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夫把牛車停住,咳嗽了一聲。在車廂里的醫館學徒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朝擔架上的病人刺去。擔架的毯子下突然伸出一只大手,
快如閃電,一下子就鉗住了學徒的手腕。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酉正。
長安,長安縣,義寧坊。
告解室里的空間既狹且黑,一個人待久了會覺得喘不過來氣,何況現在里面塞了兩個人。
檀棋和張小敬困在黑暗里,幾乎貼面而對,幾無騰挪的空間,連對方的呼吸都能感受到。張小敬保持著這個尷尬的姿勢,又喊了幾聲,外面完全沒有動靜,那個伊斯執事居然就這么離開了?
別說檀棋了,連張小敬都沒想到,這談吐儒雅的景僧,說翻臉就翻臉。他也算閱人無數,愣是沒看穿這個叫伊斯的僧人。那相貌和氣質,實在太有迷惑性了。
張小敬用拳頭狠狠捶了幾下,小門紋絲不動。這木屋看似薄弱,材質卻是柏木,木質緊實,非人力所能撼動。
“檀棋姑娘,得罪了。”
張小敬抬起上半身,朝檀棋的臉前貼去,他是想給腰部騰出空間,好抽出障刀。檀棋知道他的意圖,可心中還是狂跳不已。她從未這么近距離與男子接觸,感覺那粗重的呼吸直鉆鼻孔,嚇得一動都不敢動。
張小敬慢慢把刀抽了出來,小心地把刀尖對準門隙,往下滑動。薄薄的刀刃能磕到外頭鎖鏈。可是這小屋子太狹窄了,完全用不上力氣,更別說劈開了。唯一的辦法,就是用刀頭去削磨小門的門樞,但這個要耗費的時間就太久了。
檀棋覺得整件事太荒唐。闕勒霍多去向不明,長安危如累卵,他們卻被一個不知所謂的景僧執事,用不知所謂的理由關在這個不知所謂的鬼地方。
她看向張小敬,這家伙應該很快就能想出脫身的辦法吧!就像在右驍衛時一樣,他總有主意。張小敬那只獨眼在微光下努力地睜大,嘴唇緊抿,像一只困在箱籠里的猛獸。這一次,似乎連他也一籌莫展。
檀棋忽然警醒,自己什么時候開始把他當靠山了?登徒子說過,這次借她來,是為了借重自己的智慧。如果什么都不做,光等著他拿主意,豈不是給公子丟人!檀棋想到這里,也努力轉動脖頸,看是否能有一線機會。
兩人同時動作,一不留神,臉和臉碰到了一起。那粗糙的面孔,劃得檀棋的臉頰一陣生疼。檀棋騰地從臉蛋紅到了脖頸,偏偏躲都沒法躲。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腳步聲,兩人動作同時一僵。
伊斯的聲音在外面得意揚揚地響起:“兩位一定正在心中詈罵,說我是口蜜腹劍吧……哦,恕罪恕罪,我忘了口蜜腹劍這詞是被禁的,還是用巧言令色吧,畢竟令色這兩個字我還擔得起,呵呵。”
這家伙不知何時又回來了,或者根本沒離開過。檀棋見過的男子也算多了,對自己容貌津津樂道的,這還是第一個。
“你們冒充夫妻,闖入敝寺,究竟意欲何為?”伊斯問道,他的口氣,與其說是憤怒,毋寧說是興奮。
檀棋正要開口相譏,張小敬卻攔住她,把腰牌從身上解下來,在門板上磕了磕,語氣急切:“我是靖安司的都尉張小敬,正在追查一件事關長安城安危的大案。你必須立刻釋放我們。這是靖安司的腰牌,你可以向官府查證。”
“靖安司?沒聽過,不會是信口開河吧?”伊斯隔著小窗看了眼腰牌,“容在下明日去訪訪祠部,屆時必能分剖明白。”
“那就來不及了!現在放我們走!”張小敬身子猛地一頂,連帶著整個木屋都晃了晃。
伊斯伸出纖細修長的手指,嘖嘖地擺動了幾下:“在下忝為景教執事,身荷護寺之重,既然有奸人冒良入寺,不查個清楚,在下豈不成了尸位素餐之輩?”
