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擔(dān)心。”妮娜平靜地說明來意,“昨天下午我收到兩份入學(xué)通知書,這就給你送過來。”
我的眼圈一下紅了,和邱偉打聲招呼,放下電話就趕了過去。
妮娜是自己進(jìn)城的。我真的難以想象,她是如何拖著不方便的左腿,從公路車上一步步挪到這里。
我走進(jìn)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客廳,屋子里沒有任何改變,連餐邊柜上被我擦得亂七八糟的玻璃門都維持著原樣。
妮娜站起身,張開雙臂緊緊擁抱我:“孩子,我可憐的孩子!這些日子你是怎么熬過來的?”
我軟弱地靠在她身上,眼淚洶涌而出。我無法控制流淚,唯一能做到的,只是拼命壓抑著,不許自己哭出聲音來。
她抱著我,一直等我平靜下來,才把兩個印著學(xué)校標(biāo)志的信封遞給我。
那兩份入學(xué)通知,一份來自維也納音樂大學(xué),另一份來自格拉茨音樂學(xué)院,都是我曾經(jīng)心心向往的學(xué)校,此刻卻看得我心如刀割。幾個月前申請學(xué)校時,我還夢想著能和孫嘉遇同赴歐洲,如今已經(jīng)變成莫大的諷刺。
但我還是小心收起通知書,問妮娜:“為什么不打電話讓我自己去取?”
她回答:“我想見見馬克。”
我呆了呆,一時說不出話。我也想他,日想夜想,想得幾乎瘋掉,可我也沒有辦法見到他。
妮娜取出一本《圣經(jīng)》交給我:“我想把這個交給他。”
我認(rèn)出來,這本《圣經(jīng)》,就是孫嘉遇在她那兒常翻的那本,妮娜的父親留給她的紀(jì)念物。
“為什么給他這個?”
妮娜嘆口氣回答:“我昨晚夢到馬克,他對我說,面對未知的旅程他很害怕。我想告訴他,不要怕,在主的懷抱里,他一定得到完全的安寧。”
面對她期待的神色,我不敢把他的現(xiàn)狀告訴她,只能低下頭敷衍:“警局不允許任何人會見。”
看得出來,妮娜非常失望,但她還是吻吻我的額頭:“好孩子,堅持住,我父親告訴過我,主絕不會拋棄他的孩子。”
我含淚點點頭。
由于妮娜堅持要自己回去,我攙扶著她,一直把她送上公路車,直到破舊的公共汽車在我的視線中絕塵而去,才轉(zhuǎn)身往回走。
邊走邊翻著手里的《圣經(jīng)》,忽然發(fā)覺封底鼓鼓囊囊的,好像藏著什么東西,拆開外表的羊皮封面,里面居然夾著十張綠色的鈔票,上面有富蘭克林胖胖的頭像。
想起平日妮娜生活中的拮據(jù)和儉省,我杵在路邊楞了半天。身邊不時有公路車呼嘯而過,揚起的塵沙迷住了我的眼睛。
我站了很久,在刺眼的日光下微微瞇起眼睛,突然轉(zhuǎn)身朝著剛才來的方向跑回去。
我要去找老錢,我想讓他把邱偉提到的那筆定金退出來。那些錢擱以前可能不算什么,如今卻是救命錢。
至少我不能讓邱偉賠了錢之后,再去借高利貸。
聽完我的要求,老錢先是驚奇地張大嘴,上下左右足足打量了我五分鐘,嘲諷的笑意漸漸爬上他的嘴角:“你有什么資格代表孫嘉遇?我是他的合伙人,你又是他什么人?情婦?還是小蜜啊?”
我被他氣得渾身直哆嗦,咬著牙反唇相譏:“就算你們是合伙人,那筆錢里也應(yīng)該有一半是孫嘉遇的,你又憑什么全給吞了?”
“嗬,嗬嗬,你現(xiàn)在變得挺厲害嘛!”他笑嘻嘻的,根本不把我當(dāng)回事,“你給我個理由,說說,憑什么我要把錢分你一半啊?”
“你們合作這么多年,你就忍心見死不救?那時候你被當(dāng)做人質(zhì),難道不是嘉遇救的你?”我忍著怒氣試圖解釋。
他仰起頭哈哈大笑:“救我?是他跟你這么說的吧?”
“沒有,他從來沒有說過。”
他看著我問:“那什么……我問你,如果你有親人或者朋友被人綁架了,讓你拿錢贖人,你會怎么做?”
