓延了整個蒼野,柯倫河一日結冰如鏡。風雪鋪天蓋地襲卷而來,駐扎在河畔的匈奴軍營帳篷簡易,不堪其寒,又兼身后忽然有柔然軍隊虎視眈眈,三十萬匈奴大軍不得不分兩翼拔營撤離柯倫水域,避至赤巖山脈右側白闕關口。
繚騰草原的熊熊戰火看似是瞬間湮沒在皚皚飛雪下,拓跋軒無戰可打,又不能在如此嚴寒的天氣下訓練將士,只得褪甲帳中,一刻不停地擦拭兵器。
帳中無人再說話,賀蘭柬喝了口熱酒,將胡笳湊至唇邊,嗚嗚咽咽起了調,一會卻又停下,看著商之道:“雪夜心靜,少主可有興致與我合奏一曲?”
商之笑道:“可惜,宋玉笛不在帳中。”
他卷起地圖,身子微微后傾,手指敲著書案,忽然低聲喃喃道:“今日是十三。”
賀蘭柬看了他一眼:“又逢月半,少主可是在擔心郗公子的身體?前些日子偃真已帶了雪蓮南下洛都,郗公子應該能無礙渡過此冬。”
“柬叔此言差矣,”拓跋軒掛好弓箭,走到案邊坐下,道,“尚先前北上一路時刺客不斷,他憂心的怕是有人會趁此刻對阿彥下手。”
賀蘭柬道:“即便郗公子此刻武功盡失、身虛體弱,但鐘曄偃真俱在洛都,云閣又高手如云,我看也不會出錯漏。”
“但愿如此,”商之揉了揉額角,起身拿了屏風上的狐裘,“我回一趟云中城。”
“正好,入城為我換一卷書來,”賀蘭柬將身旁的竹簡拋給商之,唇邊浮起的笑容忽有些古怪,“這是自王府書房拿的。”
他的話里顯然別有所指,商之垂眸,目光落在竹卷上,卻是一怔。
賀蘭柬悠悠道:“里面夾著一卷紫色絹帛,卻是八年前之物。”
商之似也是想起了什么,抿緊了唇,緩緩卷開竹簡。燭光下,夾在竹簡里紫絹現于眼前,絹上墨跡秀美瀟灑,于他而言是再熟悉不過。
他略有怔忡,手指輕輕撫摸過紫絹。
冰涼絲滑的柔軟觸感突然令他想起了那夜在白馬寺里握住的那雙柔荑,指尖沒來由地發燙,倏地收回。
“柬叔哪里找到的?” 商之抬目。
“王府書房堆冊上萬,我不過是隨手抽了一卷,”賀蘭柬笑了聲,“若我未記錯,當年少主逃亡之前在書房里看的最后一卷書便是此冊,而那封信,也是當年東朝小郡主寫給少主的最后一封信,是不是?”
商之不語,唇角卻輕輕揚起。
拓跋軒斜眼睨著他,打趣道:“小郡主?如今夭紹也長大了吧?”
“是啊,長大了。”商之微微一笑,將紫絹收入懷中,披上狐裘,走出帳外。
簾帳落下時,身后胡笳聲忽地飄飛而起。
曲調先是婉轉凄然,后曲音一頓,猛地轉而浩然蒼涼,隨風沉入漫漫雪夜。
商之翻身上馬的剎那,正聽拓跋軒擊案隨樂高歌:
“山蒼蒼兮,水漓漓,
天無涯兮,地無邊。
舉頭仰望兮,玉昆侖,
九拍懷情兮,君何在?
烽火連光兮,蒼鷹長嘯,
沙場征戰兮,兒郎難歸。
紅日朝朝兮,塞門洗兵,
北風夜夜兮,霜卷鐵衣。
三箭破風兮,天山定,
胡騎長歌兮,漢關絕!”