他說話文縐縐的,可此時聽在檀棋和張小敬耳朵里,格外煩人。
張小敬沉聲道:“聽著,現在這座波斯寺里藏著一個極度危險的人物,他牽連著數十萬條人命。若是耽擱了朝廷的大事,你們要承擔一切后果!”
數十萬人命?極度危險?這兩個詞讓伊斯眼前一亮:“首先,我們叫大秦寺,不叫波斯寺。其次,若真有這么一個危險人物,也該由本寺執事前往處理——你們想找的那位大德,就是他?”
“是的,他是突厥的右殺貴人,在三個月內來到長安。靖安司認為他假冒景僧,就藏在這座波斯寺里。”張小敬的語速非常快,他不能被這個愛拽文的波斯人掌握談話節奏。
“都說了是大秦寺……嗯。”伊斯似乎被這番話打動,他眼珠一轉,俊俏的臉上現出一絲興奮的笑容,“爾等先在這里懺悔,容在下去查看一下,看看所言是虛是實。”
張小敬這回可真急了,扯著嗓子喊出來:“這個突厥人背后勢力很強大,不可貿然試探。請你立刻開門,交給專事捕盜的熟手來處理。”
“哦?你說的是那兩個被我關在告解室里的熟手?”伊斯哈哈一笑,用兩只食指點了點自己的眼睛,“我伊斯雙眼曾受秋水所洗,你們能識破的,我自然更能看穿。”然后他不顧身后張小敬的叫嚷,轉身離開。
伊斯大步走在走廊里,表情還是那么平靜,可白袍一角高高飄起,暴露出主人內心的踴躍。
景僧寺崇尚苦修謙沖,一年到頭連吵嘴都沒幾回。伊斯自負熟讀中土經典,身懷絕學,卻一直沒機會展示,引以為憾。這次好不容易逮到一次機會,他絕不會輕易放過。
若是那個男人所言非虛,這將會是一個絕好的機會。伊斯恰好走到正殿,看到十字架高高在上,虔誠地合掌禱告道:“我主在上。這次建功有望,必得朝廷青睞,可以正我景教本名。”
他禱告完畢,直奔正殿旁的一片宅子而去。那里有一片菜畦,里頭種些瓜果青菜。景僧不分品級上下,都提倡親力親耕,所以宅子也修在菜畦旁邊。一水皆是平頂二層小石樓。
伊斯身為執事,對景寺人員變動知之甚詳。一個月前,這里確實來了一位僧侶,名叫普遮,粟特雜胡,所持度牒來自康國景寺,身份是長老。普遮長老來到義寧坊景寺之后,行事頗為低調,平日不怎么與人交往,只是外出的次數多了些。寺里只當長老熱心弘法,也不去管他。
聽張小敬的描述,這普遮長老是唯一符合條件的人。
他年過六十,寺里特意給他撥了一處二樓偏角的獨屋。伊斯叫了一個管宅子的景僧,一起拾級而上。他走到門口敲了敲門,喚了聲“普遮長老”,沒人回應。伊斯手一推,門是虛掩的,“吱呀”一聲居然開了。
這小廳里的陳設,與其他教士并無二致。窗下擺有一尊鎏金十字架,兩側各擱著一口拱頂方巾箱,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駱駝毛氈毯。
伊斯一眼注意到,那氈毯正中翻倒著一把摩羯執壺,壺口流出赤紅色的葡萄酒來,將毯子浸濕了好大一片。他立刻警惕起來,先把袍角提起,掖在腰帶里,然后腳步放緩,朝寢間走去。
伊斯一踏進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普遮長老瞪圓的雙眼,表情驚駭莫名。他頭擱在門檻上,仰面倒在地上,胸口還插著一把利刃,血肉模糊。長老的手臂還在微微顫抖,不知是一息尚存,還是死后怨念未了。
伊斯大吃一驚,這……這不是個極度危險的賊人嗎?怎么反被人殺了?
