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烏髮,倚劍輕笑。
水碧向著觀戰臺上全神注目的莫顏一點頭,又笑著向貝夷安和秦慕飛招了招手,一個縱身躍上臺子,衣帶飄揚,宛如仙子。雙足落地,美目凜然,殺氣中別有一番動人心魄的美麗。她下頷微揚,睫羽半垂,一字一句道:“沈莊主,別來無恙啊。”
沈劍拱手一禮:“多謝掛念,一別經年,沈劍已垂垂老矣,鬼姬卻依舊年少貌美,比起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
水碧輕輕一笑,譏道:“冰封駐顏之術,沈莊主不是參透得最深麼……是不是家兄當年沒有同意將我冰封起來,一直讓沈莊主耿耿於懷,視於心頭大患啊?”
兩人站在高臺之上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周圍的人隔得太遠根本聽不清上面在說什麼。沈晴晴在下面看得暗暗著急,只納悶這重要的日子爲何陸行簡遲遲不現蹤影,就連一貫溫柔可親陪著她的秦玄霜也是不見人影。
臺上兩人登時將劍亮出。
水碧一柄雀紋赤身細劍,起勢於身前,一雙眸子在紅色的劍鋒上染上血色的光亮。沈劍自知此次對手非同小可,當下不敢大意,起始便召出了夜魅凌霄的合體靈劍。
兩人前一刻還在從容談話,劍一出攻勢卻極快。衆人只見眼前一片紅影繚亂,耳畔砉然作響,卻瞧不分明兩人是如何出招拆招的。
霎時間兩人即刻分離各各後退,沈劍運勁出劍,靈劍便應聲閃著紅光脫出他掌心騰空而起。紅焰四漲,飛旋之中直接向水碧攻去。
水碧弓身擡眸,定定地盯著飛刺而來的劍,瞳仁倏然緊縮,直直映出劍影來,好似在她眸中迅速點燃了絢爛的火焰。
莫顏站在臺上,目光炯炯,握著石欄的手心卻盡是冷汗,只覺那劍光飛馳的瞬間漫長而緊迫。但見那帶著妖豔紅光的劍去勢極猛,卻在離水碧眉心的咫尺之間突然停住。劍身微微顫動起來,光芒一明一暗,最終被劍身散發出的一片銀色光霧籠罩住,停滯在半空久久不再向前。
沈劍額上滑過一滴汗,在衆人驚訝的呼喝聲中,惟見水碧俏麗的嘴脣一角微微上揚,接著便只看見那劍掉了個頭,帶著銀光倏然向自己衝了過來。
水碧眼光半瞇,傲然而立,笑道:“看來這靈劍的境界果然不一般,妄想成爲它的主人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夠不夠那個資格嘛!”
那劍的回勢並不猛烈,沈劍雙手擒住,默然站定,皺著眉頭盯著水碧。當下心一橫,縱身橫立,將劍高舉過頭,銀光乍滅,劍上兩道紅光霎時間如光日初升,照到臺邊最近的兩個小廝身上,兩人登時向後撲倒。臺下衆人只道那劍光凌厲,兩小廝躲閃不及爲劍光所傷。惟有近處的水碧大驚失色,她看得分明,那兩個年輕小廝卻是在接觸劍光的一瞬容顏衰枯老朽,命竭而亡。
沈劍收劍入手,眸中閃過一道紅光,笑容詭異邪魔。未及水碧反應過來,靈劍便帶著赤紅色的光芒再度向她衝來。她連番後退躲閃,這一次她明顯感覺得出那劍光殺機重重,再無遲疑之意。
