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匝匝的樹陰之下,莫菡正用破破爛爛的袖子蹭著哭成個花貓般的臉,抽抽嗒嗒地看著水清,一雙大眼水汪汪地看著她,似有道不盡的委屈訴不盡的衷腸。
“清姐姐……”
水清看著莫菡這可憐巴巴的樣子,正想笑她幾句,俯身去給她擦臉的時候卻發現她那半身血跡斑斑,臉上登時爲之色變。地上點點血跡仍未乾,甚至有新淌出的鮮血。她順著那仔細看去,但見地上一個白底墨荷錦紋的華服已是被血滲得失去了本色。樹密枝茂,未見全人,但袖口伸出的手骨節修長,白皙有力,雖有著幾處傷口仍不妨礙其美觀。
這手水清是再熟悉不過了,星寧樹下優美細緻的斬雪掌,正是這雙完美的手一招一式展現出來的。
水清不覺呼吸一窒,伸手撥開那樹從。玄武的臉慢慢出現在她眼前。
常常是容顏妖邪,少言輕和的周錫堃此刻閉著雙眼,睫羽尚在輕輕顫動。若非那些可怖的鮮血,幾乎要讓人錯以爲他是在樹下慵懶地安眠。
腦子空白中,水清聽見莫菡哭泣的聲音:“清姐姐,救救錫堃哥哥!!……”
水清仔細察看,發現傷處雖不少,但多數都是外傷,只在肩頭和肋下有兩處傷得比較深,他昏迷不醒也多半是因爲失血過多的緣故。好在沒有性命之虞,她輕輕鬆了一口氣。然後取出身邊的匕首,毫不猶豫地劃開他身上的衣服。
“死了沒啊?”陸行簡一瞧是玄武,一臉嫌棄的表情,斜靠在樹幹上。
“沒有……”水清一邊忙乎著將衣服撕成佈道給周錫堃止血,一邊對陸行簡道,“還不過來幫忙。”
陸行簡一步三搖慢吞吞地晃過來,拿起笛子捅了捅昏迷的玄武,道:“反正已經這麼多道傷口了,不介意我再加一劍出出氣吧?”
玄武和白虎聯手重傷陸行簡,想起來他身上那愈後仍然可怖的傷口,水清忽然覺得還要叫他來幫忙是不大是那麼回事,正想說點什麼,就見陸行簡變戲法般從懷裡拿出一支筆,道:“算啦,本少爺慈悲爲懷,看你這可憐兮兮的窘樣兒就不和你一般見識啦!不過,臉上還是要畫個王八以示懲戒!”說著,真的認真地在玄武臉上畫起來。
水清不禁爲陸行簡的幼稚舉動感到好笑,但心中卻也感念他的心胸寬大,奪命傷身之仇,若在旁人,怕早是一劍殺過來了。
“咦?這個好玩,我也要,我也要。”莫菡好像忘記了玄武的傷,也興致勃勃地搶過筆來饒有興致地畫起來。
“嗯!孺子可教也!”陸行簡伸頭摸摸莫菡的腦袋,滿意地點點頭。水清在一旁哭笑不得,只是手頭忙亂,也顧不得說什麼。
幾人七八八腳地忙完,好歹是把幾處流血嚴重的傷口都包紮住了。玄武失血太多,此時面容蒼白,但反倒襯得臉上那幾只王八越發明顯。明明是重傷危急,但不知怎麼反有幾分喜感。
水清低頭看看躺在草叢上的周錫堃,又眨著眼睛笑意盈盈期待地望著陸行簡。陸行簡本想假裝無視,終敵不過水清眼巴眼望的樣子,嘆口氣道:“好了好了,我背就是了!”說罷認命地俯下身去,將玄武負在身上。
此處是荒郊野外,除卻陸行簡與水清之前暫住的小屋外,確然沒有別的可歇腳的地方。兩人出門又沒有騎馬,是以只好揹著他往回趕。
“清姐姐,你沒死真是太好了。我們都以爲你已經……”莫菡眨巴著眼睛,一路死死抱著水清的胳膊。
水清被拽得有些費勁兒,只好反手牽起莫菡的手,道:“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莫菡摸摸頭,將前始後果絮絮道來,但中間有些部分也是她所不明白的,只是道:“那些衛兵太也不講理了!我不過是拆穿個把戲,人亂起來又不是我的錯!憑什麼一個勁要往死裡追殺我?幸好錫堃哥哥及時找到我,一路護著我,我纔沒有受傷。可是他們人多勢衆,終是把錫堃哥哥給傷成這樣了。”她似想起一路艱辛,眼淚快掉出來,“我們好不容易纔一路逃到這裡的。”
水清沉默地聽著,間或問
一兩句,莫菡年幼,很多事情不明白,她卻已經想得分明。
白虎終究還是負了晴晴。她心中一聲長嘆。蒼龍此行必有謀劃,決非尋常遊玩這般簡單。而金河那一夜的變故,想必是秦玄霜一手策劃的。
她想至此處,微微笑起來。秦玄霜又如何是個肯受制於人的角色。就算蒼龍放十二隻眼睛盯著他,他也有本事來製造一場混亂截殺四神幫的衆人。
她側目去看玄武。一向沉穩的玄武都被傷得狼狽至此,看來四神的其他諸人也好不到哪去。秦玄霜看起來優雅如玉,謙恭有禮,實際卻是一隻滿腹謀劃的狡詐狐貍,但好在對晴晴卻是一片真心,想必晴晴和他在一起不會有什麼問題。
只是……她看著玄武微微出了神,蒼龍又豈是個省油的燈?但爲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在同一個坑裡?
