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征元年十月初八,帝婚盛日。晨曦初逸之際,宮闕北隅鐘鼓聲嗡嗡蕩起,已忙碌一夜未歇的宮侍們提著燈盞匆匆行走于長長的甬道上,白霧稀薄,但見盈閃的宮燈流成一線,斑斕橫空。
卯時,天光漸白,帝后輿駕自含元殿而出,于宮城前換換乘駟馬金鹍車。自宮城至明慶門的御道上,紅錦迤邐,流幛如水,飛津橋下,公侯高冠,命婦深衣,赪丹班次各按品章侯立,恭送帝后輿駕離宮。
辰時,金鹍車駛至明慶門外的宗廟,在此等候的趙王司馬徽忙縱馬迎上。
明妤甫下車輿,一抬目,便見緋紅的霞暉間,跨馳白馬而來的男子玉甲金衣,身姿英挺。她微微怔忡,一瞬間竟以為自己又沉入了不知多少個深夜癡留徘徊的夢境。
“明妤。”沉穩的呼喚自耳畔傳來,明妤這才自恍惚中回過神。素手出袖,交給身旁的司馬豫。
司馬豫握住她顫抖的指尖,目光流連在她的眉梢眼底,黑亮的雙眸在晨光下愈見深幽難測。
明妤被他看得心中發虛,卻又不得不努力著從容微笑。
十丈外,司馬徽翻身下馬,叩首行禮,將二人引至宗廟正殿。
焚香九叩,禱告祝語,待告祖禮畢,巳時已過。出了宗堂,旭日高升,明妤登車時無意回眸一瞥,正見參天古樹旁,司馬徽牽著白馬對她微微而笑。
鸞錫銅鈴在風中飄出一縷婉轉的悠揚,日光下兩人目光凝對片刻,既而各自掉頭,再不回首。
回宮途中,車駕駛過街市,洛都民眾轟動,縱是數萬禁軍將整座都城環衛森嚴,也抵不住百姓們匍匐參拜的泱泱潮海。一時道側兩旁攔起的錦幛流霞般波動,洛都子民趨望輿駕,歡呼聲驚天動地,直震云霄。
金鹍車里,明綢帷帳不時被風卷飛,百姓的喜悅之情偶爾落入眼簾,司馬豫少年繼位,早已見慣此等場面,端坐安然,轉身看一眼明妤,笑問:“累不累?”
明妤搖頭:“不累。”
司馬豫揚眉一笑:“是真的不累,還是不敢說累?”
明妤有些赧然,只得如實道:“臣妾的確是不敢覺得累。今日萬般禮節才過一二,若現在就累,余下的行程又該如何是好?”
“別擔心,朕會一直陪著你。”司馬豫微笑道,伸臂將她攬入懷中。
明妤心弦一顫,依靠著他溫柔的懷抱,剎那竟分不清是酸澀無奈還是不知覺間沉陷的懊惱。
司馬豫下顎低垂,輕輕抵上明妤光潔清涼的額角,清淺悠長的氣息一縷一縷撲上她的鬢發,直似要撲入她心尖的柔和。他在她耳邊低聲道:“想什么?”
明妤笑了笑,并不作聲,閉上雙目,強迫著自己將雙手繞去他的背后,緩緩環住他的身軀。
這便是命,徑自排斥只余悲傷,不僅對于她,也是對他――那在霞光下馳馬而來的玉甲金衣仍在心中蕩漾,蕩漾久了,卻漸漸不再是能讓她無措激動的滾滾潮浪,而是細致平靜的波瀾,點滴浸沉,慢慢封留心底。
輿駕返至宮廷,午時行迎親禮,未時于含元殿舉行冊封大典,諸臣云集,貴婦侍立,笙鼓鐘瑟齊鳴的禮樂宏大隆盛,嬌貴美麗的東朝公主在眾目瞻仰之下與北帝共坐龍榻,從此母儀天下。
冊封大典后,諸人退出含元殿,望見天邊落日飄霞,才知時已黃昏。
蕭少卿和夭紹隨著帝后一日奔波勞累,趁夜宴未至的空隙,兩人回到昭慶殿略做歇息。
明妤已搬去中宮紫辰殿,舜華亦去陪伴,昭慶殿里此刻滿是冷清,相比今日殿外的繁華熱鬧,竟隱隱透著些蕭條的意味。
暖閣里,兩人隔閡未除,相對無語。霞光映著窗紗鋪射入室,暖暖怡人,夭紹枕著雙臂伏在案上,雙目微闔,一臉困倦之色。蕭少卿坐在一旁凝望她半晌,終于忍不住伸出手,將她落于頰側的一縷長發輕輕捋開。
夭紹忙睜開雙眸,一瞳秋水明凈含笑,望向他:“你肯理我了?”