命懸一線之際,她伸劍克擋。那尋常寶劍豈能是凌霄夜魅的對手,霎時四分五裂。水碧仰身而避,那劍便徑直刮穿了她的衣裳。香肩微露,衣裳眼看就要滑落。莫顏一個縱身上前,立刻用外衫將水碧包裹起來,道:“沈莊主果然劍術高明,碧兒你不甘拜下風也是不成的了。”說著低首附在水碧道:“敗了就耍賴可不行,這美人計還是待只有我們二人時再用吧。”
此刻沈劍髮絲賁張,眼神卻又轉成尋常顏色,收劍入手,臉含著狂熱的笑意。
水碧眼光一轉,一面半嗔著怪莫顏放肆,轉目卻又溫婉順目地向沈劍低身一福,道:“碧娘今日輸得心服口服。前番之言是碧娘造次了,還請莊主看在碧娘痛失愛妹心急情切的份兒上原諒碧孃的情急亂語。”
沈劍擡手應道:“人之常情,有何不可。沈劍今日得與姑娘比劍,也是大開眼界,所得頗豐。”
水碧低眉道:“既如此,碧娘已在樓臺之上備了好茶。還請莊主不要拂了碧娘一番誠意,讓碧孃親自爲莊主奉茶請罪。”
沈劍情緒正在狂熱之中,大笑應下。水碧也不急於更衣,扯下一條布帶在腰間一束,那蒼龍給她裹得外衫卻也被她弄得別有風情。
水碧示意莫顏先行離去,卻迎著沈劍向樓座雅間走去。
衆人看得眼花繚亂,暗呼精彩卻又不得其要,但眼見比試已分勝負,也就乘興討論一番,漸漸散去。
沈晴晴也正準備離去,卻瞧見陸行簡這才氣喘吁吁地飛奔而來,道:“打都打完了,你怎麼纔來?跑
到哪裡去了?”
陸行簡上氣不接下氣,自不好意思告訴沈晴晴自己在冰窟中喝悶酒醉得睡過了頭,最後稀裡糊塗不知怎麼被擡進了一件偏院的臥房之中,剛剛纔甦醒過來。兩人正說著話,卻忽聽那樓座之中傳來水碧的驚聲慘叫。
諸人皆是一凜,莫顏在前,貝夷安與秦慕飛緊隨在後,陸行簡與沈晴晴隨後跟上。緊接著便見沈劍手持靈劍,雙目赤紅,一臉殺氣騰騰的狂笑,直衝散衆人飛奔而去。沈晴晴給駭了一跳,只顧得叫上半聲“爹……”,便被沈劍狠力撞開。陸行簡在後面險險地接住,這纔沒有讓她受傷。衆人急看水碧,一時也顧不得去追。
那裝飾極雅緻的屋中此時像是剛經歷了一場大戰,狼狽不堪,水碧半跪於地,髮絲零亂,低著頭抱臂發抖。
“碧兒?……”莫顏試探性喚水碧,上前去抱她,卻在她擡頭的瞬間目瞪口呆。
此時,沈晴晴在屋外看到了自家守場的小廝倒落在地,瞧著一個身形熟悉,像是早年常服侍自己的阿福,也不明所以然地去翻看,卻登時駭然地跑回來抓著陸行簡乾嘔著想哭也哭不出。
而擡起頭的水碧滿面皺紋,面色烏青,若不是身著莫顏剛剛親手披上的衣服,簡直讓人難以相信。眼前哪裡還是那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分明就是一個滿面滄桑的垂垂老嫗。
沈劍成魔的消息不脛而走,人自比試那日也是不見足跡。而已爲帝君的莫顏盛怒之下即刻封了藏劍山莊,限制莊中諸人的行動,嚴密監視起來。水碧在玉梭樓避不見人,她與莫顏的婚事終是擱淺了。
而已失其主行動受制的藏劍山莊屋漏偏逢下雨,緊接著幾大管事接連死於非命,上失下亡,藏劍山莊人心惶惶,一時連個主事的人也沒有,陷於混亂之中。
至有一夜,山莊突起大火,莊內因爲無人管事,家丁等皆作鳥獸散,竟無人去救火。沈晴晴被困在房中被濃煙薰個半死,幸被陸行簡及時救了出來,但也給嚇得驚惶失措,不知所以然。
說來也奇巧,後半夜突來一場大雨,將山莊上的火盡皆燒滅。但那火勢開始燒得猛,雖然被熄滅了,但莊上好幾間大屋卻也給燒得凌七豎八,黑如燒炭。但無論如何是住不得了。