“胡騎長歌兮,漢關絕――”夜下歌聲已歇,商之勒馬飛雪下,低聲重復著最后一句。戰爭的無奈和族人的苦難淌過心頭,悲壯和豪情激蕩入懷,雪花撲至眼中,瞬間冰凝了他眸眼深處那一縷才剛剛涌起的柔情。
.
洛都。
臘月十五,圓月當空,素華皎潔。
已是深夜,采衣樓后的莊園一片沉寂,唯聽疏疏冷風穿掠竹林,傳出幽幽簌簌的聲響。
夭紹捧著藥碗自竹林小徑中走出,入了書房內閣,輕輕將藥碗放在塌邊書案上。
“阿彥,該喝藥了。”她柔聲說。
偃真和鐘曄正在室中與郗彥議事,聞言彼此對視一眼,兩人悄無聲息地退至閣外。
郗彥坐在榻上,身上披著青錦裘衣,夭紹端了藥來,他筆下仍書寫不停。
“喝藥了!”夭紹上前奪過筆,卷起他指下的帛書。
郗彥皺眉,一時壓抑不住胸間冰裂般的疼痛,輕輕咳嗽了幾聲。
“疼嗎?”夭紹緊張。同樣的苦她也受過,自是知道他的難受,難免心痛心急,忙坐在他身邊緩緩揉著他的背,平穩他的呼吸。
隔著厚厚的裘衣,她也能感到他身體如冰的寒冷。絲絲涼意滲入掌心,讓她禁不住瑟瑟一顫。
“冷不冷?”夭紹伸臂抱住郗彥,抬起頭問。
閣中燭光明亮,郗彥的膚色冰寒雪白,幾近透明,本是俊逸的眉宇此刻卻是懨懨無神的頹憊。他垂眸看著夭紹,一雙墨瞳深邃如淵。
半響,他抬手撫了撫她的發,低聲一笑,隨手又鋪開卷帛,提起筆,寫道:“我身上雪魂之毒已入骨髓,如何還知道冷?倒是你,這般抱著我,不冷?”
“不冷。”夭紹咬著唇,目間水意不受控制地涌起。
郗彥目光掃來,夭紹忙斂眉低目,藏下傷心。
他病成這樣又是誰的過呢?
還不是自己。
夭紹的心一陣絞疼。
再抬起頭時,郗彥已一口氣喝了藥,眸波靜柔,正微笑著望著她。
“藥是不是很苦?”夭紹輕聲問道。
郗彥搖頭,看了她片刻,忽而無奈嘆息,伸手撫摸她的面頰,緩緩擦去了她眼角的淚痕。
夭紹唇弧淺淺一彎,亦微笑起來,松臂放開了他,低頭自袖中取出一方絲帕,拿了一顆甜果子喂到他唇邊。
“這是今夜最后一碗藥了,明日就不用再喝了。”她低聲說,不知是安慰郗彥,還是安慰著自己。
郗彥嚼著甜果,手腕一動,又落筆道:“叫鐘叔他們進來。”
夭紹本要勸阻讓他歇息片刻,但見他神色認真,心知必是要商重要的事,話到嘴邊說不出口,只得收了藥碗,悶悶應了一聲,走出閣外。
步下書房外石階,忽覺遠處有清風飄閃,夭紹揚目,月色下,只見一道藍影迅疾掠過竹林,飛至眼前。
“郡主。”偃風手執一個玉色錦囊,神色間透著掩不住的歡喜。
夭紹微笑:“何故這般高興?”