蕭少卿有些不自在:“我何時不曾理過你?”
“沒有過么?”夭紹抿唇而笑,望著他眸間溫和的神采,說道,“你今日心情很好?”
蕭少卿不以為然:“怎么看得出來?”
夭紹抿起唇,嫣然一笑:“其實看北帝對阿姐那般好,我也很是開心。”
蕭少卿微微笑起,理了理絲袍,將懶洋洋趴在案上的夭紹拉起身:“戌時在瑤光殿有晚宴,我們是時候去北苑了。”
夭紹扶著額,雖疲累得不行,聞言卻只得回寢殿換了裝束,隨蕭少卿去往北苑。
晚霞漸漸淡卻,月如玉鉤,懸于宮闕勾檐上。
自紫辰宮前往北苑的宮道盛載雪梅,夜色下落花簌簌,景色紛嬈。道上賓客來往不絕,北朝貴胄三三兩兩結伴而行,衣攜鞙珮,鉤膺和鳴,笑談聲里滿是喜慶之意。
蕭少卿與夭紹初來乍道,與諸人不熟,一路無須駐足寒暄,僅頷首微笑而過,未幾便至北苑清池之畔。
北苑的清池占地廣袤,澄澄流波引自宮外洛水,此刻正在四面璀璨的華燈下瀲滟生光。將舉夜宴的瑤光殿位在清池之中,玉臺高筑,鎏金成壁,玳瑁翡翠鑲嵌殿角,燭火通明,帷幔縹緲,恰若九霄之上的瑤臺。
離夜宴尚有時間,蕭少卿與夭紹倚著欄桿望著月下池色,一時也頗覺興致濃濃。正輕聲細語說得高興時,身后突然傳來一陣轟鬧。
夭紹回頭去看,只見在梅林之側的秋千架旁,慕容子野正將北帝之妹晉陽公主滿滿抱在懷中。圍在他們身旁的公子貴女喧嘩一片,紛紛取笑著兩人。唯有晉陽身側的侍女拍著胸口一臉僥幸之意,對著慕容子野連連致謝:“好在小王爺及時趕到,不然公主怕要摔在地上了。”
“不都是你瘋的,推那么大力!”晉陽嗔責道,轉而又瞥著慕容子野,眼波曼妙,俏臉飛霞,“子野,還不將我放下?”
慕容子野這才醒覺,怔怔將雙臂松開。
圍觀諸人見他抱著軟香溫玉竟失魂至此,不由又是一陣竊笑。
素來狂放不羈的慕容子野難得地尷尬起來,一時頰染緋紅,燈火輝映之下,使他本就絕色的容顏愈發妖冶奪目。
夭紹看得有趣,蕭少卿卻是一臉深惡痛絕的鄙夷。夭紹竭力忍住笑,小心翼翼對他道:“少卿,其實……以前的你和子野關系是極好的。”
“和他這種人?”蕭少卿嗤然不屑,甚覺無聊地收回目光,朝遠處望去。
豈料視線這一轉移,竟望見清池對岸一紫衣修長的身影,蕭少卿頓時愣住,皺眉道:“是他!”
“誰啊?”夭紹回過頭,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恍悟,“你是說那夜送帛書的人?”
蕭少卿點頭,不及細想,轉身便要去對岸,誰知夭紹卻突然緊緊拉住他的衣袖,語詞不清:“少卿,是、是……是他。”她的聲音十分慌亂,可神色間流露出的,卻分明是一絲難以置信的歡喜。
蕭少卿心中疑惑,再次轉眸望過去時,方見那男子已微微側過身,半邊面龐映在明亮的燭火下,俊美的五官間依稀透著幾分似曾相識的熟悉。
“謝澈?”蕭少卿訝異不已。
五年前謝澈未離開鄴都時,他們曾在一處聽師講學,自不陌生。
“你也覺得是大哥?”夭紹無措,喃喃道,“他怎么會在洛都?他怎么會入得北朝宮廷?他又怎會知道你和阿彥的事?”