身后那個景僧跟過來,看到這血腥一幕,“媽呀”一聲,癱坐在地上。伊斯眼珠一轉,沒有急著俯身去檢查,也沒忙著進屋,而是急速掃視了屋子一圈。
就這么安靜了幾個彈指,他突然抄起手邊一個銅燭臺,狠狠砸向屋角。
屋角那里擺放著兩扇竹制小屏風,平日用來遮擋溺桶。它本身很輕薄,被沉重的銅燭臺一砸,“嘩啦”一聲,應聲倒地,從后頭跳出一個蒙面的漢子來。
“這點毫末伎倆,還想逃過我伊斯的雙眼?”伊斯半是興奮、半是壯膽地喝道。
這里的窗戶方向是正北,又是二樓,正好對著御道的光彩燈影。伊斯剛才就注意到了,燈光照射進屋角,兩扇竹屏風的影子之間應有一道光隙,可有那么一瞬間,兩扇影子卻連在了一起——這說明屏風后藏著人。
想必是這兇手殺人之后,還沒來得及離開,就聽見敲門,他只能暫時藏在屏風后頭,沒想到被伊斯直接給喝破了。
既然暴露,蒙面漢子也不廢話,抄刀向伊斯撲過來。伊斯略帶驚慌地后退,可已經來不及了。他腦子里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剛才應該佯裝無事,退下報官。
可是后悔已經晚了,蒙面漢子的刀鋒迅猛逼近。伊斯不顧體面,整個人一下子趴在地上,勉強躲過這一刀。還沒等那漢子收刀再刺,他用手抄起床榻邊的一個暖腳鈞爐,劈頭蓋臉潑過去。
這暖腳鈞爐是個鐵撮子樣式,內盛炭火,用來夜里取暖。伊斯拿起鈞爐,往外一送,鈞爐里大概曾經燒過什么東西,細碎的灰末被甩出來,斗室之內登時煙霧彌漫。伊斯趁這個機會爬了幾步,脫離蒙面漢子的攻擊范圍,起身把鈞爐握在手里。
他忽然聽到一聲慘叫,竟是那跟隨而來的管宅景僧發出來的。不用說,蒙面漢子一擊伊斯不中,直接把身后那景僧給殺了。
伊斯大怒。這些家伙闖入景寺,還連殺兩位僧人,這簡直是對執事最大的侮辱。他把鈞爐里最后一點炭灰拼命往外撒去,然后跳到了床榻上。
長老級別的僧人,榻邊必然會掛著一根手杖。木料用的是苫國的無花果樹,那里是景尊興起之地,持之以不忘根本。蒙面漢子兵器犀利,但伊斯對屋子里的陳設更加熟悉。
伊斯從墻上取下手杖,心中稍定。他不需要贏,只要堅持多一點時間,自然有護寺景僧趕到。他倚仗著手杖的長度優勢,把蒙面漢子壓制在屋子一角。
那蒙面漢子很快意識到對方在拖時間,于是沒再過多糾纏,一轉身,居然從窗口跳了出去。
伊斯疾步跑到窗臺往地面上看,卻沒看到對方蹤影。他一抬頭,發現那蒙面漢子居然借著涼臺凸面,翻上了屋頂。
真以為我們景僧都是文弱之輩嗎?
伊斯冷笑一聲,用口咬住手杖,雙手反手攀出窗臺上緣,身子一擺,也迅速翻到屋頂。
景寺的屋頂平闊,極適合奔跑。兩人你追我趕,一個個屋頂躍過去,腳下片刻不停。蒙面漢子固然身手矯健,伊斯也不讓分毫,甚至靈巧上還更勝一籌。
伊斯自幼生長在西域沙漠中,平日最喜歡的活動,就是在各處石窟沙窟之間飄來蕩去,久而久之,練出一身攀緣翻越的輕身功夫,任何高險之地,皆能如履平地——他自稱跑窟。
刺客這么逃,正好搔到了他的癢處。
眼見伊斯越追越近,蒙面漢子又一次躍過兩個屋頂之間的空當,猛一轉身,用刀刺向半空。身后的伊斯已經高高躍起,向刀刃自己撞去。他半空中無法避讓,情急之下把白袍前擺往前一撩,等刀刺穿袍子的一剎那,猛然扯動,把刀尖拽偏了幾分,堪堪從肩頭刺過去,劃開了一道血痕。
伊斯借這個勢,一頭撞到蒙面漢子懷里,把他頂倒在地。兩人在屋頂滾了幾滾,扭做一團。伊斯松口握住手杖,一邊砸他的頭一邊恨恨喝道:“我好歹也是波斯王子的出身,豈容你在這里賣弄!”
