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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之解

密函自洛邑飛傳而來,但商之“事出”之處,卻非洛邑。

“是在河東聞喜,”夜色深沉,巷道綿長,偃真策馬緩行于車側,輕聲嘆息,“河東聞喜素乃裴氏郡望,幾百年的門閥盤踞,縱是裴氏嫡脈曾一度僑遷江左,聞喜仍有不少裴氏族人留守。兼之如今裴行多年經營,聞喜已可說是裴氏巢穴之地,尚公子無緣無故地,怎么會去那里?”

鐘曄駕著馬車,本亦在為密函上的事緊張擔憂,然而此刻聽聞偃真的疑惑,想了想,卻不禁神色一松,雙手拉攏韁繩,懶懶靠向身后車壁。

且說今夜,原是一如往常慣例,偃真留守云閣,由鐘曄跟隨郗彥前來王府探路。誰料郗彥飄身入了王府高墻還不到一刻,偃真便縱馬急匆匆尋來,雖依舊冷著臉一派端肅,卻又難逃言詞支吾,神色微慌。

云閣密函,暗規矩,若逢郗彥或云濛不在,且是十萬火急的書函,才可由總管偃真先行拆看。但未經主上允許,其他人等,包括鐘曄,則一概不能擅自查閱。雖然這些年鐘曄一直陪伴郗彥身邊,此禁令對他而言存等于無,但車廂里那時正有兩個不停吵架絆嘴的小大人,偃真縱是再焦慮,也不敢明目張膽當下就與鐘曄談及袖間密函的內容。

好不容易等出郗彥,偃真觀望他閱覽密函的神色,竟是一絲波瀾也未起的冷靜。

郗彥心思深遠莫測,向來是山崩于前也不動聲色的鎮定,偃真倒也不以為怪,只是如此一來,他心中卻是愈發地茫然糾結,才剛上路,目觀耳辯確定四方無人后,便忍不住與鐘曄商討其中內情。

鐘曄道:“你也說了,尚公子無緣無故自然是不會去聞喜。他行事向來是別人再比不得的縝密大膽,想來這其中應該另有計較。”

偃真聽著不住搖頭:“自從那日聽說北朝皇帝的密旨后,我就總覺得哪里突兀。尚公子初為鮮卑主公,這等身份南下,一路必然內外夾擊,危險重重,果不然……如今尚公子在聞喜被裴行所困,裴行恨獨孤將軍入骨,與鮮卑是血海深仇、誓不兩立,又豈會善罷甘休?”

“依我看,目前危險倒不至于,”鐘曄沉吟道,“那北朝皇帝也不似寡心滅性之人,何況如今帝位仍不穩,若失去一直護佐他的國卿,牽一發而動全身,慕容一族、苻氏一族、塞北鮮卑……如此代價,誰賠得起?只要皇帝心思不變,裴行再狠再恨,也不會在此刻妄下殺手。”

“但愿如此,”偃真微微透出口氣,但心中還是有疑惑未除,“只是尚公子此行聞喜,著實是讓人匪夷所思。”

“你忘了嗎?”鐘曄忽然神秘一笑,壓低聲音道,“裴家還有個郡主,和國卿商之君有婚約在身。”

“鐘老還真是老姜彌辣,在兒女情事方面竟愈見得道了?”偃真橫眸過去,話里嘲諷,冷嗤道,“裴縈是什么身份?尚公子又豈能是這般糊涂的人?”

鐘曄悠悠道:“我看著他長大,怎會不知他為人?莫過于至情至信。對英雄而言,世間最難過的劫,正是這美人之恩。更何況是眼下情形,恩怨難分,最是糾葛不清。”

偃真一怔:“難不成裴縈對尚公子曾有恩惠?”