這些問題也正是蕭少卿心里的困惑,自然無法解答,他仔細觀望著遠處那人的一舉一動,思道:若那人真是謝澈,此刻便絕非帶夭紹上前相認的時候。
夭紹雖不知里間玄機,卻也明白其中利害,只能停于原地,隔岸相望。
過得片刻,靜佇在對面池畔的紫衣男子忽然轉身,朝通往前朝宣政宮的御道上走去。茂密的松柏擋住了這邊岸上的視線,夭紹心急欲追,蕭少卿卻伸臂將她攔住:“別急,他不過是去迎人。”
夭紹將信將疑,停住腳步。
蕭少卿所言倒非虛,片刻后再見謝澈時,他正和一身著寶藍長袍、相貌極是儒雅的中年男子走在一處,兩人言笑正歡。
“苻景略?”蕭少卿微笑道,“早聽說苻景略身旁的長史車邪才堪大器,身手不凡,原來就是你大哥。”
“車邪?”夭紹愣了愣,隨即明了。
車邪,謝澈,南北輪回,原來皆是一人。
蕭少卿握住夭紹的手,安慰道:“放心吧,不論謝澈是為什么目的來到北朝,至少暫時處境甚是安全,無須我們的顧慮。”
夭紹輕輕頷首,目送對岸兩人的身影消失在迷離燈火中,心中一陣惘然。
宮門外,前來赴宴的車駕絡繹而至,一輛皂繒蓋車悠悠停于宮墻一側,毫不起眼。
“少主,到了。”駕車的青衣老者道。
車門啪地打開,一道白影飄然而出,年輕公子對著眼前巍峨高聳的朱色宮墻深深吸了口氣,閉目感嘆:“宮釀赤雪醇果然名不虛傳,百里飄香。”
過往行人聞言紛紛側目,駕車的青衣老者甚覺丟臉,橫了白衣公子一眼,既而又憂心忡忡地對剛下馬車的青衣公子道:“少主,當真不要我隨去宮里?”
“何必?”沈伊一拽郗彥的胳膊,言詞錚錚道,“此乃婚宴,非鴻門宴。”
郗彥微微皺眉,拂開沈伊的手,轉而朝鐘曄淡然頷首。
“那我亥時再來接少主。”鐘曄寒著臉,瞪了瞪意氣風發的沈伊,駕車離開。
鐘曄一走,沈伊反倒沉穩了幾分,與郗彥并肩走去宮門,遞上請柬。
有內侍迎上,領著二人入宮,沿漢玉甬道行走半日,繞過前朝諾大的宣政宮,這才步上一條由卵石鋪就的小道。風中隱約可聞飛揚的歡樂聲,內侍止步,指著前方道:“兩位公子沿此道前行,片刻便至北苑清池。”
沈伊揖手道:“有勞。”
“不敢,奴告退。”內侍一笑,轉身離開。
前方石道的兩側遍植松柏,雖是初冬,這些樹木依舊繁盛青郁,每十步有燈盞相接,盈盈閃閃的光火點綴著幽謐的夜色,別有意境。道上行人毗連,一個個器宇軒昂,貴氣逼人。郗彥和沈伊與這些北朝的貴族自是不熟,只管踏著夜色賞望景致,一路信步閑走,直到迎面望見慕容虔與一位錦袍華裘的清俊男子聯袂走來,兩人才停步候于道側。
“見過大司馬。”沈伊與郗彥垂首行禮。
慕容虔扶起二人道:“無須多禮。”
“這位可是云瀾辰?”華裘男子清淡的言詞間透著幾分雅致的悠遠,一雙黑眸溫潤如玉,打量著郗彥,贊道,“玉樹臨風,風骨脫俗,看來云濛果得佳子!”