他正砸著,忽然一支弩箭破空飛來,正釘在伊斯的木杖頭上。若再偏個半分,只怕這箭就刺入伊斯咽喉了。趁他一愣神的工夫,蒙面漢子一下將他推開,縱身跳下兩層樓去。
伊斯沒想到,這個刺客原來還有同伙。他幾步跑到屋頂邊緣,看到遠遠有一人手舉弩機,正對著自己。他連忙一低頭,又是一箭擦著頭皮飛過。
趁這個機會,那蒙面漢子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跑到那個弩手身旁會合。弩手把弩機一丟,兩人越過八棱石幢,徑直奔景寺大門而去。
此時再追過去,已經來不及了。伊斯只得大聲呼叫,指望門口的那些僧侶能聽見。那些景僧正忙著向游人分發禮品,周遭喧鬧得很,哪會想到有兩個刺客從身后跑出來。
但在門口的,并非只有他們。
那一批旅賁軍士兵遵照張小敬的命令,早守在門口,一看到這兩個人殺氣凜然,紛紛抽出利刃,拉了一個扇形圍過去。
兩個殺手反應極快,立刻從懷里掏出一把銅錢,“唰”地朝天上拋去,落下如天女散花。周圍的游人紛紛喊道:“散花錢啦!”
散花錢乃是長安的一個習俗,賞燈時拋灑銅錢,任人撿拾,散得越多,福報越厚。但這個陋習屢屢出事,被官府所禁。游人們聽到有人居然公然散花錢,無不驚喜,一傳十,十傳百,頓時無數民眾朝這邊涌過來,男女老少哄搶成一片,場面登時大亂。
等到錢撿得差不多了,那兩個殺手早已遁去無蹤,剩下十幾個旅賁士兵站在原地,四處張望。這時伊斯已經翻下屋頂,趕到門口。看到這一幕,連忙問道:“你們是不是有個都尉叫張小敬?皴臉瞽目?”
士兵茫然地看著他不說話。
“呃,就是臉上全是皺紋,還瞎了一只眼睛。”
“哦,那沒錯,是張都尉。”士兵這才恍然大悟。
伊斯摸摸腦袋,俊俏的臉上露出為難神色。饒是他口才了得,也不知該怎么跟這位軍官解釋,這位張都尉剛被自己關了起來。
光德坊,靖安司。
最先遭遇襲擊的,是一個傳送文書的小吏。他正捧著一封文書朝大望樓走,突然看到十來個黑影撲過來。他剛瞪大了眼睛,就被一把短脊刀刺穿了咽喉。
然后遇襲的是兩名守衛。他們負責把守后花園與前面大殿的連接處,正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著,忽然兩人身子同時一僵,倒在地上,脖頸處分別插著一支弩箭。
為首的黑影走到這里,暫時停住了腳步。他就是剛才爬上大望樓的人,也是這一隊人的領袖。他俯身把弩箭從兩名守衛身上拔出來,重新裝回弩機,然后做了個安全的手勢。
五個黑影立刻向前,分別搶占了高處和側翼幾個地點,將弩機對準了通往后花園的那條路。然后另外幾個人折回到水渠的缺口,拖過來幾個沉重的麻布口袋。他們打開口袋,每人從里面拿出一具簡易的唧筒和幾個小陶罐。
這種唧筒是一個竹圓筒,前有孔竅,后有水桿,水桿的一頭裹著壓實的棉絮,塞入筒內。這樣一來,只消一拉,便可從竅口吸水入內,再一推便能噴出去。這東西原本用于滅火,但極易損壞,送出的水量聊勝于無,所以并不怎么普及。
若是只用一次,倒是相當趁手。
他們有條不紊地用唧筒從陶罐里上水。首領站在原地,看著遠處靖安司大殿的檐角,身上充滿了殺戮前的興奮。他忽然抬起手,把面罩摘下來,往嘴里扔進一卷薄荷葉,面無表情地咀嚼起來。
龍波的那只鷹鉤大鼻子,在夜空下分外猙獰。
在這期間,陸陸續續又有兩三個如廁的靖安司小吏走過來,無一例外全被瞬間殺死,尸體全數丟在了旁邊的溝渠里。
等到所有人都裝好了唧筒,挎在身上。龍波用粟特語發出指示:“分成三隊。正殿一隊,左右偏殿各一隊,另外負責左偏殿的,兼顧后殿。突擊開始后,對守衛用弩,對文吏用刀,對物品用唧筒,務求第一時間控制局勢。”
他又強調道:“所有這些行動,必須在一刻之內完成。”