“喂喂!他有那麼好看麼?幹什麼一直盯著他?”陸行簡有點不痛快,頓住腳看水清,“問得東家裡西家短的,怎麼見我的時候都沒有多問問我?”
水清噗嗤一笑,忙道:“是了是了,陸大少爺,我是一直想問你來者。”她伸手自然地擦了擦他額上的汗,“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陸行簡嘴巴一撇,頭一甩:“哼,秘密,我不告訴你!”
水清哈哈一樂,牽起莫菡小跑向前方的住所裡。
“喂,有沒有良心啊,等等我!”陸行簡在她們身後大吼。
玄武的傷勢雖然初步止住了血,但仍然非常嚴重,接連幾日水清都是衣不解帶地照顧。陸行簡雖然老大不情願,但也沒說什麼。郊野尋不得郎中,好在靠近山野還是可以尋些藥材。水清便打發陸行簡和莫菡按照她的圖示去尋些補血養氣的草果。
陸行簡刁著跟野草晃悠悠地走在前面,樣子雖然悠閒但腳步卻不慢,莫菡走不快,跟得踉踉蹌蹌。
“喂!…喂!…”莫菡一個不小心,腳一倭撲通一聲歪坐到地上。
陸行簡一回頭,哈哈一樂:“哎呀,小屁孩子就是嬌生慣養,走個路還會摔跤。”
莫菡本來見他不大待見玄武,就惱恨在心,眼見他出言諷刺心裡更是不痛快。她指下暗釦著一枚暗器,只待陸行簡靠近就要發出。
三步,兩步,一步……
是時候了!她瞧準了時機,一擊必殺!
陸行簡突然彎下腰,莫菡算得角度恰好是在他站定的高度,這樣一錯,恰好給錯了過去。結果陸行簡也沒看到,那暗器就寂寞地自己飛向遠處了。
他伸手颳了下她鼻子,然後背朝她蹲了下去。
“幹…幹嘛?…”莫菡有點莫名其妙,下意識地身子往後一縮。
“上來吧,我揹你。”陸行簡指指自己後背。
莫菡有點猶豫,但終於還是慢慢爬上他的背,心裡有點忐忑,生怕他再耍什麼花招。
“呆好了別亂動啊!”陸行簡卻微微躬了身,大大咧咧一笑,負起她穩步向林深處走去。
他肩頭對她來說相當寬,其實呆在上面還是很有安全感的。可是她從來沒有人這樣背過。幼時即使是哥哥也只是作勢要發招,逼她起來應對。朱雀石曼冬則更是嚴厲,若是撒嬌哭泣說不好便要吃鞭子。
每一個好,背後一定是有目的的。這是她從小都認定的事情。這個傢伙是不是故意讓她放鬆警惕,然後趁機要害她?