慕容虔不得不對郗彥二人介紹道:“這位是裴相。”
郗彥復又施禮,裴行虛扶一把,笑道:“我與你父親原是舊交,若非十五年前之變,你今日也是我的賢侄。”
郗彥輕笑不言,裴行也不計較他的沉默,轉過目光,又望著沈伊。
沈伊知他與沈崢亦是舊交,唯恐將自己認出,忙掉過腦袋,裝作漫不經心地欣賞夜空。
裴行微笑道:“原來今日宴上,故人之子來了不少。”
慕容虔笑意略僵,唯恐再如此待下去將要壞事,忙伸了手臂道:“裴相走吧,小輩指教今后尚有時日,今夜前朝還有事,你我得在宴前處置完畢。”
“也是。”裴行似笑非笑,離開之際忍不住再看了一眼郗彥,方與慕容虔快步離去。
沈伊納悶:“奇怪,皇帝大婚之夜,還有何事竟勞北朝輔臣們這般行色匆忙?”
郗彥微微一笑,淡然轉身。
穿過松柏林,秾麗景致撲面而來,清池搖曳,玉殿流彩,盛放雪梅間麗人飄帶,處處美不勝收。沈伊對著滿目繁華頗覺所行不虛,踮足遠眺,又望到對岸憑欄而站的蕭少卿和夭紹,心中更是高興,忙不辭辛苦地繞過橫筑池上的狹長走廊,朝二人走來。
“今日晚宴當真是八方人物云集之宴么?”蕭少卿一眼看到沈伊,皺眉搖頭,覺得頭疼。
沈伊對他的嫌棄全無所知,走上岸,笑意間熱忱滿滿:“少卿,小夭,我母親呢?”
夭紹微笑道:“姑姑還在紫辰殿陪著阿姐,你是一人來的么?”
“當然不是,和瀾辰一起。”
“他也來了?”夭紹忙將目光于池畔千人間尋覓,好不容易找到遠處那抹淡緲的青袍,剛要提步上前,卻見郗彥已轉身朝僻靜處行去,而他的身后,一道紫影正暗暗跟隨。
夭紹目睹兩人的身影隱沒于山坡上的林蔭間,怔怔止住腳步,駐足原地。
沈伊和蕭少卿自然也看到了對岸的一切,兩人心照不宣,絕口不談往昔之事,只對著清風明月,說起美酒佳肴來。
夭紹在一旁抿嘴笑:“看你們饞的,被別人聽去了,還以為我們東朝素來寡待了二位。二位今日來此,當真只是為了吃么?”
“倒也不全是,”沈伊微微肅容,“我想見見母親,有要事商量。”
蕭少卿輕笑:“你能有什么要事?”
“我怎么就不能有要事?”沈伊橫他一眼,“我明日得和尚北上去云中,想與母親說一聲。”
夭紹不料竟是這樣一個消息,一時愣神:“你……你們,要離開洛都?”
“是。”
蕭少卿道:“怕是明天你們還不能離開。”
沈伊與夭紹俱是不解,齊齊問道:“為什么?”
蕭少卿不答,只對沈伊道:“我帶你去見姑姑。”轉身將走,又囑咐夭紹道:“你留在這里吧,我們去去就回。”
“好。”夭紹點了點頭,獨自留于池畔。
時間飛逝,已過酉時三刻,先前于池畔欣賞夜色的賓客們都陸續踏上水上長橋,朝金壁輝煌的瑤光殿走去。
沈伊與蕭少卿去了許久還未回來,夭紹心起焦慮,正想著要去尋他二人,誰知瞥眸卻看到池畔玉階上靜立的黑袍男子。流波風浪間煙嵐彌漫,夭紹默默望著他,只覺他的身影比平日要模糊許多,仿佛非得等她近前一看,才可見其真容。
他何時來的?