藏劍山莊一夕的沒落,著實成了江湖中人茶餘飯後感嘆不已的大事。
陸行簡本想讓晴晴住在麒麟堡,便非常形勢之下沈晴晴也沒有多少自由,還是水碧向蒼龍發了話,這才讓她暫時同水碧一起住在玉梭樓中。他既不放心沈晴晴,內心又著實擔憂水碧,便常常跑去玉梭樓。莫顏與水碧的婚事雖然難再話上日程,但莫顏倒也是三番五次地來看水碧,只是常常被水碧拒之門外,每次無非是在門外說一會子話便不得不悻悻離開了。陸行簡雖然看見莫顏吃了閉門羹,心裡不免覺得快活,但瞧著水碧消沉的樣子心中也是非常不安。
“這樣下去也真不是辦法。”沈晴晴嘆著氣,同陸行簡合計著。
陸行簡沉吟有傾,道:“已經快一個月了,不行,不能讓她這麼一直悶在房中。”拿定主意之後站起身直接衝向水碧的房間。沈晴晴也緊隨在其後,後腳而至。
兩人在水碧房門前對視一眼,陸行簡先開口道:“水碧姑娘,今天晴好,不如出來散散心吧?”
“不…用…理我……”水碧聲音斷斷續續地彷彿還在抽泣。
陸行簡聽得心頭一陣酸澀,當下內心升騰起一股無與倫比的保護欲,與沈晴晴對視一見,見她點點頭,似是瞭然他的心意,壯起膽子推門而入。
兩人擡眼去看水碧,卻一時愣住了,卻見她正卷著袖子盤著腿在牀上啃雞腿,吃得嘴邊油光滿面,原來剛剛說話聲斷斷續續全是因爲嘴裡塞著食物說著不方便。
水碧見二人進來,赧顏一笑,嘿嘿道:“哎呀,還是被你們發現了!”說著跳下牀,鬼頭鬼腦在門後左探右看了一番,確信再無他人這才放心地把門關上,蹦蹦跳跳地回到牀上,向兩人招手道:“既然被你們發現了,嘿嘿,就一起來吃吧!可別讓秦慕飛那鬼老頭知道了,不然就沒我們吃的了!”
沈晴晴和陸行簡看著眼前這個捧著食物眼露兇光的快活老太太,一時無語凝噎,只料定她受打擊,就以食物爲發泄。半晌,陸行簡坐到水碧身邊,帶著毅然決然的表情緩緩道:“水碧姑娘,就算嫁不得皇帝其實也無所謂,你還可以嫁給……”
他的“我”字還沒出口,就見水碧食指一轉,嘻嘻笑道:“這個嘛,不怕不怕,山人自有妙計!我仔細想了想,嫁去皇宮一定悶死了,還不如嫁給秦慕飛啊,我們現在樣子是
不是也很般配?我連名稱也都想好了,就叫‘老年俠侶特工隊’,你覺得腫麼樣啊?”說著,樂悠悠地咬下一大口雞腿,笑瞇瞇極認真地徵求陸行簡的答案。
“啊?”陸行簡差點栽倒。
老太太水碧快活地眨著眼睛,道:“放心放心,秦慕飛他肯定同意,他要是不同意我就閹了他,叫他晚節不保!哇哈哈哈哈哈!~”
陸行簡正待無力地去看沈晴晴,卻落了空,轉頭見這丫頭已經跳到水碧的牀上,一邊捧起肉一邊極興奮地跟水碧討論個不停。他愣了一會兒,只暗歎自己已經跟不上世道變化了。接著就被兩個人扯去一通灌酒。
這一天陸行簡和沈晴晴皆喝得七葷八素,人事不省,水碧便安置他二人在玉梭樓的客房之中歇下,獨身踏上樓臺。
是時冰輪乍涌,夜色寧謐。她周身沐在月色之中,默聲望月。
秦慕飛和貝夷安緩步走上前,喚道:“碧娘。”
水碧側過頭,伸手沾了些液體在頸間一抹,又猛然一揭,霎時露出光潔優美的容顏,月色之下有著詭譎的豔麗,道:“你們回來了。”
貝秦二人臉上孰無異色,似早已知情。
