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鬧已近拂曉,墨沉的天邊冉冉飄出一道白光,微亮的天地間,瓊樹玉花,冰溪寶峰,滿目銀色繁華無瑕,卻又透盡素嚴寒涼之意。曹陽驛站的中門一早就大開,長長甬道盡頭是蒼茫無垠的雪海。漫漫飛雪下,隨駕的眾人與往常一樣,或踏雪牽馬,或駕著軒車攆過雪地,咯吱碎響一縷一縷回蕩于寂靜的晨空。
豈料忙亂不過一刻,驛站庭院深處卻有鸞鈴作響,侍衛(wèi)疾步奔出,長呼道:“今日雪大天寒,趙王與豫章郡王有命,公主輿駕暫歇曹陽一日。”未等諸人反應過來,侍衛(wèi)奪過靠近的一匹馬,提緊韁繩,急速趕赴城外傳達命令。
東園玉萱閣里,舜華為夭紹包裹好熠紅綾,夭紹在她的動作下迷迷蒙蒙轉(zhuǎn)醒:“姑姑,是要啟程了么?”
舜華柔聲道:“外面下著雪呢,今日暫歇曹陽。你放心睡吧。”
夭紹蹙眉道:“是受我連累么?”
“與你無關,”舜華輕聲勸慰,“北朝趙王剛剛派人來說,昨日半夜方到曹陽,諸人本就沒有歇好,自曹陽到廬池的路要走一整天,不下雪倒罷,下雪天必然滯留路上,到時又得麻煩一番。而如今至洛都不過兩日的路程,等雪停后再上路也無妨。”
“如此……”夭紹放下心,不知是否藥效未褪的緣故,她清醒不過一刻,仍覺睡意模糊,側(cè)過身又沉沉閉上了眼眸,囈語般喃喃道,“姑姑勞累一夜,也去休息罷。”
“好。”舜華為她拉好錦被,拿了一件狐裘,掩門出了玉萱閣。
閣外風雪颯颯,寒氣逼人,倚在石柱上的銀袍年輕人心事重重,眺望著遠處雪峰,怔立不動。
“小王爺。”舜華嘆了口氣,將狐裘披在蕭少卿肩上。
蕭少卿這才收攏蔓延無邊的思緒,定了定神,回頭笑道:“現(xiàn)下無外人,姑姑喚我少卿便是。”
“好,少卿,”舜華微笑道,“沈伊是不是在你和子野之間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你們方才那樣是……”
“姑姑莫擔心,與沈伊干系不大,”蕭少卿清透的雙眸映照冰雪之色,深邃而又寒澈,笑道,“沈伊何人何性,我還不清楚?”
舜華倒是愈發(fā)疑惑,蹙眉打量著他:“既然如此,你和子野應該是素未相識,為何剛剛看起來卻是怨意頗深?”
蕭少卿一笑:“姑姑說得是,我和他素昧平生,怎會生怨?”頓了一頓,又道:“敢問姑姑,既稱呼慕容小王爺為子野,是否和慕容家的人很熟?”
舜華眉目溫和,微笑解釋:“你可能不知,我本是鮮卑族人,與子野的父親慕容虔是兄妹情分,何況子野的母親是剡郡云濛的妹妹,也是我的舊識。”
“原來如此,”蕭少卿若有所思,“上次在怒江翔螭舟上,曾聽姑姑說起北朝的舊事。姑姑既是和慕容虔是兄妹情分,那想必也不陌生慕容虔的大哥,慕容華了?”
舜華聞言怔忡,側(cè)過身望著漫天雪色,好一會兒才澀聲道:“那又怎會陌生?他是我的師兄。”
蕭少卿并無任何驚疑,依舊不動聲色問道:“姑姑說慕容華因八年前獨孤家族的事猝死獄中,既然慕容虔已經(jīng)戴罪立功,加封官爵,如今更貴為王爺之尊,又是權領北朝將士的大司馬,不知為何至今也未曾為他兄長平反?”
“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就北朝的局勢而言,現(xiàn)在絕非翻起舊案的時候,”舜華回眸,盯著他,“少卿,你為何會如此在意慕容華的事?”