夭紹微微困惑,又微微躊躇。
沈伊所言北上云中的話還回蕩在耳邊,她不由想,自己是不是也該上前與他道聲別。本是極簡單的事她卻不知為何開始猶豫,左手扶著欄桿來回摩娑,右手不自覺地纏繞起腰間絲絡,指尖不經意觸碰到衣袖里藏著的一處堅硬時,她終于記起一事。
一件本就要求助于他的事。
念及此處,她腳下終于移了移,待要上前,遠處卻依依裊裊飄來一縷華衣秀色。
夭紹靜靜望著裴縈靠近商之,望著他二人于湖畔低聲笑語,思了一瞬,轉身離開。
帝后還未至瑤光殿,夭紹唯恐遲了夜宴,便在梅林里尋了幽徑小道,急急趕赴紫辰殿。行到一半的路程,卻見小道旁的梅樹上懸著一盞燈籠,微弱的燈光下黑衣修俊,她吃驚抬目,視線所觸,正是那張冰涼的銀面、那雙孤長的鳳眸。
“你、你剛剛不是在池邊?”夭紹張口結舌。
“你也說了是剛剛。”商之淡淡道,抬手摘了面具。
夭紹雖清楚望見了他的面容,卻似乎仍有迷惑。
“我不是鬼,是人,別用這樣的眼光看我,”商之微微一笑,“這個宮廷我走得總歸比你多,近路如何找,我大概比你熟悉些。”他走近兩步到她面前,問道:“你方才可是有事找我?”
“嗯,”夭紹無意識地點頭,卻又覺得哪里不對,盯著他道,“你怎么知道?”
商之輕輕抿住唇,笑意漫起的鳳眸煞是漂亮誘惑,低聲道:“找我何事?”
何事?夭紹在他的笑容下有些茫然。如此夜下,如此密林,他身上的幽寒香氣伴隨梅香入鼻,竟是這般濃郁逼人,他低低垂首時,那冷香便來得更近,似拂面貼近的深沉氣息,叫她心中惶亂,無所適從。
夭紹忍不住連連后退幾步,商之怔了怔,皺起眉。
“怎么了?”
“沒什么,”夭紹努力保持自如的神態,自袖間取出一個玉瓶,遞給他,“這瓶里有粒藥丸,你看看是否由雪魂花所制?”
商之打開瓶塞,送至鼻下輕輕聞了聞,微笑:“果然。”
“什么果然?”
“當年東朝宮廷藏有的雪魂花雖只有一朵,但為你解毒卻不過用了其中一半,其余的看來都被制成了藥丸,”商之將瓶里僅有的一粒藥丸倒在掌心,問道,“這可是你趁東朝皇帝昏迷時得到的藥丸?”
“是,”夭紹暗暗惱恨他的神機妙算,賭著氣道,“你什么都知道?”
商之不知她的心思,仍是微微笑道:“南下在鄴都時是我與阿彥一起診治的蕭禎,他亦是中雪魂之毒昏迷不醒的。想來沈太后是知道他所中何毒,這藥丸雖不比新鮮雪魂花朵的靈效,但也是讓他昏睡三月還能醒過來的緣故。”
夭紹喜道:“如此說來,這藥也可救阿彥?”
“僅一顆?”商之搖頭,“不能。”
夭紹忙道:“東朝宮廷里還有。”
“也不行,”商之輕輕嘆息,“蕭禎毒已痊愈,是因他中毒時間尚短,且一直服用解藥,不似阿彥八年之長。不過對阿彥如今的身體而言,有這藥總比沒藥的好。只是藥在東朝深宮,怕是難以取出。”
“要偷嗎?”夭紹笑道,“伊哥哥會有辦法的。”
“解藥可能在沈太后手中,沈伊立場艱難,”商之若有所思,“依靠他,還不如依靠少卿。”
“少卿……”夭紹蹙眉,憂慮起來。
商之嘆了口氣,將藥丸放入瓶中,遞還給夭紹:“為何不將藥直接拿給阿彥?”
夭紹咬了咬唇:“我不想再給他失望。”
商之頷首:“原來如此。”
夭紹看了他一眼,猶豫半晌,終是忍不住輕聲詢問:“聽伊哥哥說,你明日要去云中?”
“是,鮮卑出了些事。”
“要緊么?”
