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好奇地猜測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一周后出院,又在家里休息了一天,收拾好上學的琴譜和書本,忽然想起簽證的事,心里不由得略略一沉。因為我不得不再跑一趟警察局,那個在惡夢里會反復出現的地方。
從警局移民辦公室出來,我的心情沮喪得難以形容。一路踢著滿地金黃的落葉,只想大喊兩聲以散去心中的郁悶。怎么也沒想到,一個無意的疏忽,竟然會造成如此致命的后果。
三年前我畢業于首都那所著名的音樂附中,專業成績一直很好,高考時因為貪吃了一碗麻辣燙,連拉了三天肚子,文化課考試自然一塌糊涂,與自小夢寐以求的中央音樂學院失之交臂。
我既不愿服從分配,又不想重回高三再吃二遍苦,從此成為父母眼中的無業游民和問題少年。吃了半年閑飯之后,同學介紹了一份工作。每天下午我在一家四星級酒店的大堂演奏鋼琴,收入勉強夠養活自己。
這么著晃了兩年,我徹底厭倦了替別人的衣香鬢影作活動布景的生活。我的終極夢想,是能夠進入法國或奧地利的藝術學院深造。但我的父母,只是某部設計院的普通工程師,家境不過小康,高額的學費和居高不下的拒簽率,都令人望而卻步。
直到彭維維從烏克蘭發來一封郵件,把奧德薩吹得天花亂墜,再加上留學中介巧舌如簧的忽悠,我終于動了心,靠著父母有限的積蓄,于三個月前持短期臨時簽證入境,成為奧德薩國立音樂學院的預科學生。
出發前我趴在世界地圖上尋找奧德薩的位置。對于烏克蘭,我只知道,藍眼睛的保爾柯察金,是烏克蘭人,二戰時蘇聯紅軍的元帥朱可夫,也是烏克蘭人。
奧德薩市位于烏克蘭南部,濱臨黑海,曾是前蘇聯最重要的海港城市,始建于古希臘,從這里,可以乘船到達羅馬尼亞、法國、希臘、意大利和土耳其。官方語言是烏克蘭語,街市流行語卻是俄語。
奧德薩國立音樂學院則是烏克蘭最古老的音樂高等教育學府之一,也是歐洲音樂學院協會成員。我希望這只是一條折衷之路,兩三年后能夠拿這段求學經歷當作跳板,得到其他歐盟國家的簽證。
但這個夢想,方才已被那位面目呆板的移民官員打擊至粉碎。他懶洋洋地告訴我,由于簽證申請材料的居住地址與現住址不符,如果我想續簽,必須由學校出具學生公寓的居住證明。
我說:“對不起,我已經搬離公寓了。”
“那就沒有辦法了。”他聳聳肩,表示愛莫能助,“法律規定,你必須提供和簽證地址一致的居住證明。”
“這是什么白癡規定?”我很納悶,難道在烏國居住十年,為了續簽還要搬回十年前的居住地不成?
“或者,你可以搬回公寓。”他果然給我出這種餿主意。
操你大爺!氣急敗壞之下,我的中文粗口秀脫口而出,反正他也聽不懂。前社會主義國家的官僚作風,果然和國內如出一轍。
他則面無表情地攤開手,一本正經地說:“否則,你只能回到你來的國家去。”
我恨得想越過桌子掐死他,此刻距離我簽證到期的日子,已不到十天。學生公寓如今人滿為患,哪兒會有空位給我留著?
可是不如期續簽的后果,他也說得很清楚,從此我將成為非法移民,即“黑人”。從黑人變回合法移民,視乎個人的運氣,不是沒有成功的先例,但花費的時間和金錢,不比重新辦份申請省時省力。
我怏怏地返回學校,在公寓管理部泡了一個下午,卻毫無收獲,只好無精打采地沿著海濱林蔭道溜達回去。
夢游一樣在路上晃著,我開始認真考慮后事,如果得不到續簽,接下去該怎么辦。
經過一個三岔路口時,我想得出神,壓根兒沒注意到斜刺里忽然沖出一輛轎跑車,等我意識到危險,早已躲避不及,大腦剎那一片空白。
刺耳的剎車聲里,那輛跑車的前臉,緊貼著我的左側身體停下。我傻立在路中間,手指頭都忘了如何移動。
那司機可能同樣被嚇傻了,好半天才拍開車門,氣沖沖下來,手指幾乎點在我的鼻子上,用俄語大聲質問:“你!怎么回事?”