“恩惠?”鐘曄冷笑,捏起胡須,長嘆道,“是救命之恩。”

偃真徹底愣住,再吐不出只言片語。

而他二人在外輕聲交談之際,車廂里燈燭飄搖,一直是悄無聲息的安靜。

直待馬車駛出幽巷,窗欞忽然一響,錦簾撩開,一只白鴿自冰玉般的修長五指間撲簌飛出,展翅博向濃墨渲染的夜空,徘徊兩圈,迅疾朝南飛去。

正如鐘曄所料,若非是裴縈的一卷緊要信帛,商之確不會在南下洛邑的途中轍轉去河東聞喜。

元宵那夜,商之接到北帝的密旨后,次日清晨便與郗彥同出云中。郗彥向北,他自往南。而阮靳見漠北事已了,亦想南歸江左,便與商之一路同行。

縱是北朝政局有變,西北起亂,姚融調兵,然而慕容氏、苻氏轄管的北方三州仍十分安穩。慕容虔已自范陽回洛邑,商之未東去幽州,經翼、并二州,取道太行山脈,過雁門、晉陽、上黨,直下洛邑。此番南下,商之身份不同往日,在宇文恪、賀蘭柬的竭力勸說下,商之方同意除族老石勒與狼跋外,另由段云展帶領三十名侍衛喬裝跟隨其后。

南下的路程初時并無任何不妥,直到元月十九日晚,一行至并州最南的重鎮平陽,方發生了些許意外。

此意外,對商之而言,本來絕非是什么壞事。

豫征二年元月之末,塞外蒼原猶是千里霜雪、長河冰封,而北朝的山水卻在此間早逢初春,瓊裝素裹的天地間萌發出清淺誘人的綠意,于料峭寒風、霏微細雨間盈盈拔長。

平陽為并雍二州交界的通衢之地,南扼濟水,右控絕塞,地勢中平外高,境內氣候素來溫暖怡人,在此時的早春季節,郊野山巒迭翠,湖水青碧,更是一派風致楚楚。商之一行至平陽地界已是傍晚,微風涼雨,瞑色四合。一路無瑕顧賞身旁景色,沿著長湖水光,只管踏岸急馳。岸邊嫩柳新發,細枝飄拂,輕輕拍打著行人的衣裳。

待趕到平陽城下,天色已全然黑透,商之勒馬,正要憑官牒文書入城,城門卻在此刻大開。

數十盞燈籠迤邐而出,絳色絹絲的燈罩間透出朦朧燭光,照得將士們冷硬的鐵甲也顯出幾分柔軟之意。一緋袍金裘的公子于諸人身后翩翩上前,袍錦繡滿桃花,裘間瑞枝紋絢,其衣飾之花哨出挑,讓人嘆為觀止,更不說他偶一揚眉凝眸,絕色容顏間的微微笑意,竟是天下男兒誰也比不得的妖嬈。

“見過主公。”他走到商之馬前,肅然一揖到底。

“子野。”商之好氣又好笑,只得下馬將他扶起。

慕容子野起身,面容仍是端肅非常:“多謝主公。”抬眸望見商之微僵的笑意,捉狹得逞,這才忍不住放聲大笑,笑聲之恣意豪放,與他精致的面容完全迥異,只看得旁人愈發嘆為觀止。

石勒與狼跋見怪不怪,下馬牽過商之的坐騎,與守城將軍寒暄過,先入了城中。

“一出平陽,便是雍州。此后的路途非我們轄制之界,父王擔心路上有變,命我前來接應。”慕容子野道出原委,正待與商之轉身而行,卻見一旁仍有位白衣男子負手而立,氣度溫雅,雙眸靜深,正望著自己,微含幾分探究。

“這位是――”

“在下陳留阮靳。”不待商之介紹,阮靳已頷首而笑,自報上姓名。

“阮靳?”慕容子野想了一想,目色一亮,似終于想起什么,只是打量阮靳的神色卻與那日拓跋軒毫無二致,頗為矜持地點點頭,“聽沈伊提過先生大名。”

阮靳淡然道:“我亦聽沈伊說過慕容小王爺。”目光瞥過他花哨的袍袂,笑意含蓄,“小王爺風姿之盛,果然是傳聞不如見面。”

慕容子野面色頓變,冷笑:“沈伊那廝口中的話怎有可信之理?”