“族主自鄴都送來的,說里面玉瓶裝著雪魂之毒的解藥。”偃風喜不自勝,將手中錦囊遞給夭紹。
“什么?”夭紹驚喜過望,指尖一顫,手中的玉碗啪嗒掉落地上。她也沒心思再管地上碎片,接過錦囊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取出藥瓶,端詳片刻,低低笑著說:“一定是憬哥哥……”
恰是此刻,耳邊忽有風聲飛散,竹林間隱約傳來衣袂拂葉的悄然聲。
夭紹聽覺敏銳,眉尖不由一蹙。
竹林之畔,碧波清池在月光下銀芒閃爍,浮動搖曳的水光照入夭紹的眼眸,森森雪色一如利鋒之刃的刺眼。
偃風這時也察覺到不對,手指扣劍,凝神環望四周。
將錦囊塞入懷中,夭紹垂手,指尖輕輕撫摸著腰間紫玉鞭,笑盈盈望著竹林深處:“何方貴客到訪云閣?請出來現身一見。”
夜色沉寂,一聲長嘯驀地劃破竹林幽風,急促低啞的刀劍出鞘聲快速消散在空氣中,緊隨著,十幾條鬼魅般的身影撲至眼前。
“郡主當心!”偃風大喝,長劍鳴玉,擋開揮至夭紹面前的犀利刀鋒。
電光一瞬間,夭紹早已抽身飛退三丈。
黑衣人根本不想與偃風糾纏,撤了刀勢,復又朝夭紹攻來。
夭紹微微皺眉,笑道:“看來各位意圖在我。”
音落的瞬間,紫衣驀地提氣飄起,長鞭自腰間飛出,皎潔的紫玉在月下勾出瑩潤優雅的弧度。只是姿勢雖美妙,手上力道卻煞是霸道凌厲。
當先近身的兩個黑衣人只覺眼前一花,手中長刀被一股引力吸得莫名飛出,紫鞭抽至胸前,火辣辣直入心口的疼痛。
清池畔有黑衣人負手觀望,與其他黑衣刺客不同的是,他的袖口繡帶一條金色游蛇。看著在刀光劍影下飄飛靈動的紫裙,他輕輕搖頭,神色費難:“主上竟沒說――這女子武功這般厲害,如何活捉?”
“何人敢闖云閣?”書房門大開,偃真高喝一聲,抽劍擋開夭紹身前的黑衣人,“郡主請回閣中,這些肖小我來解決便是。”
他素來冷面狠心,出手自是毫不留情,劍尖所到處,鮮血淋漓,凄厲的慘叫聲一時不斷入耳。
夭紹既不忍看,亦擔心郗彥那邊會有不測,忙轉身回了書房。
剛入房中,燭火忽地全熄。
一股陰風自黑暗中襲上頭頂,夭紹無心與之相斗,足尖一點,斜身飛退,堪堪避開那道掌風,飄身入了內閣。
“阿彥?”內閣里也是漆黑一片,夭紹的心慌慌亂跳,借著灑入閣中的月光尋找郗彥的身影。
閣里窗扇大開,冷風灌入,毫無聲息。
夭紹心神一惻,刀劍在前毫不改色的她竟在這一剎那害怕得想要哭出來,口中連連喚道:“阿彥,阿彥?你在哪里?”