蕭少卿漫不經(jīng)心地微笑:“姑姑不知道么?我素來喜歡打抱不平。兄弟二人,一人尊貴無比,一人是孤魂野鬼,對比如此懸殊,而前者卻還被世人稱為情義之人,我只是有些奇怪,如此而已。”
舜華細細看著蕭少卿的神色,眸間疑慮慢慢凝重,說道:“慕容虔是什么樣的人,我很清楚。而且我也知道,不論慕容虔今日作為如何,即便師兄地下有知,他也不會在意這些事。”
蕭少卿唇角一抿,不再言語。
“小王爺!”蕭少卿的貼身侍衛(wèi)恪成從長廊盡頭快步趕來,對舜華行了一禮,稟道,“小王爺,魏將軍來了。”
“魏叔?”蕭少卿微愣,“他不陪在父王身邊,來北朝作甚么?人呢?”
恪成道:“正在小王爺住的閣樓前等著。”
蕭少卿所住之處離玉萱閣并不遠,繞過長廊,穿過一片竹林便可瞧見。魏讓一身黑裘斗篷,正佇在閣樓前的溪畔,見到蕭少卿回來忙迎上去:“小王爺。”
“站在外面作甚么?進屋說話,”蕭少卿轉(zhuǎn)身走入樓中,囑咐恪成道,“叫人送些吃的來。”
魏讓忙道:“不急,我也不餓。”
蕭少卿亦不強求,領著魏讓到了樓上書房,里面暖爐燃了一夜,溫暖如春,蕭少卿褪下狐裘,坐下喝了口熱茶,方問魏讓:“父王讓你來的?”
魏讓點頭:“是。王爺放心不下。”
“不過送嫁,又不是上戰(zhàn)場,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蕭少卿轉(zhuǎn)身靠在書案旁的軟榻上,揚手示意魏讓也坐下,輕輕一笑,“而且即便是之前我上戰(zhàn)場,也未見父王這么不放心。到底是什么事?”
魏讓道:“屬下也不知,只是王爺七日前收到了華夫子的來信,便讓我兼程趕來北朝陪在小王爺身側(cè)。”
“師父寫信給父王?”
“是,華夫子還有一封信是給小王爺?shù)摹!蔽鹤屪詰牙锶〕鲆痪聿瘯f給蕭少卿。
蕭少卿展開帛書匆匆閱罷,皺起眉,半晌沉思不語。
“還有這個藥,”魏讓將一個銀色琉璃瓶放在書案上,“小王爺此行忘記帶了吧?王爺擔心你頭痛復發(fā),特讓我送來的。”
“有勞魏叔。”蕭少卿正被腦中余痛折磨得心神煩躁,伸手拿過琉璃瓶,打開瓶塞倒了一粒,服入口中。
的確如蕭璋所料,北上一路他頭痛頻發(fā),先前去城外找熠紅綾時更是頭疼得異常,回城的路上遇到慕容子野時正是他神魂激蕩、最難抑制的一刻,腦中勃然塞滿的竟全是刀劍廝殺的錚錚烈響,慕容子野緋色如血的長袍恰如殷紅的閃電般劃過他的眼眸,極容易地便將他胸中激湃洶涌的浪潮挑得沖天而起――那一瞬拔劍刺去,仿佛只是一個本能。至于由何而來的本能,現(xiàn)在回想起,他卻惘然無所知。而如今在腦顱里綿延不休的,唯有那滲透骨血、仿佛要碎裂的痛楚。
魏讓見狀不無擔憂:“小王爺真的頭疼了?”
“嗯,”蕭少卿修長的手指緩緩敲擊著書案,望著印染窗扇漸亮的日光,慢慢道,“韓弈這個名字,魏叔聽說過么?”
魏讓身子不禁一顫,低聲道:“知道,當年郗嶠之帳前的青翼四虎騎之一。”
“你認識他么?”
魏讓努力鎮(zhèn)定著:“小王爺為何這么問?”
“我也不知道,”蕭少卿看著魏讓發(fā)青的面色、緊握的拳頭,心下已料到幾分,他仰身躺在軟榻上,輕輕道,“昨夜有那么一刻,我似乎突然記起了一些八年前的事――”
“小王爺?”魏讓的聲音不自覺地顫抖著。
“可是現(xiàn)在又忘記了,”蕭少卿輕聲苦笑,闔上雙目,淡淡道,“現(xiàn)在,我腦子里唯留下了一人的名字――韓弈,那聲呼喝似是從狂風暴雨中而來,憤怒、殺氣、悲痛,卻是你魏讓的嗓音。這個人,必然是你認識的,也是我認識的吧?”