“正是這個道理,”阮靳接過話,仍是風波不興的淡定,“你我就當初次相識吧。”

慕容子野聞言微笑,看向他的目色不禁緩和許多。

商之自知道沈伊口中那些人鬼殊途的話,也忍不住笑了笑,對慕容子野道:“這次云中戰事,幸賴義垣兄相助,于鮮卑而言,他可是首功之人。”

“嗯?”慕容子野一詫。

商之與二人聯袂入城,邊走,邊大略說了戰事經過。慕容子野聽罷,步伐一轉,靠近阮靳身邊,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將他看了一遍,誠懇揖禮:“義垣兄啊義垣兄,比之沈伊,我今日總算見到了真正的江左名士,原來是這等的氣度與風華,只恨此前虛度這二十年。”

阮靳容色依舊淡然:“小王爺謬贊。”

慕容子野滿懷一番熱情,卻遭遇阮靳的七分客氣和三分疏冷,聊了幾句,不覺索然,轉而又對商之道:“今晚歇在苻氏別苑。那里正有兩位故人,聽聞你今日你要到的消息,已等候多時了。”

“故人?”乍聞之下,商之不無疑惑。

“到了你便知道了,”夜下細雨迷蒙,三人在內城門前上了馬車,慕容子野拂了拂濕漉漉的衣袖,嘆道,“那兩個家伙只顧閉門談牲口的事,黑天瞎火,還下著雨,只管攛掇我出來接你。”

牲口的事――

商之瞬間明了:“是子徵回來了罷。”

“猜對一個,”慕容子野執起茶杯,唇邊笑意不可捉摸,“還有一個,怕是難猜得很。”

豈料話音一落,便聽商之微微笑道:“少卿何時來的北朝?”

“咳,咳,”茶湯嗆在喉間,慕容子野平撫胸口,瞪著商之,喃喃,“怎么猜到的?”

商之飲著茶,聲色不動,笑問:“既是猜,還需要理由嗎?”

“無趣,”慕容子野一扔茶杯,甩手道,“總是這樣高深莫測的,可知慧極必傷的道理。”

“其實也沒什么高深的,”上車后一直闔目靠著車壁休息的阮靳淡淡開口,“天下間如今要找苻子徵買戰馬的能有幾個人呢?小王爺想想便清楚了。西北兵動,姚融和苻氏是死敵,自不會尋上苻子徵。江左烽煙,殷桓與苻氏素無交往,眼下能與苻氏有瓜葛、且需要戰馬的故人,唯有蕭少卿一人。”

慕容子野橫睨商之:“原來如此。”

“此去別苑的路怕是很長,”阮靳睜開眼,“小王爺方才說無趣,在下倒有個有趣的主意。”

“什么主意?”

“小王爺可會玩這個?”阮靳從袖中摸出五枚木骰,獻寶般的笑容可掬與方才云淡風清的超凡脫俗渾然兩人,“我們七局定輸贏。待有結果,估計也到了別苑。”

沈伊的話還是可信三分的。發現這點,遠比發現阮靳的偽清高來得讓人沮喪。慕容子野無可奈何地接過木骰,心中一陣長吁短嘆。

別苑堂上已備好食案,一側暖閣火光融融。

聽聞馬車轔轔駛入的動靜,暖閣里走出兩人,一者高冠玄袍,一者銀裘瀟瀟,望見自車中而下三人,皆是笑意微微。

幾人都是相熟之人,唯有阮靳與苻子徵是第一次見面,又是寒暄一番,方入席落座。一室五人,俱是朗月般的軒昂器宇,玉山般的俊美姿容,明燭高照之下,愈發溢彩生輝。伺候宴席的侍女一時都是面粉耳熱,目光含水,心跳無措。

“都下去吧。”東主苻子徵道,摒退出仆役,又命人關闔門扇,幾人這才得了自由和隨意。

平生難逢知己,在座五人雖說彼此之間多多少少仍存著些無法言明的隔閡和警惕,但在這頓席上,于情義深重之下,卻是真正的賓主融洽,相談甚歡。

“你離江州北上,戰事無礙么?”商之壓低聲音,詢問鄰案的蕭少卿。

席上蕭少卿一直寡言少語,只望著杯中酒水出神。聽聞商之的話后,他才一笑抬頭,原本清透的雙眸間暗色重重:“正是戰事緊要,我才北上。除了戰馬緊缺,還有幾事――”他頓了頓,仰頭飲酒,“稍后再與你詳說。”

他生性灑脫無羈,這樣的欲言又止著實難見,商之看他一眼,頷首:“也好。”

晚膳后,阮靳言明聊賴無事,請求與人對弈三局。慕容子野趁醺裝醉,回室休息。商之與蕭少卿另有要事相談,獨剩下別苑主人苻子徵。礙于初逢的情面,苻子徵生平第一次受挾于人,不得不在棋案邊撩袍坐下。