幼時得知阿彥不在人世的恐慌在此刻似是重侵心頭,夭紹聲音發顫,呆立在空無一人的閣中,失魂落魄。
身后有雙手溫柔地撫上她的肩頭,夭紹哽咽,轉過身撲入他懷中,流淚不語。
郗彥抱著她急速退后三步,夭紹背上驀地有涼風如刀割過,貂裘碎裂聲傳來,她這才想起方才書房里那偷襲她的人必然是隨她入了里閣。
耳邊掌風呼呼作響,夭紹回頭,但見鐘曄已與那人激烈纏斗在室中。
每逢月半便是郗彥身體最虛弱之時,他此刻毫無力氣施展武功,夭紹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審視四周環境,暗策解困之法。
黑暗中,郗彥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迅速劃了幾筆。
“去梅林。”
夭紹恍悟,忙攬住郗彥的腰,兩人自窗口跳出。
腳剛著地,便有黑衣人自屋檐上躍下,長劍揮來,竟是直刺向郗彥。夭紹大急,臂上用力,紫鞭揮去,橫破那人的咽喉。
一縷血絲飛灑出來,腥氣入鼻。
黑衣人渾身抽搐,既而撲倒在地,再無聲息。
夭紹手腳冰涼,怔在當地,目色迷茫慌亂,囁嚅道:“阿彥,我……我殺了人……”
郗彥皺眉,忙拉住她的手,將她拖向梅林。
書房后的這片梅林樹木繁密,樹蔭連影,步步皆是五行八卦的迷陣。
步入陣中,郗彥扶著身子不斷顫抖的夭紹坐在梅樹下,彎腰撿起幾顆石子,以樹枝為杖,撐著病累的身體將石子放在地支相沖處。
刀光劍影一時擋在梅林外,郗彥松了口氣,返回樹下時,夭紹正蜷縮成一團緊緊靠著梅樹。月光穿透樹葉間的細縫照上她蒼白的面龐,但見滿額冷汗。
郗彥心疼而又不忍,蹲下身將她摟入懷中。
“阿彥,我殺了人。”夭紹揪著他的衣襟,抽泣不已。
郗彥拍了拍她的背,輕輕撫摸她的鬢發。
此刻他心中滿是愧疚,卻苦于無法開口說出。
讓她留在自己身邊,或許是錯了。東朝大亂,北朝又何嘗是平安之處?而跟在自己的身邊,更是迷局難測、危機重重。
殺人血腥,她又何曾經歷過這些?
郗彥望著懷中瑟瑟發抖的人,低低嘆了口氣。轉念又想起方才那些黑衣人圍困她的情景,今夜此行分明竟是沖她而來――
念及此處,郗彥不由也是心驚膽戰,后怕不已。
“阿彥!”夭紹突然呼道,神色大駭,眸光直視自梅林間如游蛇飛躍而出的劍光,猛地將郗彥推到一旁。
紫玉鞭剛剛入手,還未揮起,那道犀利劍光已直入夭紹的右臂。
“啊!”夭紹痛呼,左掌拍出,將黑衣人逼退三尺。
劍光抽離,汩汩血流頓時將紫衣染濕。
郗彥一陣剜心之痛,夭紹咬牙苦忍的模樣讓他全身血液上涌,怒恨難壓。胸口氣息劇烈起伏,竄行體內的真氣驀地爆發而出,衣袂振飛,青影如幽魅般拔地飄起。
黑衣人執劍立于梅林陰影處,眸中沾沾自得的笑意還未褪散,便覺梅林間忽起一股濃烈的寒香,落梅如雪紛飛,頃刻迷亂了他的雙目。
胸前一痛,有銳物重重刺入。
黑衣人窒息,周身剎那似被籠罩入嗜骨的寒氣中。
落梅不再,黑衣人喘息,只見軟軟的樹枝筆直如刀劍,戳入了自己的胸膛。他抬頭,眼前青衣修長,俊美如神的姿容朗朗入目,但此刻在他眼中不過如追命修羅一樣恐怖。
“你的武功……”黑衣人一臉的不敢置信,余音咽回,卻是再無力吐出。金色游蛇的袖口下,長劍哐啷落地。
郗彥目色冰寒,執著樹枝的手指松開,任那黑衣人緩緩倒地。
“阿彥?”夭紹顫聲喚道。
郗彥轉過身,抬起她受傷的手臂正要查看時,卻壓不住胸間愈發激蕩不受控制的血氣,喉間一甜,猛地吐出一口血來。
“怎么了?”夭紹慌道。
郗彥眼前發黑,靠著梅樹緩緩坐下,虛弱笑了笑,將夭紹攬至胸前。
“別擔心,沒事。”
無聲翕動的唇邊仍有殷紅淌流的血絲,他望著她,笑顏淡然。柔軟的梅花飄上他的眉梢,他突然間覺得有些疲憊,輕輕握住了夭紹的手,慢慢闔起雙目。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