“目前還無大礙,我只是不放心。”
夭紹點了點頭,低聲道:“那……你要一切小心。”
此話音落,梅林間一片沉寂,風吹雪蕊,幽香撲面,聞得夭紹腦間忽起暈眩,良久,她才聽見商之輕輕“嗯”了一聲。夭紹慢慢抬起頭,正見商之凝望過來的目光。言已至此,兩人竟是再無它話可說,對望著彼此的眼眸,默默無聲。
夜色于此處幽靜悄然,卻于不遠處的瑤光殿一派喜慶喧鬧。
“啪”一聲脆響當空破裂,妖嬈煙花于月華下絢爛綻放。
夜宴已開。
透過梅林間繁枝瓊蕊,模糊可見遠處明燈迤邐、華蓋雍容,正朝北苑而來。兩人不敢在林中多留,急步出了梅林,趕在帝后之前入了瑤光殿。
蕭少卿早已等在右側首席,見夭紹匆匆而來,還未來得及詢問,便聽殿外內侍長呼通傳帝后駕至瑤光殿。滿座賓客離席起身,跪地恭迎,直到帝后在高處落座,眾人方才起身。
祝辭過后,帝后敬酒。三巡過后,禮儀漸松,一殿觥籌交錯,歌舞飄飛。
夭紹落下酒杯,無心殿中熱鬧,思緒仍停留在梅林中與商之的對話,不住琢磨著解藥的事。
“方才去哪里了?”身側靜靜飲酒的蕭少卿忽然啟唇,看了一眼對面與慕容子野坐在一處的商之,“我看你方才是和商之君一起入殿的。”
夭紹道:“你和伊哥哥許久不回,我本想去找你們的,路上遇到國卿,便說了幾句話。”她轉眸看著蕭少卿,問道:“伊哥哥見到姑姑了么?”
“嗯。”
“那他明日會北上云中么?”
“不會,”蕭少卿慢慢飲了一口酒,眸色閃爍,“需得再等幾日。”
夭紹狐疑:“究竟是為何事?”
蕭少卿緊緊抿了唇,只細細把玩著指間酒杯,笑意透著古怪,似悲似喜,難以捉摸。盡管杯中是價值千金一滴的宮釀赤雪醇,他卻毫無珍惜地一飲而盡,透澈的目色在霸道的酒勁下迷蒙了片刻,才低聲一笑道:“五日后,云濛夫婦將至洛都。”
“什么?云家伯父和伯母要來洛都?”夭紹吃驚,“我怎么不知道?阿彥也不知道。我以為你并不想……”她話語猛然一頓,神色愧疚道:“對不起。”
蕭少卿滿不在乎地一笑:“無礙。”
他裝得再好,卻還是掩飾不了眉眼間的落寞和迷茫。夭紹一心想著轉移話題,目光于殿中來回四顧,終于發現了異樣。他們對面,左側首席上唯有裴行一人端坐,而身側的太傅之位卻空落無人。
夭紹拉拉蕭少卿的衣袖,低聲問:“少卿,夜宴至此,怎么北朝的太傅姚融還未到?”
“自是被煩惱纏身了。”蕭少卿搖晃酒盞,輕悠的聲音里逸出一絲模糊的笑意。
夭紹疑惑:“北朝陛下大婚,他能有什么煩惱,竟敢不赴夜宴?”
蕭少卿不答卻問:“還記得在雍州永寧城外飛虹橋斷的事么?”
“記得,難道這事和姚融有關系嗎?”說起此事,夭紹突然想起在永寧城外見到的令狐淳,本能地看向八州刺史的坐席,豈料入目竟是連續幾張席案空蕩無人,八州刺史今日宴上獨剩下青、雍、兗三位,令狐淳為首而坐,垂頭頹然喝酒,臉色不見以往的英氣,甚是懨懨疲憊。
“先前聽說北疆有亂,是以幽、并、冀三州刺史離都北上,”夭紹道,“可是為何如今宴上只剩下這三位刺史,涼、梁二州的刺史大人呢?”
蕭少卿微笑道:“這便是姚融今夜遲遲未至的緣由了。”
夭紹搖頭道:“我不明白。”
蕭少卿望了眼端坐高處、聲色不動的司馬豫,這才慢慢道:“司馬豫初政立威之事,怕就是那條飛虹橋。令狐淳的刺史之位將難保,眾輔臣爭先恐后,幾日幾夜暗地里動作不斷,角逐兇險怕是真正的戰場亦拂愧不如,一著下錯,整盤皆輸。”
夭紹道:“依你這么說,姚融是下錯了棋子?”