內庭深處,假山上亭閣幽靜。

石勒入閣掌燈,奉上熱茶,關門退下。蕭少卿負手站在窗旁,樓外雨細如絲,夜下潤物無聲。他長久不說話,商之放下茶盞,啟唇道:“之前精鐵箭弩運送云中,多謝你幫忙。”

“應該的,”蕭少卿轉過身,“只可惜弓弩好運,戰馬卻難辦。”

“確實,”商之道,“子徵說你向他買了五千戰馬,這等龐大數目,從幽州到東朝,該要如何南下?弓弩可藏于貨物之間,戰馬卻是無處可掩。”又看了眼蕭少卿,“你和小姨父商量過沒?”

蕭少卿笑了笑:“怎么沒有?苻子徵錢財分明,買戰馬非要現錢,江州王府哪有這么多積蓄?一半都是云閣出的。”他自袖中取出一卷地圖,攤在案上,對商之道,“我盤算過了,若是私行,縱是北方三州可得通行自由,如此馬群南下,路上保不準會滋擾生事,如有人趁機告發至洛邑,對慕容氏、苻氏皆會有影響。我想,如今只能公開求助于北朝朝廷。我回東朝后將諫陛下國書北上,請求北朝通行自由。”

商之道:“即便國書到洛邑,北朝朝堂卻非陛下一人之言的地方。就算我和義父、老師力保,只要丞相裴行一人否決,也是不得其道。他就是勉強同意了,先不談雍州如何,戰馬南下必要經過裴氏轄界的兗州,到時也會麻煩不斷。如此一來,戰馬要到達東朝,難比登天。”

蕭少卿嘆道:“正是癥結所在。”想了想,又道,“還有姚融,趁西北匈奴流民的亂事兵動,卻是暗地里私助殷桓。如今殷桓兵器充足,戰馬精良,士氣頗盛,更有姚融源源不斷的輜重接濟。而東朝國庫前些年為養荊州軍耗財巨大,如今的戰事開銷多賴云閣私助。江、豫兩州如今戰事煎熬,比之初時預料的,更要嚴重。半月前,殷桓更借巴南蠱蟲之毒派細作灑于馬糧之間,江州戰馬受損大半,若非如此,我亦不會自尋難處,想著北上買馬。”

“目前東朝戰局如何?”

“兩師本對峙于漢陽,鏖戰一月,寸土必爭,”蕭少卿黑瞳間冷光閃動,“戰馬出事后,殷桓糾聚大軍逼上,我們不得不退守江夏。”

商之想了想,皺眉道:“殷桓何人?你和我俱在他營中待過,他手段之卑劣你該最清楚不過。而且你行事向來謹慎細致,這次為何會讓他有此可趁之機?”

蕭少卿怔了片刻,苦笑:“我怎沒有防范?不過這次的細作……確實難料。你還記得韓瑞么?”

“韓瑞?”商之道,“昔日青翼四虎之首韓弈之子。他是阿彥派去殷桓身邊的,怎么了?”

“正是他下的毒,”蕭少卿聲音冰涼,面容卻又格外冷靜,不見一絲情緒波動,“半月前,他狼狽投誠來我營前。魏叔認出他是故人之子,遂勸我收留。我為此還特意寫信問過……云閣主,他亦認可了韓瑞的身份。縱是如此,我也不敢在大戰關口將他放在身邊。豈料只給他一個行走自由,他便潛入輜重糧草要地,埋下了蠱毒。”

商之豁然起身:“他人呢?”

“逃走了,”蕭少卿閉了閉眼,嘆息,“此事一出,我也不敢告訴瀾辰。”

“云閣消息通透,瞞也瞞不了多久,他遲早會知道……”商之手指揉額,“韓瑞本機智而又忠心,性格隱忍,我從未想到,他有一日會淪為殷桓的棋子。”

蕭少卿道:“所謂人心難測,便是如此了。瀾辰縱是謀事如神,卻還是算漏了人心。”

因戰馬的事糾結而出姚融的問難、裴行的阻斷、殷桓的咄咄逼人、韓瑞的反間叛離,確是當前大難。商之亦是無計可施,兩人靜立閣中,一時皆默然無言。

“主公,”石勒敲門進來,看了看兩人暗沉的臉色,小心翼翼遞上一狹長的錦盒,“別苑外方才有人送來,說是給主公的。”

