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將盡。
長安城中一片張燈結彩盛世光景。
這一年大周迎來了近二十年來的第一次豐收,舉國歡騰,百姓展顏。
他們理所當然的將這樣的成就歸功于那位號稱千古一帝的宇文南景,民間對于這位女帝的擁戴已然到了狂熱的地步。
而作為擁立新君首功的天策府地位自然也是水漲船高,加上與冀州牧家軍牧青山成犄角呼應之勢,如今在大周的地位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葉姐姐,你在干嘛?外面放煙花呢,咱們不去看看嗎?”背負長刀的少年走到了正坐在天策府大殿中的紅衣少女面前,如此問道。
年輕的天策府府主,依然還是那美麗動人的模樣,只是眉宇間那份深切的疲倦卻是如何也遮掩不住。
少年到來前,女子似乎在低頭思索著些什么,目光空洞的看著前方,直到少年的聲音響起,她方才如夢初醒一般坐直了身子。
然后,女子在自己那張漂亮的臉蛋上擠出了一抹笑意,言道:“你去看吧,我想歇一會。”
“哦。”得到這般回答的少年,無悲無喜的回了一聲,卻并未離開,反而安靜的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皺著眉頭不言不語。
葉紅箋一愣,有些不解的看向少年問道:“怎么你也不去看看?”
時值年關,無論是民間自己組織煙花爆竹,還是朝廷派出的舞龍舞獅都可謂是難得一見的熱鬧景象,諸如劉茉劉簫這些孩子,早早的便去長安街頭等著看這熱鬧,而眼前這少年倒是與他們比起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姓蘇的男孩在那時眉頭皺得又深了幾分,言道:“我不喜歡長安,這兒不好,人也不好,地也不好...”
說到這兒,男孩似乎覺得有些不妥,有趕忙看向坐在高臺上的葉紅箋,言道:“我說的可不包括葉姐姐,我只是...只是...”
男孩的聲音在那時漸漸的變得低沉,連同臉上的神色也變得有些落寞與困惑:“只是不明白為什么...”
葉紅箋將他這般模樣看在眼里,有些好笑,又覺得有些心疼。
大抵越是善良的人,便越是無法在這般表面上光鮮亮麗,內里早已齷蹉不堪的地方生活下去。這不是矯情或不適應,而是發自靈魂的難以協同。
而葉紅箋莫名的在這時,有些羨慕眼前這個男孩所擁有的這般干凈的靈魂。
“既然這么不喜歡,那干嘛還要讓我去看?”葉紅箋調笑道,試圖以此讓男孩低落的情緒好轉些許,“難不成你沒聽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嗎?”
說著,葉紅箋的臉上還有意露出了一抹怒色。
“不是的不是的。”腦子一根弦的男孩頓時慌了手腳,連連擺手言道,極力想要與葉紅箋說明白自己的意思,可他終究不善此道,口齒不清的說了半天,卻也未有說出個所以然來。“我只是看葉姐姐這幾日都不開心,所以想著若是姐姐去看看外面的煙火說不準能心情好上一些...”
說到這里,這少年似乎有些愧疚于提議讓葉紅箋去看一個連他自己也不想看的東西,腦袋于那時低了下去,就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孩童,在心驚膽戰的等待著父母的責罰一般。
他這般模樣,讓方才還緊繃著臉色的葉紅箋頓時啞然失笑。
女孩搖了搖頭,臉上浮出一抹笑意,言道:“走吧,咱們一起去看看。”
“啊?”男孩一愣,神情茫然,似乎并未在第一時間適應葉紅箋如此突兀態度的轉換。
“給你買冰糖葫蘆喲?!”葉紅箋狡黠的一笑。
這話無疑戳中這位方才滿十五歲的男孩的痛點,回過神來的男孩再也不作他想,邁著步子便跟上了葉紅箋離去的步伐。
......
砰!
伴隨著巨大的轟響,一道道煙花被送上了天際,于空中炸開,綻放出一朵朵的璀璨的煙花。
人群開始歡騰。
百姓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為這即將到來的新年,也為那過去一年的豐收。
黑壓壓的人潮之上,葉紅箋與蘇慕安并排坐在天策府大殿的房頂之上。
男孩吃著上好的糖葫蘆,看著天上絢爛的煙花,眼睛眨了又眨。
畢竟是孩子心性,終究免不了被這般景象所吸引,轉眼便忘卻之前在大殿中的言論。
“好吃嗎?”看著他這般模樣,葉紅箋不由得問道。
“嗯。”男孩點了點頭,眼睛彎起,顯然很是享受嘴里的美味。
“難道是他們克扣你每月的銀錢了?怎么好似很久沒吃過的樣子?”葉紅箋看著蘇慕安吃得滿嘴都是糖漬的樣子,忍不住笑道。
男孩卻是一本正經的擺了擺手,言道:“沒有,每月該給的銀錢都沒少過。可徐大哥說了,再好吃的東西一直吃都會變得索然無味,所以,我不到是在忍不住,都不會自己去買。”
“是嗎?”不知是否是因為那徐大哥三字的緣故,讓葉紅箋方才有些輕松的神色在那一刻又忽的落寞了下來。
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的男孩心頭一緊想要出言安慰,可話到了嘴邊,不知為何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咬著牙沉吟了半晌這才問道:“葉姐姐,我一直有一個問題,弄不明白...”
