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弄明白,我記憶空白的那段時間,究竟發生過什麼。
“非常狼狽。”他看著我,眼底有一絲柔軟的笑意,“一直在哭,臉上身上全是血,我以爲你受了傷,讓女警替你洗過臉,才發現什麼事都沒有,就把你帶進問訊室,後來的事,你應該都記得。”
安德烈描述的,好像和孫嘉遇說的差不多。我紅著臉問:“就這些?”
他眨眨眼,“就這些。”
“現場不是還有一箇中國人嘛,他說了些什麼?”
“你說的,是那個姓孫的中國人?” 他看著我,似乎有些困惑,最終搖搖頭,“和你一樣,什麼也沒說。你認識他?”
“不,只是好奇。”望著安德烈的眼睛,我忽然覺得心虛,“你幹嘛這種表情?”
“幸好你不認識他。”他慢吞吞地說,“否則我們兩個就不能坐在這裡喝酒了。”
“爲什麼?”我睜大雙眼。
“孫一直是稅警和警察的目標。幾進幾齣警局,沒有足夠的證據,每次只能不了了之。”
我有點明白安德烈的意思了。他身在犯罪科,如果我和孫嘉遇相熟,作爲涉案警察,他自然需要避嫌。
“可是……”我遲疑地問,“每次都要花錢才能放人是吧?”
安德烈緊閉雙脣不肯回答,但是他的表情分明已經默認。
我冷笑一聲:“剛纔還說不黑呢,中國人在你們烏克蘭警察眼裡,就是花旗銀行。”
“他是真的有犯罪嫌疑。”安德烈拼命搖頭,“你聽說過‘灰色清關’嗎?”
我點點頭。
“孫就有一家這樣的清關公司,他幫助進口商偷稅漏稅和走私!”
“那又怎麼樣?”我瞪著他。
對我的是非不分,安德烈表示出極大的震驚。他湊近我,將近一釐米的棕色長睫下是碧藍冷峻的眼睛,“玫,你太幼稚,我知道他是你的國人,可這裡是烏克蘭的土地,如果他違法就要接受懲罰。”
我不快地閉上嘴,表示和他無話可說。說我幼稚,其實他纔是真正的純情。
灰色清關是獨聯體國家的一道獨特風景,出關的進口商品,不論貴賤,攏堆兒按貨櫃算錢,沒有任何清關單據,貨主從此禍福自擔。
即使我不清楚其中的真正內幕,但也知道這種清關公司,基本上都有當權的大人物做後臺。簡單說,就是典型的官商勾結,如果沒有烏克蘭當地政府的默許,灰色清關不可能如此猖獗。
在烏克蘭的華商,提起灰色清關恨得牙癢,卻又無可奈何。因爲按照正常的清關程序,進口商品均以奢侈品300%徵稅。以廉價爲賣點的中國商品,不走點歪門邪道,難道讓那些批發商喝西北風?
不過我確實沒想到,孫嘉遇做的竟是這一行,一直以爲他是進口批發商。
察覺到我的不悅,安德烈也不再說話,氣氛有些尷尬。
酒館古老的留聲機裡放著懷舊的歌曲,一曲《山楂樹》,讓我想起爸媽,一時間有點難過。爸年輕的時候,拉一手漂亮的手風琴,就是靠幾首蘇聯的靡靡之音,才把我媽追到手,這首歌我自小就耳熟能詳。
我搖晃著身體,跟著旋律輕輕哼唱:“那茂密的山楂樹白花開滿枝頭, 哦,你可愛的山楂樹爲何要發愁……”
安德烈看我自得其樂的樣子,明顯鬆口氣,過一會兒問我,“玫,你的名字在中文裡是什麼意思?”
我舉起啤酒杯子笑笑,“你猜。”
“m-e-i, 很象May的發音,”他低頭想了想,試探著問,“五月?夏日?”
“錯了。給你個提示,你想想,五月裡烏克蘭有什麼花開放?”
“鈴蘭?鳶尾?矢車菊?”他仰頭望著天花板,猜著猜著就開始胡說八道,“向日葵?”
酒精在身體裡漸漸發散,我感覺到飄飄然的愉快,不禁大笑,“不對,再猜。”
“難道是玫瑰?”見我點頭,他伸出手撫摸我的面頰,帶著一點醉意,“美麗的名字,非常適合你。”
我有點兒不安,略略側身避開他的手,“安德烈,你醉了。”
他依然固執地撫著我的臉,“玫,能否允許我說愛你?”