魏讓沉默不言。
“是父王不讓你說么?”蕭少卿笑容寥落,“我知道了。你趕了一路必然累了,歇息去罷。”
魏讓仍是不動,幾次欲言又止,過了許久,才有一聲壓抑的嘆息自喉間扭曲逸出,而彼時蕭少卿雙目緊闔,面容沉靜,似已深深入睡。魏讓將狐裘蓋在他身上,這才輕挪了腳步,悄然下樓。
腳步聲消失在耳畔的一瞬,蕭少卿慢慢睜眼,幾重茫然迷惑郁郁彌漫了那雙素來清透的眼瞳。他自袖中又取出華夫子的帛書,目光落在信中所書的一個名字上,長久移開不得――
“云、憬。”蕭少卿念著那個名字,心頭縈繞起一抹異樣的熟悉,仿佛是貼近靈魂的親密,不由自主地,他又想起昨夜夭紹唇間吐出的那六個字。
憬哥哥,熠紅綾――
正是她昏迷中無意識的呼喚讓他腦間剎那空白后便是翻涌而來的激浪,再之后做什么,想什么,仿佛是入魔,事過之后,一切淡然,卻唯有魏讓暴喝的那聲“韓弈”烙印般刻在了腦中,憑空而來,卻再也忘不了。
他嘆了口氣,揉著額角,頭中隱隱發(fā)昏,眼眸無力闔上。
如此睡去,不知過了多久,書房里隱約響起一陣細碎輕微的動靜,蕭少卿驚醒過來,喝道:“誰?”
“是我。”恪成的聲音在角落里傳來。
蕭少卿斥道:“怎么鬼鬼祟祟的?”
恪成縮了縮腦袋,委屈道:“曹陽郡守求見,我只是來看小王爺醒了沒。”
蕭少卿無奈起身:“他有什么事?”
“因今日輿駕暫歇曹陽,郡守想請明妤公主和諸位王爺、郡主移駕城東的明泉山莊,名曰幽泉勝景,夜宴賞雪。”
“他倒知禮節(jié),”蕭少卿睡意未散,隨口道,“可是下雪天走來走去太麻煩了,辭了罷。”
恪成道:“外面雪已停了啊。”
蕭少卿一怔:“雪停了?”
這場落雪為時雖不長,地上積雪倒厚,午后薄薄的陽光穿透重重云霧,綿軟乏力,慵慵然灑照人間。
蕭少卿牽掛著夭紹的腿疾,起身洗漱罷,打發(fā)走了曹陽郡守,便急急去往玉萱閣。閣里沒有他人,一片安寂,夭紹一人坐在榻上,倚著軟枕靜靜看書。案邊茶爐上水聲沸騰,正噗噗作響,間或夾雜竹簡相擊的清脆,氛圍恰是愜意舒適。
“腿還疼么?”蕭少卿盛出兩盞茶湯走到榻側(cè)。
“好多了,”夭紹放下書卷,接過茶,對著蕭少卿難得地笑意盈盈,“姑姑說昨夜你陪了我一夜,還冒雪去城外找熠紅綾,多謝你了。”
蕭少卿撩袍坐在榻側(cè),吹了吹杯中熱氣騰騰的茶汁,微笑道:“是該謝。怎么謝?”
“你還真不客氣,”夭紹抿唇,“你想我怎么謝?”
蕭少卿認真思了一刻,突發(fā)奇想:“反正今日無事,畫幅像吧。”
“畫像?”夭紹有些發(fā)愣,待回過神來,她微微舒展幾下纖長的手指,也不推卻,笑道,“畫不好可不許怨我。”
“第一次么?”
“當然。”
蕭少卿望著她,笑意愈發(fā)雋永深刻:“那更要好好畫才行。”
兩人都是說做就做的爽利之人,片刻后,侍從便取來畫架,侍女磨墨以待。
“都下去罷。”夭紹摒退諸人,扶著畫架,沉吟了好一會,方提起玉筆蘸墨,手腕靈活運轉(zhuǎn),筆下線條浮空而出,揮灑間,唯見自然流暢。
“怎么不看著我畫?”蕭少卿備受冷落地坐在對面。
夭紹道:“你什么樣子,我還不記得?”