回過神來的葉紅箋臉上堆起一抹笑意,問道:“什么問題?”
“你說徐大哥是好人,鹿爺爺也是好人。”
“但不是每個好人都能做對的事,所以鹿爺爺趕走了徐大哥....”
“那為什么祝賢明明是壞人,他殺了我爹,還害了好多好多的其他人,那為什么,可卿姐姐還要讓他重新做官...”
這個問題讓葉紅箋一愣。
前些日子,女帝宇文南景力排眾議將已經失勢的祝賢重新推上了長夜司首座的位置,雖然短時間內祝賢依然無法擁有與天策府抗衡的資本,但這樣的做法卻招來了遠在冀州駐守邊境的牧家軍的不滿,牧青山上奏朝廷彈劾祝賢的奏折一本接著一本的飛往長安。
天策府實際的掌權人鹿先生聯合張相等朝堂老臣幾次上奏,可素來對他們言聽計從的宇文南景如今卻像是換了一個人一般,對于此事沒有半點松口的意思,而此刻本已至年關鹿先生等人卻還在皇宮外跪著,求著宇文南景收回成命...
想到這里的葉紅箋眉頭皺了起來。
經歷了長安之變后,她本就對著朝廷之事意興闌珊,她雖然名義上是天策府的府主,但實權卻大抵落在鹿先生等人之手,她也無心此事,倒是聽之任之。
只是秦可卿近來的狀況卻頗為反常,這一點她很早便有所察覺,卻一時間又抓不住要害,而這啟用祝賢之事便很是恰好的證明了之前她的擔憂并非臆想。
所以,她只能搖了搖頭,言道:“我不知道...”
“或許每個人都會改變吧...”
“什么意思?是說可卿姐姐會變成壞人嗎?”蘇慕安不解的問道,但眉宇間卻多出了幾分擔憂。
葉紅箋啞然失笑。
她站起了身子,仰頭看著那依然不斷于天際綻放的煙花,言道:“好與壞的界定不適用于大人的世界...”
“我們每個人都是好人...”
“也都是壞人...”
“是這樣嗎?”蘇慕安聽得有些發愣,他當然無法理解葉紅箋話里的意思,他只是覺得對方說得似乎有幾分道理,但又覺得這道理并不足以讓他信服。
“我覺得葉姐姐你說得不對...”他那直性子的脾氣再次發作,于那時一本正經的看著葉紅箋說道。
“怎么不對了?”葉紅箋笑著問道,饒有興趣的看著這個似乎要與她說出個是非黑白的男孩。
“你說有些人是壞人,也是好人,我覺得有道理...”
“就像鹿爺爺,他好像做了很多好事,也幫助了許多人,但我就是沒辦法喜歡他。我想他就是你說的那種人...”男孩皺著眉頭言道。似乎是為了讓自己的言辭聽上去擁有足夠的說服力,他說話時有些斷斷續續,像是在極力尋找合適的辭藻以闡述自己的觀點。
“但有些人就是好人,怎么看都是好人。”男孩如此言道,臉上的神情頗有些嚴肅的味道。
“比如呢?”葉紅箋有些好笑的問道。
“徐大哥!”少年的回答不假思索。
葉紅箋聞言一愣,隨即無奈的搖了搖頭,她指著男孩言道:“你啊,就是被徐寒那無奈洗了腦,他就是讓你去殺人放火,你估摸著也得不假思索的拔刀向前。”
只是誰知這本是調侃之言的話落在了男孩的耳中,男孩的臉色頓時一變,頗有些不忿的嘟囔道:“不是這樣!”
“......”葉紅箋見他有些生氣的樣子,這也才收起了繼續調笑的心思,問道:“好好好!那你說說你的徐大哥為什么就一定是一個好人?”
這個問題可難住了蘇慕安,男孩歪著腦袋想了許久,又是抓耳撓腮,又是愁眉緊鎖,良久之后方才言道:“我也說不明白...”
“大概是因為...”
“他從未辜負過任何一個不該被辜負的人...”
“我覺得這樣的人,怎么說都不會是個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