“也不盡然,”蕭少卿顧盼殿間諸人各異的神色,含笑愜意,耐心對夭紹解釋道,“傍晚時魏叔自宮外遞來密報,說涼、梁二州刺史所帶親衛幾日前在京畿之地犯下了殺人之罪。你想想,如今舉國同慶之時,這般殺戮的發生無疑罪加三等,二州刺史難逃其咎。慕容子野身兼衛尉,裴倫是中尉,兩人共掌都城護衛,此等兇案豈能讓肇事者逃脫?只不過他們也懂時機,直到今日才將兇案提審,輕輕松松查出兇手來歷,上報尚書省。苻景略手段雷霆,阿姐的冊封大典后,二州刺史便被御史臺的人捉去問責,而涼、梁二州為姚氏世代經營,姚融自要在其中周旋。兩相比較,宴上遲到之罪倒不甚要緊了。”
夭紹聽罷不由感慨:“里面竟有這么多玄機。”
“何止?”蕭少卿輕笑,“這僅不過其中一二而已。你以為北疆之亂是無故而生的么?那令狐淳的罪名如此難逃也當真是國法不容的緣故么?所有一切,自是輔臣們明爭暗斗的功勞,當然其中也不乏高人攛掇。”
“高人?”夭紹困惑,“指誰?”
“自然是在北帝身邊出謀劃策的人,”蕭少卿含笑道,“眼下局勢愈復雜,便對北帝愈有利,輔臣們皆有其短,明日朝上只能將新任雍州刺史人選的抉擇大權交給北帝,不管輔臣們愿還是不愿、有意還是無意,北帝如今倒當真行了還權第一步。”
夭紹默默頷首,想了一會兒,忽然一笑:“這其中可有一二是豫章郡王所為?”
蕭少卿一口酒嗆在喉中,瞬間吞咽不得,任憑烈酒的熱度沿著脖頸燒至臉頰。
“為何這么說?”他好不容易喘平氣息。
“既對北帝有利,便是對阿姐有利,何況你竟這般清楚其中內情,必是時時關注,非身在局中無須如此,”夭紹微笑道,“而且我聽舜華姑姑說魏叔曾到過曹陽驛站,可后來路上我并不曾見到他。如今卻又為何突然出現在洛都?”
蕭少卿看了她許久,點頭長嘆:“所察不錯。”
“你讓魏叔去做什么了?”
“天機不可泄漏。”蕭少卿故作神秘道。
他二人在此竊竊私語評論北朝君臣,卻不知高階金鑾上,司馬豫正指著他們對明妤笑道:“看起來郡王和郡主的感情果然極好,不愧天造地設的一對佳人。”
昔日的冤家如今這般親密,明妤亦是驚訝,輕笑道:“他們二人自小一起長大,兩小無猜罷了。”
“聽說郡主和郡王在東朝已有婚約,這番他們送親北上也是辛苦,”司馬豫想起一事,向一旁的裴媛君請示,“母后,朕想將宮中珍藏的那對血蒼玉贈給郡王和郡主,如何?”
“血蒼玉?”裴媛君眸色一動,不置可否。
坐在她身旁的晉陽聞言眨了眨眼,依偎到裴媛君身側,問道:“可是母后昨日許諾給縈姐姐的那對血蒼玉?”
裴媛君笑了笑,司馬豫微微皺眉:“阿縈?”
晉陽笑顏間一派天真明媚,說道:“皇兄,母后昨日和縈姐姐說起她的婚事。那對血蒼玉母后想送給縈姐姐為賀禮的。”
“是么?”司馬豫放下酒盞,聲色不動道,“不知母后想將阿縈許給哪家公子?”
裴媛君望著階下商之與慕容子野那席,含笑道:“我看國卿大人甚好,與縈兒亦相熟相知。這些年縈兒的病多虧國卿維系著,兩人感情非同一般。如今賜婚也該是水到渠成之事。不知陛下以為如何?”
司馬豫靜默片刻,方道:“母后問過商之君了?”
“還未,總覺得如果陛下開口,該比哀家要適合。”
“朕會詢問商之君的意思。” 司馬豫順從接過話。
裴媛君淡淡一笑:“那就有勞陛下了。宮中還有一對上古璃玉佩,陛下何不將此物贈給郡王和郡主?”