我抬起頭,看到的是一張漂亮而囂張的臉,中國男人的臉。
忍了一天的怒氣在這一刻突然爆發,我揚起手中的背包一下下砸了過去,用中文破口大罵:“你他媽的撞了人還這么牛逼,你誰呀你!有輛寶馬你了不起嗎?有本事你回中國放肆去,在人家土地上充大爺,算什么東西!”
那人顯然被我潑婦似的發作給嚇了一跳,倒退兩步躲避著包中四散的雜物,也換了中文回應,“喲嗬,挺秀氣一小姑娘,怎么這么潑呀?走道不看路,你還有理了你!哎喲,還打人,你信不信我還手?”
我有點兒破罐子破摔,索性把潑賴進行到底,直逼到他的臉前,“行啊,你現在就還,不還手你是孫子!”
他盯著我,臉上劃過一絲奇異的表情,仿佛是驚訝,接著是恍然,然后笑了起來,“成,算你厲害,今兒我真走了眼嘿!”
背包帶被他攥在手里,我用力抽了兩下,但紋絲不動,我狠狠瞪著他,他卻笑瞇瞇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在我臉上逡巡。
另一側車門打開,一身材惹火的當地妞兒扭下車,裊裊婷婷地倚在車門上叫他:“馬克,上車來。”聲音嬌媚得滴得下蜜水來。
奧德薩十月中旬的氣溫,已經相當低了,她還穿著抹胸和豹皮短裙,細腰長腿完全暴露在秋季的寒風里。也不怕凍死,我撇撇嘴。
這種裝扮的女孩子,在奧德薩街頭隨處可見。都有著驚人的美貌,十六七歲就開始出道,目標人群是僑居奧德薩的中國和阿拉伯商人。正是花一樣的年紀,洋妞最美麗的時候,牛奶一樣的肌膚,花瓣一樣的嘴唇,恍如拉斐爾筆下的花季少女,卻出賣得異常廉價,二十美金就能陪人睡一夜。
那些沉浸在脂粉陣里的中國商人,早已是樂不思蜀,他們管自己叫作“大清炮隊”。“大清”,當然指代中國,“炮隊”兩字則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而在街道上開車橫沖直撞,卡奇諾賭場一擲千金,說起話來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是同一批人。
聽到女伴的聲音,那人對我笑笑,松開手走過去,摟著那小妞兒的腰,貼在她耳邊說了句什么,她便大聲地笑,一眼一眼地打量我。
我一聲不響地蹲下身,一件一件收拾著滿地亂滾的東西。酸痛卻從心底深處直泛上來,眼前頓時模糊一片。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離開父母,放棄北京溫暖舒適的家,來這個破地方到處為難,還要被這樣的人渣欺負。
眼淚啪嗒啪嗒落在鞋面上,我帶點賭氣,用手背狠狠抹去,跟自己說:大不了回家,有什么可哭的,趙玫你可真沒用!
“哎,原來你叫趙玫。”一雙棕色麂皮靴站我眼前。
我的心突然大力一跳,這聲音如此熟悉,似早已鐫刻記憶深處。我抬起頭,順著牛仔褲、麂皮夾克一路看上去,那死小子手里正捏著我的護照,津津有味地翻看著。
我一把奪過來塞進背包,站起來就走。不可能,我在心里嘀咕,不過是偶然的相像而已,那個聲音多么溫和,它的主人怎么會如此淺薄庸俗?
“嘿,嘿,我說,”他追在后面喊,“你也不看看,有沒有打殘我,甩手就走,將來醫藥費算誰的?”
“你去死吧!”我回頭惡狠狠地說。
長這么大,最瞧不起的,就是這種恃靚行兇的繡花枕頭。我抱著書包飛跑,這一刻覺得世界都是灰的,天地雖大卻無我容身之處。眼淚再不受控制,嘩嘩地往下落,我就這么著一路哭進了家門。
回到和彭維維合租的公寓,我精疲力盡,一頭倒在床上。
彭維維一向約會奇多,很少在家里呆著,今天卻出乎意料沒有出去,聽到動靜,她糊著一臉面膜過來看我。
“趙玫,你怎么了?”
我拉過被子蒙上頭,“別煩我!”
“你又犯什么牛脾氣?來,跟我說說……”她爬到床上扒開被子,用力扳過我的臉。
我被她揉搓得難過,只好一五一十如實交待。
“嗨,就這么點破事兒,你愁成這樣?”聽完我的遭遇,她頗不以為然。
我翻個身,“你當然不在乎,我若這么著被遣返回國,我爹會打斷我的腿。”
“得了得了,交給我,瞅你那樣兒。”她推我,“有個朋友是專門吃這行的,我找他幫忙去。”
“真的?”我看到點兒希望,略微打起精神,“需要多少錢啊?”