陸行簡揹著她走了一段,走到水清描述過的一片圃園,將莫菡放在一塊大石頭上,道:“在這裡乖乖坐著啊,我去摘果子。”
莫菡呆呆地在那兒坐著,看著陸行簡離去的背影,一下子也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隔著小半個時辰,陸行簡用衣襟兜著一懷的野果笑嘻嘻地走過來,快到近前時忽然雙手一鬆,滿面冷峻,忽地抽出一支箭鋒頭直指莫菡。
果然!莫菡心頭一驚,他果然是想殺她。可是她腿腳不便,最後一枚暗器也已經用過去,倉皇間隨頭去抓,也只是抓到一些碎石頭,壓根不頂用。
箭破空而出,直奔她而來。她
不禁閉上了眼睛,只感到一陣疾風從耳畔飛過。一聲悶響,像是戳住了什麼,身後的樹微微震動,落下幾片葉子來。
她呆愣著,任葉子落在她的頭上臉上,一瞬間快要哭出來。
陸行簡小跑了兩步走到莫菡跟前,嘖嘖嘆道:“哎呀,好肥的一條蛇啊!這下子晚上可以改善下伙食了。”
那蛇約有三尺,也有少女胳膊粗細,細看花紋毒性不強,但細牙鋒利,行動迅敏,被咬上後果也不堪設想。他取在直刺蛇入樹的箭頭,放入腰間的箭盒中。將那被一箭斃命的蛇取下往脖子上,轉眼瞧見莫菡傻愣的樣子,笑著摸措她的頭:“啊呀,還是很鎮定的嘛!小丫頭,賞你個梅子!”
莫菡只覺嘴中被陸行簡塞下一顆果子,汁液酸甜,倒也十分可口。陸行簡轉身回去將剛剛掉落的草果一一拾起,裹好紮起。然後又走過來將呆呆的莫菡負起,吹了個口哨道:“走啦走啦回家啦!剁了這條蛇去喂家裡那條吃白食的大白蛇去!”
莫菡在陸行簡的背上輕輕坐定,吸了口氣,然後試著略微斜身,將頭小心地伏在他的背上,聽到陸行簡清朗的笑聲:“小丫頭困了?特別優待你,就安心睡吧,到家了我叫你。”
水清輕輕地將玄武半扶起,試圖灌一些藥汁到他嘴裡,費了好大力氣,卻還是流了出來大半。她微微有些喪氣地坐在牀沿。
如果說對蒼龍她是曾經分明的愛憎,對白虎是三心二意的厭棄,對朱雀是又懼又憐的嘆息,對玄武她卻難下定義。初進四神幫便受他照拂,是在他的照顧下初學武藝,之後就算屢次與四神幫作對,卻仍是或明或暗地受到他的幫助。雖然明知在蒼龍的諸多決策行動中,玄武都起著不容忽視的關鍵作用,可是……可是她總覺自己虧欠他良多,無從說起,無以爲報。
她可以看清蒼龍的野心,秦玄霜的詭計,看得分明沈晴晴的執念,白虎的愚忠掙扎,唯獨看不清這個玄武的心思。他並不似白虎一般全然忠誠於蒼龍,卻在幾次鬥爭中得到蒼龍最充分的信任。這樣一個人,他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呢?
她捧著那溫度一點一點降低的藥汁,低垂著眼眸。看著他沒有血色的容顏,連嘴脣都開始發青。水清只想明白一件事情,就是決不能讓他死在這裡。
盯著那藥汁看了一眼,凝緊眉頭,對著碗喝進一口,然後捧起玄武的臉,以口相接,將那藥汁灌到他口中。這一次流出的藥汁大大減少。她心頭一鬆,接著又如法餵了他幾口。
忽然感到自己的左手被握了起來。水清略一呆,緩緩坐定,看見玄武虛弱地半睜著眼睛,勉強吞下剛入口的藥汁,輕輕咳了幾咳,聲音低得幾不可聞:“沒有用的……不必如此了……”
話意剛落,他腦袋一沉,又陷入了昏迷之中。水清剛欣喜他終於醒轉過來,轉眼卻見病情加重。她慌張地去探他的額頭,只覺滾燙如烙。
難道是傷口感染,有了併發癥?她暗暗心慌。不要死不要死。是敵是友她都不在乎,她不能再看到有人在她手中死去。
門吱呀一響,陸行簡負著睡熟的莫菡探入頭來,看著淚痕滿面的水清,略一愣,“清丫頭,怎麼了?”
水清慌張地鬆了碗,清脆碎裂的聲音直破入地,她看著陸行簡,眼中盡是悲傷和不知所措:“我想,我想,他是真得快要死了……我,我沒有辦法……”
陸行簡將莫菡輕輕放下,走過來,低身去看玄武,皺著眉頭道:“臭小子真不扛打,真要死了?”
他將沉默呆滯的水清抱入懷中,長嘆一口氣,道:“沒辦法,只好再去找那個死老頭一次了。真是的,加上給我治傷那次,又要欠下一個大大的人情了。還真是煩啊……”
水清聞言,一個激零,擡頭看向他,抹了一把眼淚:“你是說他還有救?我們應該去找誰?”
陸行簡一臉我命由天不由我的哀相:“去找貝念青那個死老頭……這個戀童癖要是再敢打你主意,我可不管他是不是對救我做出那麼一點小小的貢獻,定要把洛西水塢給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