蕭少卿唇角微勾,但覺流旋舌尖的茶汁剎那似多出幾分沁心的芳香清甜。他起身走到夭紹身旁,靜靜望著她在畫絹上潑墨寫意。
夭紹的畫一如她的字,行筆峭勁有力,卻又不乏秀麗清雅,著墨之風流從容,極具飄逸之氣。
素絹上此刻線影寥寥,卻已見廣袤的天宇、流光的孤月。蒼野絕壁于揮毫間徐徐而現(xiàn),順著伏浪如波的枯草吹來的,仿佛還有那橫破虛空的烈烈長風。一曲江水蕩漾蜿蜒,色澤深沉宛若血凝。鎧甲威儀的將軍馳黑馬自遠處而來,血染戰(zhàn)炮,挾劍凜然,剛毅俊美的容姿間有寒煞之氣勃然而出,清澈黑亮的雙眸在夜空下神光四溢,自透著攝人心魂的凌厲絕倫。
墨灑肆意,卻又如此地咄咄迫人,嗜血殺戮的悲壯憑空而生,蕭少卿倒吸一口涼氣,眼前畫面儼然正是岷江大勝后的那夜,孤月之下,蒼壁之間,自己縱馬徘徊在血流飛紫的江邊那一刻。
只是畫中的那個人――
“這是我嗎?”蕭少卿哭笑不得,畫上的男子除了那雙眼睛與自己神似外,看那面龐卻分明是另外一個人。
夭紹盯著畫絹里的人,緩緩放下玉筆,垂眸咬唇,睫毛微微一顫,臉色剎那蒼白。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畫成他……”她蹙著眉,聲音愈說愈低,忽地揚手將墨跡未干的素絹扯下,正要揉成一團時,蕭少卿卻伸手將畫絹奪走,重新攤放在眼前,仔細看著畫中男子的面貌。
他不得不承認,即便畫中的人不是自己,可是他卻不覺得突兀,更不覺得生氣,反倒覺得,那是渾然天成的一張面龐,更是渾然天成的一幅畫。而那人的樣子,他看在眼中,竟無絲毫的排斥,只有說不出的熟悉和親近之感,于是忍不住詢問:“他是誰?”
夭紹眼瞳中似存著疑惑,唇動了又動,才吐聲道:“是憬哥哥。”
“云瀾辰?”蕭少卿捏著畫絹的手指微微一緊,“你們很要好么?”
夭紹道:“我和他自小一塊長大,和伊哥哥一樣,你說好不好?”
“和沈伊一樣?”蕭少卿不知為何頓覺舒心,揚了揚眉,“他是不是從小就對你很不錯?”
“憬哥哥嗎?”夭紹微微笑起,看了他一眼,回憶道,“小時候,他聰明靈活,義氣驕傲。他對我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喜歡和我絆嘴吵架,便和你一般。”
蕭少卿寒著臉,一言不發(fā)。夭紹黯然嘆息:“我其實倒寧愿他永遠和我吵,可惜如今……”
“怎么?”
“他卻不能說話了,”夭紹的神色失落且茫然,“而且重逢后,他似乎也不再是也前的他,對我忽冷忽熱,讓人完全不知道他在想著什么。”
蕭少卿望著畫絹,沉思不語。
夭紹只道他還在生氣,一時頗感過意不去,小心翼翼道:“我再重畫新的?”
“不必,這幅就好。”蕭少卿風清云淡道。
傍晚時分,曹陽郡守前來驛站,恭迎諸人去了明泉山莊夜宴賞雪,夭紹行動不便,沒有隨行,獨自留在驛站。用罷晚膳,她一人倚在窗旁軟榻上看了半日書卷,心中不知為何愈發(fā)覺得悶悶不樂,便放下書推開窗扇,趴在窗欞上,望著夜下雪色,任寒風吹拂面龐。
夜空中,一輪殘月正透云而出。遠處銀峰素妝巍峨,近處溪流冰瑩清澈,蒼穹開闊,積雪重重,夜下景致如此明秀怡人,夭紹正望得出神,耳畔卻忽聞一縷細微幽冷的笛聲若有若無地隨風飄來。
她一怔,不禁坐直了身,正待仔細聽時,那笛聲又倏然不見。
夭紹恍惚,只道是自己幻聽,然而在抬眸間卻見一道黑色煙云飄行雪地間,瞬間掠至她的窗前。陰影乍然傾覆下來,籠罩住周身,夭紹望著窗外的人,卻見他今夜竟未戴面具。雪夜下的容色如此俊美,皎如月華,只是神情卻依舊清冷。
夭紹抿著唇微笑:“你怎么沒去明泉山莊?”