“哎喲,你可真沒意思,俗!我讓他按自己人收費,成了吧?別再吊著臉了。”
我坐起身,心頭郁悶漸漸消散,開始關心閑事,“你那些牛鬼蛇神呢?怎么今兒一個都不見?都認清你本質開始改邪歸正了?”彭維維的男友多得我眼花繚亂,平日張冠李戴是家常便飯。
“誰說的?”她拿著我的護照回自己房間,笑聲透過門縫傳過來,“你丫對我太沒信心了。”
憑良心說,維維實在是個美麗的女孩兒,在附中時就盛名在外,經常有癡情的小男生,風雨無阻候在校門處,就為能看她一眼。可惜她遇人不淑,兩年前跟著男友拋家去國來到烏克蘭,沒想到那男人卻迷上了賭博,卡奇諾賭場欠下別人一大筆錢無力償還,在一個寒冷的早晨,狠心扔下她就此人間蒸發。
我不知道維維曾經遭遇過什么,也不知道那段天天被人堵著門追債的日子,她是怎么熬過來的。三個月前我在基輔機場見到她時,驚訝于當年的校花,容顏依舊俏麗如初,但眼角眉梢堆積的,卻是這個年齡的女孩不該有的滄桑。
她不再是昔日那個嬌俏純真的女孩兒,此刻圍繞在她身邊的男人,各種各樣的條件和背景,卻都有著共同的特征:有錢,而且舍得為她花錢。
我們住的這套公寓,位于市區最繁華的濟里巴斯大街附近。原是她一個人住著,我來之后便占去一間臥室,兩人合用客廳和廚房,每月象征性的,她只收我八十美金。
我覺得過意不去。因為每月的水電氣暖加起來,就已經超過五十美金,更別提這個地段的公寓,通常貴得離譜。父母的收入,只夠支持我每月二百五十美金的生活費。離開維維,我只能與人在中等住宅區合租公寓。而那些地方的燃氣和暖氣,因為總有居民拖延繳費,時不時會停止供應。在冬天的烏克蘭,這樣的問題會帶來致命的麻煩。
為了補償,我自覺擔任起公寓的清潔工作,每天下課后再趕回來做頓晚飯。但很多時候都是我一個人寂寞地吃完飯,朦朧睡過一覺,才能聽到她稀里嘩啦的洗浴聲。
“嗨,覺得好看嗎?”出門前彭維維一朵花似的站我跟前。灰綠色的大衣,搭肩扣袢,一頂俏皮的船形帽斜扣在頭頂,頗有二戰時期蘇聯女兵的風味。
“好看。”我放下手中的俄語書,心不在焉地敷衍。
她笑著問:“像不像當地人?”
“一點兒都不像。你長得就是標準中國娃娃范兒,充什么當地人?”我撇嘴,突然心里一動,想起一個人,“維維,你是不是勾搭上那只小蜜蜂了?”
小蜜蜂就是我在警局遇到的那個帥哥警察。我們在背后提起他,說著說著叫岔了,小熊維尼的蜂蜜,就變成了小蜜蜂。
“怎么著,你也看上他了?”彭維維促狹地笑,“是我讓給你還是咱姐倆一塊兒上了他?”
“去你的!”我啐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維維大笑,把香噴噴的臉蛋湊上來,在我臉上響亮地嘖了一下,“放心親愛的,你先看見他,他就是你的,我才不做挖人墻腳的事兒。”
我追上去踹她,她已經一陣風似飄出門。
窗外傳來幾聲汽車喇叭響,我好奇地探出頭,看到路邊停著輛醒目的寶馬六系列。那兩個著名的鯊魚眼車燈,讓我感覺眼熟,正要再仔細看個究竟,卻發現一個穿黑色皮大衣的男人,靠在車門處吸煙。一點暗紅半明半滅間,他忽然仰起臉,嚇得我立刻縮了回去。
樓下的引擎聲咆哮著逐漸遠去,我收拾好第二天上課的雜物,洗完澡上床睡覺。
半夜被驚醒,似有細細的絮語聲從另一個臥室傳過來,夾雜著維維銀鈴一般的輕笑,側耳細聽卻消失了,我翻個身再次睡熟。第二天起床,只有維維一個人坐在廚房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