秦慕飛抱著胳膊道:“我倒是不介意把藏劍山莊就這麼端了,只是畢竟勢大足多,若要趕盡殺絕太也費力了。”
水碧揉揉額頭,懶懶道:“誰叫蒼龍這樣沒用,鬧了半天卻只把他們看管了起來,麒麟堡竟是毫毛未動,到頭來卻還是要我親自動手。不過也無妨,也不過是多苛延殘喘幾日。”
貝夷安面有不豫,道:“但如今雙劍合一,危害日熾,只怕徒增殺戮也於事無補。”
水碧眼色一凜,冷冷道:“封印雙劍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所有覬覦它的人都殺光……人死了,自然就不能再起貪念,沒有貪念,雙劍自會陷遁於世。我當年如是說,今日也會如是做。”
秦慕飛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貝夷安面色略有憂色,暗夜冷月之下,兩人俱低低應道:“如你所願。”
水碧會過貝秦二人,轉身進到陸行簡的房間。月光入戶,斜穿朱窗。少年酣眠正好,面容安然清秀,嘴角微微揚起,似正入好夢。
她盯著陸行簡看一會兒,自言自語道:“倒是可惜了你一個大好男兒……只是,除了你的死,還有什麼能讓狡猾的陸言深露出破綻呢?”
水碧說著,右掌一亮,一柄匕首在月下閃著泠然寒光。她手勢一轉,劍如弦發,徑直向陸行簡的心口刺去。
一道黑影飛馳而過,千鈞一髮之際撞落在水碧的手腕之上,直震得她虎口發麻。她皺眉一瞧,見擊在手上的是個去了箭頭的箭羽。心頭一跳,目光順著那發箭的方向看去,目光酒然一笑,道:“就曉得你沒那麼容易死掉~若不是逼到這份兒上,你何時才肯出來見見姐姐我呢?”
殘月之下,雪肌梨顏的素衣少女面色蒼白,手仍保持著拉弓射箭的姿態氣喘未定。她一個翻身入窗,皺著眉頭看向水碧道:“不要動陸少。”
水碧眼瞇脣揚,擡手撫頰:“有些時候沒見,卻不知我妹子變得這般多情。那日藏劍山莊不明不白的大雨,想來也是你的傑作吧?倒想不出那樣晴好的夜晚,除了你這樣的本事,還有誰能憑空生出場雨水來……”
她看來慵懶,說話間手心寒光卻已是風馳電掣地突襲向陸行簡。
水清一個箭步橫身擋在陸行簡面前,水碧一驚,收勢不及,劍入皮肉,雖未及要害,卻也是血流不止,登時染紅了胸襟半片素衣。
水碧丟了匕首,有些驚慌失措,卻眼前的水清目光清明堅毅,道:“是我將雙劍合一……身爲如今的雙劍之主,我自然會想辦法來封印它。但無論用什麼樣的方法,絕不會是這樣大開殺戮的情形……姐姐當年既然放心將水清送到這裡,就請再信任水清一次,把事情都交給我來處理吧。”
水碧想要攙扶水清的手停在半空,凝眉不語,眼前神情肅然的少女目光毫不躲閃地對她對視。
什麼時候呢?……
她與水寒一心庇護,牽腸掛肚的妹妹已經成了今日這個目光決然的少女。
水碧正怔怔地出著神,卻見水清忽然咳嗽起來,接連吐出血來,比之那傷口的血量有過之而無不及,一時慌亂不已。
水清握住驚慌失措的水碧的手,淡笑著寬慰她道:“破冰傷了些心脈,不要緊的……身爲‘水’之護法,想死怕也不是那般容易的……”
她微微側首看著好夢正酣的陸行簡,俊朗如玉的少年面容寧和,輕輕翻了個身,對一切無知無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