商之打開錦盒,里面只一卷素凈絲絹,絹上字跡清秀柔弱,分明是女子手筆。

“誰的信?”蕭少卿飲著茶,見商之半響不語,抬頭一看,正見他眉宇間流露出的愁色。

商之抿緊唇,輕輕嘆息一聲,將錦盒蓋上。蕭少卿詫異于他神色間的為難,正待再語,不料魏讓亦步履匆匆而來:“小王爺,有密函。”

蕭少卿放下杯盞,接過密函閱罷,思了片刻,忽對商之一笑:“我知道盒子里是誰來的信了。”言罷遞上密函,話語驟冷,“你看看這個。擺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你有什么好愁好為難的?”

商之看過密函,輕輕搖了搖頭,眉宇間卻是愁色頓消,反添上幾分輕松。

“看來我是得走一趟聞喜。”他放下密函,唇邊一揚,如此說道。

“什么?”蕭少卿卻是大吃一驚。

商之微笑道:“為了你的五千戰馬。”

蕭少卿聞言一怔,轉念思過,竟干脆頷首,似全然忘記其中危險,透澈的眸間笑意清淺,對商之道:“若真要去,耽擱不得,請速速啟程。”

聞喜?石勒心緒一顫,他不知道錦盒里是誰的信,也不知密函上寫著什么,他只知道,聞喜乃裴氏老巢,對商之而言,那是萬險之地。

“那密函哪里來的?”跟隨商之出閣之前,石勒忍不住拉住魏讓,低聲詢問。

魏讓本欲不答,但看他一臉的祈求,只好道:“是我們按于裴行幽劍使里的細作傳信。”說完,還不忘好心提醒一句:“裴行此刻正在聞喜。”

“多謝告知。”石勒一霎頭昏腦漲,跌跌撞撞出了亭閣,揚手放出袖箭。

赤焰冰冷,劃過雨夜。藏伏城外的段云展等人見之戒備,約莫半個時辰后,果見商之冒雨夜出平陽,急馳南下。

次日傍晚,雨霽晴空,霞暉萬束。

聞喜境內唐王山腳,平湖如鏡,桃樹成林。湖水中央有寂寂閣樓,白墻青瓦,掛滿了松蘿垂藤。閣樓上的紅綾窗紗在夕日下似血染的殷殷奪目,微風吹過,纖姿搖曳。本是平淡清秀的意境里突出如斯嫵媚,倒叫人見之難忘。

湖邊緲無人跡,唯有飛鳥掠水,靜得安詳。

遠處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踢踢踏踏,停在湖畔。來者三人三騎,為首的公子銀面黑袍,身姿修俊,一時下了馬便要沿水上長橋去閣樓,卻被身后一人拉住。

“主公?”

“放心,無事,”公子回首,“你們先去山外等候,稍后帶前來的人到此處便是。”

“來人?”聽者一愣,“誰?”

“稍后便知。”

石橋伏波,黑衣飄然而至,候在閣樓下的侍女溫宛微笑:“商之君果然來了。我家郡主正在樓上。”

商之躊躇了一刻,回望披山霞色。晚風吹過湖邊草叢,一陣窸窸窣窣的輕響。他輕笑移開視線,轉身上樓。比之紅綾窗紗的耀目,閣里帷帳皆是一片雪白素潔。璃紋鼎爐里燃有龍涎,蘭花四處環繞,絲絲藥味飄散在如此清雅的香氣里,淡若不存。

天色漸暗,華燈初掌。

帷帳間環佩叮當,身著華裘羅裙的女子緩緩走出,望著商之,眸如秋水,蒼白的面頰上浮出一絲罕見的血色。她雙手垂落腰前,有些局促地交纏著:“你……商之君別來無恙?”

“我很好,”商之頷首,問道,“縈郡主最近身體如何?”