眾人同時點了點頭。龍波把嚼爛的薄荷吐在地上,重新把頭罩戴好:“走,給靖安司的諸位長官送燈去。”
告解室的小門被咣當一聲打開,久違的光線重新進入眼簾。檀棋和張小敬同時瞇了一下眼睛,有點不適應。
伊斯倒是沒有遮掩,主動上前致歉,佶屈聱牙的話說了一大通,又是“永思厥咎”,又是“痛自刻責”,幾乎把前朝罪己詔都背過一遍。
檀棋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問剛才到底發生了什么。伊斯自知理虧,把剛才的事情復述了一遍,張小敬聽得臉罩寒霜,顧不得跟他計較,說立刻帶我去看。
重傷的普遮長老已經被抬到了一處靜祈室中,由寺中的醫師搶救。他的胸口中刀,傷口很深,人早已昏迷不醒。
張小敬走近仔細端詳,這是一張滿是皴裂的狹長馬臉,鼻闊眼裂,絕非中土面相,不過要說是突厥臉,也不好確定。
這件事很麻煩。普遮長老到底是不是右殺,目前無法證實。而靖安司必須要十成確認,才好開展下一步工作。
他的寢居已經被搜查了一遍,除了那一份度牒,沒有其他和身份有關的東西。而且那份度牒的價值也不大,突厥人完全可以偽造一份——甚至可以抓一個真正的普遮長老,殺掉人,把文書留下便是。
張小敬沉思片刻,俯身去扯普遮長老的長袍。伊斯忙道:“唐突法體,不大妥當吧?”檀棋冷冷道:“若他是突厥右殺,還談什么法體不法體?”她剛才被關了一肚子的怨氣,對這個自作聰明的蠢執事切齒痛恨。
張小敬把醫師趕開,撕開袍子,一具蒼老的肉體露出。在其小腹右下方,有一條觸目驚心的長疤痕,如蛇踞側腹,兩邊肉皮翻卷。張小敬伸手摸了一回,抬頭說這是陌刀的傷疤。
陌刀柄長四尺,刃長三尺,是**專用于馬戰的精銳裝備。看疤痕的長度和位置,這位應該是在馬上被橫切的陌刀斬中半刀,居然沒死,真是命大。
張小敬再把他的下胯扯開,大腿里側有厚厚的磨痕,應是常年騎馬的痕跡。而兩邊的腰外,則隆起兩塊弧形繭子。如果一個人總是身穿甲胄走動,擺動的裙甲下緣就會摩擦皮膚,磨出這樣的痕跡——而且還得是品級很高的甲胄。
常年騎馬,常年披掛,還被**的陌刀所傷,這位與世無爭的普遮長老,真實身份昭然若揭。
“我知道為什么突厥狼衛要綁架王忠嗣的女兒了,果然是右殺貴人的私心。”張小敬起身拍了拍手。
草原素有怨報傳統,被仇人弄出的傷口,須得仇人子嗣的生血,方能撫平。右殺貴人恐怕當年跟王忠嗣有過沖突,并且受了重傷,隱疾未去。這次來長安,他除了主持闕勒霍多之外,還想順便綁架王忠嗣女兒,來為自己治病。
話說回來,若不是他懷了這個私心,恐怕靖安司還真追查不到狼衛。
檀棋疑道:“可是,會是誰來殺右殺呢?”
張小敬道:“當然是那些利用突厥狼衛的家伙。石脂既然入手,右殺便沒有利用價值了。為了防止咱們順藤摸瓜,必須斬斷一切聯系——這位處心積慮出賣自己部族,想換個后半生的榮華富貴,嘿,想不到上門的卻是煞星。”
他說到這里,憂心轉重。這個神秘組織行事風格狠辣果決,除了右殺,恐怕其他潛在的線索也正在被一一斬斷,他們查起來會愈加困難。而且他們突然開始掃平痕跡,說明大事將至——而靖安司對此還茫然無知。
右殺昏迷不醒,什么也問不出來,他的房間里也沒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張小敬的腦子拼命轉動,卻想不出什么辦法能盡快破局。一陣沒來由的疲憊,涌上心頭,讓他突然覺得有些絕望。
按道理,他可不是這么輕易會認輸的人。也許確實是太累了,也許是因為長久以來的壓力積累所致。張小敬背靠著靜祈室墻壁,閉上獨眼,連灰都懶得撣一下。
就在這時,榻上的右殺突然大聲咳嗽,似乎要醒過來,唾沫里帶著斑斑血色,整個人猛烈地痙攣起來。醫師撲過去按住他的四肢,滿頭大汗:“得送醫館,不然來不及了!”