司馬豫笑道:“是。”
裴媛君這才看了眼明妤,微笑:“血蒼玉一事,哀家事先做了主,還望皇后不要介意。”
明妤忙欠身道:“臣妾不敢,母后的安排自有道理。”
“還是皇后明理懂事,”裴媛君笑意深刻,轉而打量滿殿賓客,搖頭嗔道,“奇怪,今夜宴上不但未見太傅大人,連徽兒也不知所蹤。”
明妤聞言心神一跳,攏在袖間的手指慢慢握緊。司馬豫卻不以為意,道:“大哥素來不喜熱鬧,想必是一人尋找清靜去了吧。”
“是么?”裴媛君笑了笑,不再言語。
明妤這才稍稍平穩緊張的心緒,緩緩松出口氣。
殿內繁華喧鬧,殿外清池岸邊卻樹蔭幽深,人跡寥寥,倒顯得比往日更清寂幾分。通往前朝宣政宮的松柏道上,燈影盈閃,司馬徽負手站在道旁,靜靜望著前方。
遙見一人身影映入燭火光暈間,司馬徽忙快步迎上:“舅父。”
來人黑綾錦袍,身材高大,燈火穿透夜色照亮他的面龐,勾勒出極深刻沉靜的五官輪廓。他皺眉看著司馬徽:“你怎么站在這里?”
“舅父遲遲不赴宴,我擔心有事。”
姚融這才微微平緩了神色,疲憊地嘆了口氣:“暫時無事了,走吧。”
兩人并肩朝瑤光殿走去,司馬徽打量姚融幾眼,忍不住問道:“涼、梁二州刺史還在御史臺?”
“已回府閉門省過去了,”姚融揉額,笑意含著自嘲,“這個節骨眼上出如此狀況,著實讓我手忙腳亂了一番。不過一夜,之前所為盡是付諸東流……”
司馬徽沉默不語。
踏上清池浮橋,銀月斜照下來,將二人的身影在清風碧水間拉得格外虛幻縹緲。姚融心事重重,走到半途,驀地止步下來,望著水面浮光,若有所思。
“舅父?”司馬徽催促道。
姚融抬起頭望著他,思量片刻,忽然一笑:“你還是想在陛下大婚后離開洛都?”
驟然提起這個話題,司馬徽不免一怔,半晌方道:“是。”
“還欲去北方鎮守邊疆?”
“是。”
“舅父知道你逃避什么,但塞北苦寒,卻非你這個皇子終身所待之地,”姚融望著他,慢慢道,“你自幼心純性和,對陛下更是情義深厚。此番還政局勢,你放心讓他獨自面對?”
司馬徽澀然苦笑道:“我還能為他做什么?”
“當前便有你可為之事,甚至如今是非你不可,”姚融一字一句道,“為他鎮守雍州,環衛帝都。”
夜宴至子時散席,環繞宮城的洛水于月下汐汐流光,斑斕煙火浸沉過的夜空格外靜謐深遠。宮門大開,貴胄華衣聯袂如云,婉轉笑聲染得涼風生溫。
停于宮門一側的皂繒蓋車于軒麗富貴的車馬間搖晃馳出,悠悠駛上宮門前的御道,湮沒于暗夜深處。
車里燭火熒熒,郗彥與商之查閱著南北送來的諜報,沈伊左顧右盼百無聊賴,從袖間取出一壺酒,一口一口慢慢飲著。
“這酒是自宴上偷出來的?”慕容子野斜身倒在榻上,本是昏昏欲睡,一聞到酒香,立即睜眼橫了橫沈伊。
沈伊無辜不已:“本就是我席上剩下的,怎么說是偷?”
“我不認識你。”慕容子野唾棄道。
沈伊有美酒相伴,哪管他這幾句嘲諷,心中想起一事,對商之道:“尚,明日我們不能北上了。”
商之微微一怔:“為何?”
郗彥聞聲亦抬起頭,沈伊看了他一眼,慢慢道:“五日后,云伯父和云伯母要來洛都。”
郗彥眸光一動,垂首輕輕笑了笑。
慕容子野皺眉道:“先前不曾聽聞過消息,誰說的?”
沈伊道:“我母親。”
商之心中了然,回過頭望著郗彥,欲言又止。郗彥神色清淡,似渾然不察他的顧慮,提筆寫道:“這樣也好。你明日怕本來就走不了,苻景略那邊,你今夜得要抽空走一趟。”
“何事?”
郗彥書道:“他手下長史車邪,原是我的舊識。”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