裴縈道:“你留下的藥還有,冬寒時我便搬出洛邑,住來聞喜,這里是丘陵垣地,氣候溫和,我未曾病發。”

商之衷心道:“那就好。”

裴縈凝視著他的雙眸,紅唇動了動,卻不說話。

商之道:“縈郡主若有吩咐,交待便是。”

“我聽外面的人說,你……真實的身份是……”裴縈想要質疑,卻又心中慌亂,深深呼吸,正鼓足了勇氣,然而一遇見商之鳳眸間暗冷的鋒芒,還是忍不住腳下失力,坐在一旁榻上。

商之望了她片刻,揚手拿下銀色面具。燭光下的容貌軒華灼灼,俊美之極。

裴縈目光流連于他的五官間,倒不復之前的緊張,只黯然了雙目,輕聲道:“我記得你……你果然是獨孤玄度的兒子。”

商之道:“當年逃亡在濟水之上,多謝郡主相救之恩。”

“這就是你這些年關心我身體的緣由嗎?”裴縈目光有些凄涼,“因為當年我為了你失足掉入江水,落下這個病根,所以你關心我,只是為了報救命之恩?”

商之不語,似是默認。

裴縈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又問:“既是記得恩情,為何先前又向姑母請辭婚約?走之前說是北疆戰亂,不一定能回來。如今回來了,婚約還算數么?”這些話她說得一氣呵成,拋卻了女兒家的羞澀嬌弱,問得大膽而又勇敢。雙眸于蒼白的面容間熠熠光閃,一剎那散發著寶石般異彩和美麗。

商之從未料到病弱嬌柔的她還有這樣的一面,愣了愣,方低聲道:“抱歉,郡主。”

裴縈一直盯著他,沒有絲毫怯怕和后退。但待他的話一出口,她的目光便瞬間暗下去,低垂了頭,輕笑:“是因為我姓裴嗎?是因為我不但是你的恩人,更是你的仇人,對不對?”

“不僅因為這個。”

“還因為什么?”裴縈冷笑抬頭,“因為你的心中已有了喜歡的人?”

商之張了張口,還未回答,忽聽樓外腳步聲嘈雜,透過殷紅的窗紗,已可見夜色下火光明燎。湖風忽盛,將紅綾吹開。商之伸手握住窗紗,望著樓下密集的火把,鈾光冰涼的弓弩,輕輕一笑。

裴行負手站于一眾幽劍使之間,淺碧長袍,清俊如玉。

“國卿大人,商之君,獨孤尚!”他微笑,“當年的漏網之魚,叛臣逆子,終不逃今日。”

商之聞言無動于衷,只是回眸,注視著裴縈。

裴縈面容慘淡,聲色幽涼:“二叔說,唯有這樣,你才能留在我身邊。”

“這便是我們的距離,”商之嘆息,“雖是恩仇難解,卻還是太過遙遠。你不懂我,我亦無法靠近你。郡主今后好自為之,你當年救我一命,今日又存心再害我一次,算是扯平。”他按住窗欞,正待躍身下樓,卻發覺腿腳一軟,筋骨松散,氣息悶滯于胸前,近乎窒息的難受。

裴縈忙上前扶住他,顫聲道:“你怎么樣?”

“龍涎香藏毒?”商之冷笑,迅速自腰間錦囊里取了藥丸吞下,拂開裴縈的手,扶著墻壁,轉身下樓。

樓底靠近門邊的幽劍使拿著繩索木枷上前,商之眸光一瞥,笑道:“裴相是要縛我么?”

裴行道:“負罪之人自要按法問罪。”

“是么?”商之笑意無謂,悠然望著遠方沿湖岸迅疾而來的一對人馬,緩聲道,“怕是陛下卻不這么認為。”

裴行見他面色有異,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不禁揚了揚唇。飄搖的火光下,他嘴角的那絲笑意顯得異常地陰涼刻骨。“本相早該料到,商之君怎會這般束手就擒?”裴行轉目望向商之,夜色深遠,將他的眸色亦映出幽深無底的黑暗。

夜風中商之黑袍飛動,臉色從容。不過須臾,湖岸邊的人馬已匆匆趕來樓前。為首的是個年輕將軍,紫衣鎧甲,英氣勃勃,雙目顧盼飛揚,掃過在場諸人,最后落于裴行身上,含笑上前:“車邪見過丞相。”

裴行面容無瀾:“將軍不好好守衛禁宮,來此處鄉野有何貴干?”

謝澈自懷里取出明黃卷帛,肅容道:“陛下有命,讓車邪前來迎商之君回朝。此乃陛下旨意,丞相可要過目?”