當——當——當——
波斯寺正殿上頭的大鐘,忽然敲響。景僧們紛紛駐足,不知發生了什么。兩個漢子一前一后,抬著一個臨時的木擔架從住宅區出來,上頭蓋著一塊駱駝毛毯子,朝著寺外而去。
四周的僧人們都指指點點,聽說是一位大德遇刺,正要被送到醫館去。于是紛紛虔誠為這位弟兄祈禱。
好在今天是上元節燈市,各坊醫館都嚴陣以待,徹夜不閉。在大門之外,一輛油幢牛車剛剛趕到。這種車以牛為挽獸,既慢且穩,上有卷席篷頂,兩側垂遮帷簾,正適合運送重傷病人。
兩個漢子小心把長老從車后抬入車廂。車內早有一個醫館學徒等在那兒,幫忙放平病人,喂入一丸人參續命丹。因為車廂狹窄,所以兩個漢子沒法在車上待著,學徒讓他們先去醫館等候,然后把一枚藍白相間的離喪鈴懸在車外,喝令車夫發軔。
牛車一動,離喪鈴搖擺晃動起來。這鈴鐺里灌了鉛,聲音與尋常鈴鐺迥異。周圍的游人一聽,知道有人要送急醫,紛紛避開一條路來,免得沾染晦氣。
牛車緩緩開拔,在鈴聲中穿過繁華的街道和人群,朝著醫館開去。它走出去約莫半里,已離開波斯寺的視線,忽然駛離了人潮洶涌的大道,拐到一條小巷子里。這里沒有放燈,所以漆黑一片。
車夫把牛車停住,咳嗽了一聲。在車廂里的醫館學徒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朝擔架上的病人刺去。擔架的毯子下突然伸出一只大手,快如閃電,一下子就鉗住了學徒的手腕。
毯子一掀,一個獨眼猙獰的漢子從擔架上直起身來,咧嘴笑道:“醫者父母心,怎么下手這么狠?”
那醫館學徒情知中計,臉色一變,連忙反手一刺。匕首刺在對方身上,卻發出當的一聲。早穿好了鎖子甲的張小敬亮出一柄烏黑小鐵錘,沖他腿骨敲去。在狹窄的車廂里,這錘子可謂是絕大殺器,避不能避,擋也擋不住,一擊便敲碎了他的膝蓋。
學徒發出一聲慘號,整個人朝后倒去,腮幫子猝然一動。張小敬見狀,立刻又是一錘敲在太陽穴,登時把他敲昏。然后張小敬右手一捏學徒的下頜,從他嘴里倒出一枚烏黑的毒丸來。
車夫聽到車廂里的動靜,覺得不妙,正要回身查看。巷子盡頭嗖嗖飛來兩支飛箭,釘住了他的一手一腳,整個人直直倒下車來。
站在巷口的狙擊弓手把大弓放下,他身旁的旅賁軍士兵撲過去,把牛車團團圍住,可惜那個車夫落地之后,情知無法幸免,已吞下了毒丸,黑著臉死去。
在弓手身旁的檀棋,長長舒了一口氣。
她剛才仔細詢問了伊斯,得知刺客離開時,普遮長老還沒斷氣。她判斷這些刺客一定會回來確認生死。張小敬這才將計就計,設下這么一個局。
雖然只有一個活口留下來,總算比束手無策好。
張小敬把昏迷的醫館學徒扶下車,交給身旁的士兵。他把鎖子甲解下來,摸了摸下肋,剛才那一刀雖然沒入骨,還是扎出了一個烏青塊。張小敬苦笑著揉了揉,這應該是今天最輕的一次受傷了。
旅賁軍在巷口舉起了幾盞大燈籠,照亮了半邊視野。張小敬靠在牛車邊上,一邊按住傷口,一邊朝燈火望去。燭光之下,人影散亂,要屬那個站在巷口的曼妙身影,最為醒目。
這次多虧了檀棋的判斷,才能抓到活口,不愧是李泌**出來的人。
這姑娘,有點意思。張小敬獨眼的渾濁瞳孔里,第一次把檀棋的影子映得深了些。
檀棋并不知道暗處的張小敬在想什么,她正忙著對付一個惱人的家伙。
伊斯從寺里匆匆趕來,他看到設局成功,不由得松了一口氣。若真是被那兩個刺客逃了,波斯寺——不,是大秦寺,丟了面子不說,還可能會惹上“里通賊匪”的罪名。景教在中土傳播不易,可不堪再生波折。