我猜不透他到底什么意思,就閉緊嘴不肯回答。
于是他自問自答:“你會什么都不想,趕緊拿著錢去贖人對吧?可是孫嘉遇呢?他怎么做的?”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在自己肩頭比劃著,“嘭——,這么一下,再偏兩厘米,死的就是我,明白嗎?”
“他這么做怎么了?最后還不是好好救你出來了?”
“嘿嘿……怎么了?”老錢冷笑,“他怎么就對自己的槍法這么自信呢?因為我的命他壓根兒就不在乎!”
我覺得這人的思維已經(jīng)走火入魔,和他根本講不通道理,就也跟著冷笑:“他要是真不在乎,干脆由著你被人撕票不是更簡單?”
老錢似乎被噎住,好久沒有做聲,眼珠子轉(zhuǎn)了半天,忽然伸手摸我的臉:“玫玫,你知道我一直喜歡你。如果你想要錢呢,咱們也可以商量。”
我厭惡地避開:“我只要那筆定金。”
“成啊。”他退回原處,來回拈著自己手指,似在回味方才的觸感,然后說:“ 錢倒是現(xiàn)成的,不過我得準(zhǔn)備一下,你只能晚上來取。”
我狠狠瞪著他,我一直在為自己以貌取人的態(tài)度檢討,這么看起來,以前我還真沒有看錯他。
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我的眼睛,臉上完全是貓捉老鼠的得意表情。
我摔門離開,在大街上茫然地亂走,渾渾噩噩間大腦一片空白,太陽底下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后來我清醒過來,發(fā)覺手里還握著妮娜送的《圣經(jīng)》。
我想了想,只有再去麻煩安德烈。
撥他電話的時候,手有點抖,心中更是忐忑。自上次他從醫(yī)院負(fù)氣離開,再也沒有找過我,不知道他是否還在生我的氣。
電話通了,安德烈的聲音一如既往,沒有任何異常:“您好,奧德薩警察局犯罪科,我是弗拉迪米諾維奇警官,請問我可以幫助你嗎?”
“安德烈,我是趙玫。”我緊緊抓著話筒,生怕他開口拒絕,手心濕漉漉地開始出汗,“你什么時候有空?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電話里有片刻沉默,我不安地等待著,隔了一陣他的聲音傳過來:“你在哪兒?”
“警察局門口。”
“你等等,我這就出去。”
我站在樹蔭下等他出來,抬頭看到奧德薩警察局的標(biāo)志,記起第一次來這里的情景,恍惚間竟象已經(jīng)相隔一個世紀(jì)。。
安德烈很快出現(xiàn)在大門口。今天他沒有穿警服,只有一身便裝,雙手插在褲兜里,離我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臉上的神情有點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
“安德烈,”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自然,“有樣?xùn)|西,麻煩你能不能轉(zhuǎn)交給孫?”
“對不起,我已經(jīng)申請回避,不能再見任何涉案嫌疑人。”他果然委婉地拒絕。
我勉強(qiáng)笑笑,硬著頭皮繼續(xù)求他:“最后一次,求你安德烈,以后我再不會再為難你,再也不會了。”
他終于抬起眼睛凝視我:“什么東西?”
我把《圣經(jīng)》遞給他。
他接過,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神情顯得有些驚詫:“就這個嗎?”
“是。”
“可是看守所里有《圣經(jīng)》提供。”
我低頭,望著腳下自己的影子,緩緩說:“那不一樣。”
他側(cè)頭想想,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慢慢抽回手,再來回翻一遍,開始松口:“我會交給負(fù)責(zé)的同事,如果里面沒有違禁品,應(yīng)該能交到他手里。”
我感激得不知道說什么才好:“謝謝你,安德烈!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對不起!”
他沒有說話,眼神依然冷淡,臉上也沒有什么表情。
“謝謝你!”我再說一次,知趣地告辭離開。
“玫,你等等。”他最終還是叫住我。
我停下腳步等他接著說下去。
“你真的知道我愛你嗎?”身后傳來的是他備感困惑的聲音。
我仰起臉笑了,眼眶卻不由微微發(fā)熱:“我知道,我完全明白。可是我的心里只能容下一個人。” 我轉(zhuǎn)身面對他,坦然地解釋,“圣經(jīng)里說,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對我來說,孫就是那個印記。安德烈,我只能說對不起!”