商之看著她:“你不也沒去。”
“我其實很想去,”夭紹道,“那里可是你們獨孤氏的故邸。我從小就聽伊哥哥他們說明泉山莊是如何地端莊瑰麗、雅致絕倫,只可惜至今無緣一見。”
“那今夜為何不隨他們?nèi)ジ把纾俊?
夭紹嘆息道:“因為如今的明泉山莊與往昔的不再一樣。”
商之道:“明年罷。”
無頭無腦的話夭紹卻聽得明白,不禁頷首一笑:“好啊。”
又是一股冷風卷雪襲來,夭紹不自禁瑟瑟一顫,對他道:“進來罷。”商之也未躊躇,利落躍入室中,等夭紹關了窗扇,他并無避忌地在榻側(cè)坐下,拉過她的手腕探了探脈搏。
夭紹調(diào)皮一笑,問道:“怎么樣?你昨夜的毒藥是不是還未發(fā)作?”
商之瞥了她一眼,將指下柔腕放開,自懷中取出針囊,淡淡道:“躺下罷,我為你施針。”
“施針?”夭紹想起幼時腿斷、云憬母親為自己施針時的痛楚不禁猶豫起來,臉色很是為難。
商之盯著她道:“怎么?你還怕這個?”
夭紹輕哼,只得依言仰臥。商之將她的裙裾撩至膝蓋處,露出熠紅綾。他伸手輕輕捏過夭紹的腿骨,移來一盞燈,將金針以明火炙過,方慢慢扎入夭紹小腿上的穴道上。
果不其然,腿骨間迅速竄流起細小的噬咬之痛,夭紹蹙眉,不免自紅唇間透出細微的呻吟。
“有點疼,忍著。”商之按著夭紹的腿,暗運內(nèi)力,將柔冷的氣流打入夭紹的脈絡。
骨骸間疼痛愈烈,夭紹緊緊咬住了唇,閉上雙眼,不消片刻,她額角便疼出了一層冷汗。正是煎熬難忍時,卻聽商之清淡的聲音傳入耳中:“那個蕭少卿,你認識他很久了么?”
夭紹松開唇,吃力道:“也不是……八年前自東山回鄴都后,才認識的。”說到蕭少卿,她倒想起心里記掛的一件事,稍稍從痛楚上分神,問道:“你醫(yī)術那么好,可知如何幫失憶的人恢復記憶?”
室中燭火嗤然一爆,商之目光亦是一閃:“蕭少卿失憶了?”
夭紹道:“嗯,八年前的事他都不記得了。一旦回憶起往事,他便頭痛如裂。能治好么?”
耳畔長久不聞聲響,夭紹只覺腿骨間痛楚侵襲向了周身,神思發(fā)昏,再難顧忌商之的答復。不知過了多久,待商之緩緩收力后,那股疼痛方漸漸消減下去。夭紹這才透了口氣,商之的聲音亦在此刻傳來,道:“失憶之癥并非固疾,待到了洛都,我再問問瀾辰,或能尋到治愈的法子。”
夭紹睜開眼,道:“憬哥哥也在洛都?”
商之收起金針,悠悠道:“除了他,你的伊哥哥也在。”他為她施針耗了不少氣力,此刻也是氣息不勻,白玉般的臉龐上起了淺淺緋紅,燭光下的俊容更顯出幾分驚人的華美。
夭紹看了他一眼,心莫名地怦然亂跳,又趕緊斂目。
商之在旁飲了口茶,轉(zhuǎn)過頭來見她仍是蹙著眉閉著眼的模樣,輕聲道:“還痛?”他伸手過去,寬長的黑袖掠過夭紹的額角,她又聞到了那股幽冷清淡的香氣,心緒頓時沒來由地發(fā)慌,臉上隱隱發(fā)燒,忙道:“我不痛了。”
她面頰通紅,恰如撲水桃花的秀麗動人,商之微愣,心中也忽覺異樣,掉開目光,剎那竟是不敢多看。
夭紹起身坐直,輕輕道:“尚。”
生平第一次聽她呼喚自己的名字,那是少時等了太久的期待,只是如今聽入耳中,那驚喜的感觸卻未免茫然而又模糊。商之身體僵硬,半晌方澀然道:“明知自己受不了濕寒,為何昨日要去洛水之中尋找那斷裂的石梁?”