檀棋瞪向伊斯:“你不是自詡眼睛亮嗎?過來認認,這兩個是跟你交手過的刺客嗎?”伊斯剛要開口,檀棋喝道:“只許說是或不是。”
伊斯只好吞下一大堆話,走過去端詳,很快辨認出車夫是殺死右殺的刺客,“學徒”是在外面接應的。他抬起頭:“呃,是……”
“你確定嗎?”檀棋不是很信任這個家伙。
“在下這一雙眼,明察秋毫,予若觀火。”伊斯得意地伸出兩個指頭,在自己那對碧眼前比畫了一下。這兩句話一出《孟子》,一出《尚書》,可謂文辭雅馴,用典貼切。
可惜檀棋聽了只是“哦”了一聲,讓他一番心血全白費了。
現在刺客身份也確認了,還保住了一個活口。檀棋對身旁士兵說:“回報靖安司吧!讓他們準備審訊。”
通信兵提起專用的紫燈籠,向義寧坊望樓發信。燈籠幾次提起,又幾次落下,通信兵眉頭輕輕皺了一下,覺得哪里不對。遠處的義寧坊望樓紫燈閃爍,似乎在傳送一段很長的話。
紫光終于消失。通信兵這才回過頭來,用驚訝的語氣對檀棋說:
“望樓回報,大望樓通信中斷,無法聯絡靖安司。”
此時的靖安司的大殿和外面一樣,燈火通明,人來人往。不過燭是簡燭,人是忙人,和外頭閑適優游、奢靡油膩的觀燈氣氛大相徑庭。
李泌待在自己的書案前,拿起一卷《登真隱訣》讀了幾行,可是心浮氣躁,那些幽微精深的文字根本讀不進去。他索性拿起拂塵在手,慢慢用指尖捋那細滑的馬尾須子。
張小敬他們去了義寧坊,遲遲未有回報。各地望樓,也有那么一小會兒沒有任何消息進來了。他派了通傳去發文催促,暫時也沒有回應。就連徐賓,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李泌很不喜歡這種感覺,這會讓他覺得整個事態脫離了自己控制。
突厥狼衛的事、闕勒霍多的事、靖安司內奸的事、張小敬欺瞞的事、李相和太子的事,沒有一件事已經塵埃落定蓋印封存。無數關系交錯在一起,構成一張極為復雜的羅網,勒在李泌的胸口。
殿角的銅漏又敲過一刻,還是沒有義寧坊的消息傳回來。李泌決定再派通傳去催一下,這一次的語氣要更嚴厲一點。他吩咐完后,又瞥了一眼銅漏,發現崔器已經不在那兒站著了。
這是怎么回事?李泌忽然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從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先有呵斥聲響起,然后變成驚呼,驚呼旋即又變成慘叫。李泌捋須子的手指一下子繃緊,雙眼迸出銳利的光芒,看向大殿入口。
數十個黑衣蒙面人兇狠地躍過殿門,十幾把弩機同時發射,準確地射倒殿內的十幾個戎裝衛兵和不良人。然后其中一半人重新上箭,另外一半人則抽出刀,朝著最近的書吏砍去。那些文弱書吏猝不及防,哪有反抗的余力,頓時血花四濺。
這些兇徒就像是一陣強橫的暴風吹入殿內。
這個變故實在太快了,大殿內的其他人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呆呆地望著這一切發生。只有一名躲過第一波突襲的不良人拔出鐵尺,悍然反沖過去。“噗”的一聲,一支弩箭射入他的眼窩,柔軟的眼球霎時爆開,血漿和白液噴濺旁邊的小雜役一身。小雜役拼命用手去抹衣服,瘋狂地大聲尖叫,然后叫聲戛然而止,咽喉也嵌了一枚黑澄澄的弩箭。
龍波邁進殿口門檻,嚼著薄荷葉,神態輕松地把兩把空弩機扔到一邊。