我站起身,“我累了,對不起,我想回家。”
安德烈一怔,隨即明白我的意思,臉上分明有受傷的表情,放下手臂看我很久,才召來侍者結賬,我搶著付了錢。
喝了酒不能再開車,我們在酒館門口分手,他沒有說送我,也沒有說再見,一個人默默走開,我想他是真的醉了。
我明白這樣對安德烈不公平,失去他的友誼我也很遺憾,可我心中渴望的那個人,並不是他。
那晚之後,我喜歡窩在他坐過的地方,細細回憶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和每一個細節。雖然知道他是令維維傷心的人,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馬路上人煙稀少,我皺著眉頭拉緊大衣,慢慢往回走。臉上不時感覺到冰涼,原來又下雪了,碩大的雪花從天空緩緩飄落,柔軟得令人難以置信。我擡起頭,鼻子不禁隱隱發酸,想家,也想北京。
奧德薩地處烏克蘭南部,因爲喀爾巴阡山脈的阻擋,不會經受西伯利亞寒流的侵襲,沒有北京街頭凜冽的寒風,但有整整三個月的冰雪覆蓋期,一場大雪接一場大雪,直到來年三月,方可冰消雪融。
這裡的冬天,觸目皆白,是讓人倍覺寂寞的冬季。
進入十二月,西方聖誕的氣氛一日濃似一日。說它是西方聖誕,因爲烏克蘭以東正教徒居多,而東正教的聖誕日是元月七日。
就像中國的春節一樣,離放假還有半個多月的時間,學校的氣氛已經逐漸鬆弛。平常人滿爲患的琴房,一下子冷清了好多。我抓緊機會練琴,每天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
自從萬聖節過後,彭維維很是消沉了一段日子,獨自在家裡孵了許久。很多次我從學校回去,都能看到她蜷縮在客廳的沙發裡,對著電視機發呆。電視裡有時候播著新聞,有時候播著綜藝節目,沒有聲音,只有屏幕上忽明忽滅的藍光,映著她表情呆滯的臉龐。
直到最近兩個星期,她才象緩過神來,恢復了常態,又重新開始她花枝招展的生涯,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赴不同的約會。候在樓下等著接她的座駕,從奔馳到保時捷,幾乎沒有哪天重過樣,簡直象世界名車秀。但是我再也沒有看到過那輛黑色寶馬。
找個機會我小心地問維維:“後來孫嘉遇找過你嗎?”
她本來還笑吟吟的,一下翻了臉:“以後少在我跟前兒提這個人。”
我十分難堪,但也知道自個兒多管閒事,有點兒過分,即刻噤聲,並提醒自己,以後不要和她提起任何與孫嘉遇有關的話題。
這天在學校,正和同學興致勃勃商議假期的去處,有女孩兒跑來告訴我,“親愛的,有位英俊紳士在門外等你。”
我以爲是安德烈,從上次酒館分手,他有將近一個月沒和我聯繫了,於是披上大衣高高興興走出去。
在琴房的門口,背風處站著一個穿黑色長皮大衣的男人,門前路燈的光暈透過燈罩射下來,如同舞臺上的聚光燈一般籠罩著他,貼身剪裁的大衣款式,明明白白勾勒出寬肩細腰的V型身段。
我遲疑地放慢腳步,這不是安德烈。安德烈是個純樸的男孩,穿著舉止仍象大學男生。而這位,只看背影,都知道是個風流人物。
我站住,可是方纔的腳步聲還是驚到了他,他轉過臉,側面線條如同完美的雕刻,眼睛更是黑得象寒冬的夜色。
這人竟是孫嘉遇。我的心開始怦怦亂跳,是意外,也有點小小的竊喜。
“你好!”他笑咪咪地招呼我,“我來討債的,你沒忘記欠我什麼吧?”