“我明白了。”他神色黯然地點點頭, “下個月起,我就要離開警局去基輔工作了。玫,你自己多保重。”
他上前用力抱我一下,然后走開。
我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心象被掏空了一塊,我甚至忘了說再見。
他終于想通了,所以決定離我而去,所以他徹底解脫了。
中午白花花的大太陽射下來,熱得人心思恍惚,我木然地坐在路邊的長椅上,被陽光曬得滿頭是汗,而旁邊就是枝葉婆娑下的樹蔭。
我不想挪動,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驅(qū)散心口的冰涼,我已經(jīng)忘了世上還有中暑這回事。
老錢的電話還是追過來,“錢我準(zhǔn)備好了,你來不來?”
海水反射著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我闔上眼,眼前晃來晃去,好像浸在水中的照片,都是孫嘉遇包裹著紗布慘白的臉。
如今我只有他了,只剩下他了,我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失去。
最后我說:“去。”
那天傍晚下了場大雨,雨后奧德薩的星空呈現(xiàn)出無與倫比的純凈和燦爛,我閉上眼睛,看到的卻是生命里最黑暗的一個夜晚。
邱偉從我手里接過兩萬美金時,幾乎被嚇到,他拆開一捆反復(fù)察看,直到確認(rèn)不是假鈔才狐疑地問:“你用什么辦法刮下來的?”
我故作輕松地笑笑,作出一副混不吝的樣子,聳聳肩說:“你就甭管了,女人自有女人的辦法。”
他盯著我不出聲。我被他看得心慌,為掩飾窘態(tài),伸手拿過他的煙,抽出一根點燃,誰知第一口就被嗆得咳嗽不止。
等我狼狽地抹掉咳出來的眼淚,發(fā)現(xiàn)他還在盯著我看。我以為他會說點什么,但他只是抬手取下那支煙,扔在地上用力碾滅,然后開口:“走吧,去羅茜那兒。”
三十捆一百元面值的美鈔,整整齊齊碼在箱子里,擺在羅茜面前,映得她的臉都有點發(fā)綠。
她拿起幾捆鈔票,放在手里把玩良久,瞅著邱偉說:“聽說你把貨都抵押給別人了,損失挺大的吧?”
“還好。”
邱偉的回答簡捷而生硬,硬得讓我擔(dān)心他是否會得罪羅茜。
意外的是,這次羅茜并沒有在意,只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就好。對了,有件事要告訴你們,算是好事吧。”
邱偉沒出聲,我卻立刻支起耳朵,太久沒有聽到“好事”這兩個字了。
羅茜笑笑:“那個人啊,他在中非的對頭馬上就要找過來了。”
她沒有提名字,話說得更是模糊不清,但連我明白她在說什么,心頭頓時一松。
邱偉已經(jīng)聳然動容,吃驚地問:“是……是您促成的?”
羅茜避而不答,輕描淡寫地說:“他們之間的舊賬讓他們自己去清算好了,不勞我們動手。”
“羅姐,謝謝了!”邱偉這聲謝,才是真正發(fā)自內(nèi)心。
“邱偉,你小子夠現(xiàn)實的啊!”羅茜顯然聽得出其中的差別,撇著嘴哼一聲,“還有,我托了人說情,今兒下午可以去醫(yī)院看看嘉遇。”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坐直身體熱切地看著她。
“你就算了吧。”她斜我一眼,“他剛撤消重癥監(jiān)護(hù),哪兒經(jīng)得起你再折騰一次?”
我被噎得說不出話,只好舔舔干裂的嘴唇,從她臉上移開視線。
“不過我可以幫你帶個話兒,有什么要跟他說的嗎?”她施舍似的補(bǔ)充一句。
我仔細(xì)想了想,搖頭:“沒有。”
邱偉看看我沒有出聲,眼睛里全是憐憫和同情,我勉強(qiáng)笑一笑,表示沒關(guān)系。
羅茜扶著箱子蓋,不知為什么突然嘆口氣:“那天我把話說得沒有一點兒余地,其實挺過意不去的,可是我真的挺難辦的。你說這事兒吧,本來嘉遇也有不是的地方,我要是太偏袒他,比如替他把這錢拿了,以后在這地頭兒上我就沒法兒說話了。邱偉你明白嗎?”
邱偉咧咧嘴,露出一個牽強(qiáng)的微笑,不知道他是真明白還是假明白。
羅茜從箱子里抽出兩沓美鈔,推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