“不必,”裴行一甩衣袖,“人在那里,帶走便是。”

謝澈望向商之,商之一笑,整了整衣袍,對裴行揖手道:“商之前來聞喜,除卻探望郡主,還有一事想請教裴相。”

“何事?”

商之抬目,慢慢道:“此事話長,怕是要從十四年前的安風津之戰說起。”

湖風濕寒,夜涼起霧,裴行的面容僵冷一瞬,清俊的眉宇間忽起崢嶸鋒芒,良久,才從商之臉上挪開目光,轉身向湖邊桃林走去。

“請商之君移步一談。”

作者有話要說:

懷瑾握瑜,豈能獨善百花宴何以解憂第二章.逃亡將至篇外.胡騎長歌長別離斷橋伏波,爭鋒雪夜摴蒱之戲血蒼玉前塵難散,往事難盡進退皆真心江河無限清愁靈壁之圍相逢卻已難相識費心苦籌謀恩怨之解夜曲問故人懷瑾握瑜,豈能獨善求劍試心,求策試誠白云憶故人夜曲問故人采衣捭闔局,鳳雛凌云志絕地逢生數風波長河風浪何以解憂曲外山河玉笛流音飛怒江將初成縱橫之局秋風塵染漫西州相逢卻已難相識夜宴三變,君心難測誰道非舊識采衣捭闔局,鳳雛凌云志華容問道憶往昔,故如初斷橋伏波,爭鋒雪夜云起北上云中將至挾劍絕倫分途絕地逢生幼無人憐,是以少孤玉笛流音飛怒江白云憶故人華容問道明月共絲桐,揮辭丹鳳摴蒱之戲縱橫之局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玉笛流音飛怒江第二章.逃亡恩怨之解輾轉兒女事縱橫之局縱橫之局縱橫之局江河無限清愁天命難參憶往昔,故如初歸計恐遲暮摴蒱之戲莫測年少事相逢卻已難相識仁智得符篇外.胡騎長歌仁智得符求劍試心,求策試誠何以解憂明泉山莊山重水復,柳暗花明曲外山河憶往昔,故如初血蒼玉恩怨之解仁智得符挾劍絕倫男兒事長征謀兵分途送別序章.風起不速之行前塵難散,往事難盡靈壁之圍長河風浪相逢卻已難相識秋風塵染漫西州長別離月出曲流音山重水復,柳暗花明莫測年少事何以解憂秋風塵染漫西州白云憶故人夜曲問故人
懷瑾握瑜,豈能獨善百花宴何以解憂第二章.逃亡將至篇外.胡騎長歌長別離斷橋伏波,爭鋒雪夜摴蒱之戲血蒼玉前塵難散,往事難盡進退皆真心江河無限清愁靈壁之圍相逢卻已難相識費心苦籌謀恩怨之解夜曲問故人懷瑾握瑜,豈能獨善求劍試心,求策試誠白云憶故人夜曲問故人采衣捭闔局,鳳雛凌云志絕地逢生數風波長河風浪何以解憂曲外山河玉笛流音飛怒江將初成縱橫之局秋風塵染漫西州相逢卻已難相識夜宴三變,君心難測誰道非舊識采衣捭闔局,鳳雛凌云志華容問道憶往昔,故如初斷橋伏波,爭鋒雪夜云起北上云中將至挾劍絕倫分途絕地逢生幼無人憐,是以少孤玉笛流音飛怒江白云憶故人華容問道明月共絲桐,揮辭丹鳳摴蒱之戲縱橫之局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玉笛流音飛怒江第二章.逃亡恩怨之解輾轉兒女事縱橫之局縱橫之局縱橫之局江河無限清愁天命難參憶往昔,故如初歸計恐遲暮摴蒱之戲莫測年少事相逢卻已難相識仁智得符篇外.胡騎長歌仁智得符求劍試心,求策試誠何以解憂明泉山莊山重水復,柳暗花明曲外山河憶往昔,故如初血蒼玉恩怨之解仁智得符挾劍絕倫男兒事長征謀兵分途送別序章.風起不速之行前塵難散,往事難盡靈壁之圍長河風浪相逢卻已難相識秋風塵染漫西州長別離月出曲流音山重水復,柳暗花明莫測年少事何以解憂秋風塵染漫西州白云憶故人夜曲問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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