在他面前,我輕而易舉就變得笨嘴拙舌,一向的伶俐消失得無影無蹤。維維的警告言猶在耳,但吃頓飯應該沒什麼吧?何況我確實欠著他的人情。抗拒再抗拒,最後我還是乖乖地跟著他上了車。
他帶我去的地方,是一傢俬人俱樂部。葉卡琳娜二世時的古老建築,溫暖的帷幔和恰到好處的燈光,卻是源自洛可可風格的瑰麗細膩,陌生但讓人神往的佈景。
我頓時退縮,磨蹭著不肯進去。
孫嘉遇奇怪:“你怎麼了?”
“這種地方我請不起你。”我如實回答。
“你請我?”他大笑,“你成心想寒磣我是吧?”
“沒有,我真的想謝謝你。”
他不由分說,一把拉住我的手,直接拽進了大門。侍者笑容滿面迎上來,這回我學了乖,解開大衣鈕釦,由著侍者幫忙褪下衣袖,取了大衣和帽子收進衣帽間。
旁邊桌的人走過來招呼,象是孫嘉遇的熟人。“馬克,好久不見。”那人的眼睛向我溜了溜,笑道,“喲,傍尖兒又換了?你丫的怎麼越玩越回去了?”
“你他媽的,就是故意的,成心毀我是不是?”他有些掛不住,一臉窘態。
我只能轉過頭,假裝欣賞牆上的裝飾畫。
菜上來了,大概是爲了掩飾尷尬,孫嘉遇自己不怎麼動,卻不停地勸我,“嚐嚐這個,烏克蘭的特色菜,味道怎麼樣?”
“嗯,挺好,不過原料是什麼?”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俄文叫做‘廬卜提斯’。”他捲起舌頭髮出一個奇怪的音節。
我忍不住笑:“你是俄語專業出身吧?”
“不是,咱自學成才成嗎?在這鬼地方呆了七年,都快趕上八年抗戰了。”
我停下刀叉,吃驚地看著他,“你在這兒呆了七年?這個地方?”
“啊,怎麼了?”他點起一根菸,人在煙霧後笑,“別隻顧發呆,吃菜吃菜,再來點魚子醬?”
我連連搖頭,“不不不不……”簡直象生吃魚肝油,那股子腥臭味道,我永生難忘。別的不說,能忍受食物方面的不適和貧乏,在這裡堅持七年,我就非常佩服。
等到甜食上來的時候,孫嘉遇遞給我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於是我看到了時尚雜誌中見過無數遍的標誌,那兩個著名的大寫字母:CD。掀開盒蓋,裡面是六個形態各異的小香水瓶。
“不知道哪種適合你,都試試得了。”他說。
“我從來不用香水。”摸索著那些晶瑩剔透的玻璃瓶,明知不妥,想還回去又捨不得,心裡矛盾萬分。
“女孩兒哪兒能不用香水?”他隔著桌子伸出手,在我手背上拍了拍,“寶貝兒,你得學會讓某種香氛成爲你的特徵。”
這句話讓我動了心,維維似乎也說過同樣的話。伊人已去,餘香猶在,若有若無間沁人心脾,會讓男人印象深刻。
“我不要。”猶豫半天我還是把盒子推回去。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頓晚餐的代價,我還不知道是什麼呢。
“你這人,怎麼這麼事兒啊?”他不耐煩,抓過我的揹包,直接把香水盒塞進去。
這時候再拿腔作態就顯得過了,我只好朝他笑一笑,“那就謝了。”
出門他就勢拉起我的手,我任他握著,臉上有點發燙。他的手心溫暖而乾燥,指腹和虎口處卻有一層薄薄的硬繭。
我用手指撓撓他手心的繭子,“這什麼?勞動人民的手,噯?”
他看著我做了個驚異的表情,兩條眉毛一上一下倒懸著成了八點二十,“我爸是時傳祥,你不知道?”
“時……時什麼?”我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難免一臉迷糊。
他跺跺腳長嘆一聲:“代溝啊,我怎麼就給忘了?來,幫你掃掃盲,時傳祥,一九七五年全國勞動模範,對了,那時候你還沒出生呢,他的職業是掏糞工人,哎,你不會連什麼是掏糞工人都不知道吧?我打小就跟著他走千家串萬戶……”
“去你的!”聽明白他在消遣我,我撂開他的手,自顧自往前走。
“哎,別生氣啊!” 他追上來,嬉皮笑臉地攬住我的肩膀,“我說實話, 被健身器械磨的,行了吧?”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見兩個七八歲的洋童跑過來,拽住他的衣襟不放,“先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