夭紹道:“飛虹橋是伯父生前的功績,我知道你不甘心。”
“橋都斷了,不甘心又有何用呢?”商之言詞驀地又冷如冰封,“再說,我和你其實并不熟,你不必為了我做這些的。”
“什么才是熟呢?”夭紹微惱起來,忍不住反問,“我和你之前是未見過,可小時候大人們口中總說的那個天資奇才的獨孤家的兒郎獨孤尚我卻一點也不陌生,伊哥哥他們口中說的那個風姿瀟灑、精于音律的尚我也不陌生。怒江上吹的那首曲子,當年還是你譜的,也是你讓伊哥哥他們帶回來送給我的。你都忘記了?”
“小時候……”商之微微一笑,聲音里盡是孤寂,“我是當真不記得小時候的事了。”他盯著夭紹,燭火灼灼,卻將他的目色映得一片冰涼,毫無溫情。夭紹不自禁一個寒顫,商之揚起唇角,慢慢問道:“你問過我那么多,為什么卻從不問我是怎么活下來的?”
“于我而言,那可能僅僅是幾句話,可于你而言,卻是生死本身,我現(xiàn)在還不想聽,我也不好奇,”夭紹的話語明晰溫柔,一字一句道,“我只要知道,你現(xiàn)在還活著,那比什么都明白。”
商之怔了怔,眸光一霎深邃暗遠,緊緊望入夭紹的眼眸。
夭紹并不躲避他的目光,對視良久,她心中卻忽起酸澀,眸中瑩光一閃,竟是淚意涌起。
“你……”商之無可奈何地嘆息,“既如你方才所說,那還哭什么?”
你是還活著,可有些人,他們遠去了,卻再也回不來了――八年前的一幕幕風逝般掠過眼前,夭紹的心驀然割碎似地疼,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笑了笑:“好,那便不哭。”
燭火下的容顏一笑時似細雨中初綻的新荷,嬌柔靜美,令人望之沉淪。商之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抹去她眼角的淚珠。
溫熱的濕潤沾染指間,卻仿佛帶著熨至心尖的滾燙,從此刻下印痕,揮之不去。
翌日清晨,輿駕自曹陽啟程向北,近暮歇廬池。
再行一日,黃昏時分,公主輿駕抵達洛都。都城南首的明慶門在夕陽照耀下金壁輝煌,錦幛如霞,染紅了黑色城墻,紅錦地衣連綿而設,直通城北隱聳入云的宮闕。北朝丞相裴行領百官侯在此處,城中紛涌而出的百姓圍觀似海,沸騰的歡聲如一波一波蕩漾起伏的潮浪,湮沒了禮官們的華章恭頌。
一通繁復的排場后,輿駕才好不容易得以入城。此時天色已暗,滿城燈火璀璨,煌煌洛都不負盛名,九陌街巷亮如清晝,薨宇齊平,四望如一。東朝鄴都的繁華,充滿曲迤婉轉(zhuǎn)、內(nèi)斂雋秀的風流,而北朝的洛都,則繁華得龍虎騰躍,跌宕起伏的雄邁之風中卻又含帶幾分旖旎嫵媚的撩人。
夭紹坐在車里,一路顧盼不及,一路感嘆連連。她舉眸遙望,不經(jīng)意瞥見街道一側(cè)的高樓上懸著“采衣樓”的匾額,下意識凝眸去瞧,正見采衣樓頂層上,那個青衣淡緲的身影。
云憬憑欄閑坐,靜靜望著樓下冗長的車隊。雖隔得遠,他卻還是一眼瞧見了跟在公主鸞駕之后的馬車中那偶爾一現(xiàn)的清麗容顏,兩人視線交匯,俱是一愣。
夭紹對他微微一笑,移開目光,復又打量四周景致。
云憬抿了抿唇,接過偃風遞來的茶盞,慢慢飲了一口。冰雪般的手指輕撫著茶杯邊緣,他抬頭望去繁星密布的夜空,輕輕嘆了口氣。
如此美好的夜,卻注定無法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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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十月庚戌,東朝明妤公主輿駕至洛都,百官迎于明慶門,是日,舉國歡騰。
十月癸未,匈奴大破柔然三十余部,獲七萬余口,馬三十余萬匹,牛羊百四十余萬頭。十一月,丁亥朔,柔然女帝將三萬騎絕漠千余里,破匈奴七部,獲二萬余口,馬五萬余匹,牛羊二萬余頭。胡族諸部大亂,北疆不安。”
――《北紀二十八英皇帝豫征元年》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