到了這時,靖安司的人們才如夢初醒。尖叫聲陡然四起,人們或彎腰躲藏,或朝殿外奔去,桌案之間彼此碰撞,局面登時混亂不堪。可所有的殿門都已經被控制住了,誰往外跑,不是被刀砍回去,就是被弩射死。
“噤聲伏低者,不殺!”龍波尖利的嗓音在大殿響起。這句話里,帶著濃濃的嘲諷意味,因為這正是旅賁軍執行任務時常用的句子,現在卻用到了靖安司自己頭上。
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文吏,對殘暴武力沒有任何反抗之力。被龍波這么一喊,嚇破了膽的人一個個蹲下去,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整個殿內只有一個人還保持著站立的姿勢。
局勢被壓制住之后,龍波從殿口往殿中一步步走過來,一邊走一邊饒有興趣地環顧四周。這就是傳說中的靖安司嘛,長安城防的心臟樞紐,能指揮長安城除禁軍之外所有的衛戍力量。可惜,它和心臟一樣,本身只是柔軟孱弱的一團肉,如果被劍刺入胸腔的話,它不堪一擊。
龍波走過一排排木案幾,牛皮靴子毫不留情地把掉落在地的卷軸踩斷,發出竹料破裂的澀聲。他在那一片大沙盤前停留了片刻,還好奇地掰下一截坊墻,送到眼前觀察,嘖嘖稱贊:“真精致,突厥人若看到這個,只怕要羨慕死了。”
一個老吏抬頭看了一眼,發出惋惜的嘆息。龍波看看他:“心疼了?這還只是沙盤,若整個長安變成這樣,你豈不是更難受?”他惋惜地嘆了口氣,手里滑出一把細刃,在老吏脖子上一抹。老頭子仆倒在沙盤上,長安街道被染成一片血紅。
人群又是一陣驚恐,被蒙面人喝令噤聲。龍波大聲道:“好教各位知,我等乃是蚍蜉,今日到此,是想撼一撼靖安司這棵大樹。”
人們面面相覷,從來沒聽過有這么個組織。
龍波踱步走到沙盤后方,這里有一排屏風圍住一個半獨立小空間,底層用木板墊高,可以俯瞰全殿。上面站著一個綠袍年輕人,手執拂塵,眸子盯著龍波,神情無比平靜。
“李司丞,久仰。”龍波裝模作樣地作了一揖,一步步踏上臺子。
“你們是誰?想做什么?”李泌根本不屑跟他計較口舌,那毫無意義。
“蚍蜉,不是跟您說了嘛。”
“我問的是真名。”
“很可惜,現在做主的,可不是您。”龍波從李泌手里奪過拂塵,一撅兩斷,鷹鉤鼻幾乎刺到他的臉頰。
臺下的文吏們都發出低低的驚呼,為長官擔心。李泌卻沒有表現出任何畏怯,劍眉皺到了極致。
“靖安司每時每刻,都有訊息進出,你以為能瞞多久?”
李泌沒有恐嚇,他說的是實話。靖安司和外界聯系非常緊密,不消一刻,外頭的守軍便會覺察不對。京兆府就在隔壁,旅賁軍主力駐扎在南邊不遠的嘉會坊,只要一個警告發出去,會有源源不斷的援軍趕過來。這幾個人縱然精銳,也不可能抵擋得住。
甚至連劫持人質都不可能。唐律有明確規定,持質者,與人質同擊,根本不允許顧忌人質生死。
“不勞司丞費心。我們蚍蜉辦事,用不了那么長的時間。”
龍波舉手,手下把唧筒取下來,開始到處噴灑。從唧筒噴出來的,不是水,而是黏稠的如墨液體,還有刺鼻的味道。他們噴灑時,根本不分人、物,一股腦澆過去。書吏們被噴得渾身漆黑,只能瑟瑟發抖。那具沙盤更是重點照顧對象,整個長安幾乎被黑墨覆滿。
“延州石脂。”李泌牙縫里擠出四個字,眼角幾乎裂開。
“提純剩下的邊角料,希望李司丞別嫌棄。”龍波微笑著說,在腰間摸出火鐮,在手里一扔一扔。殿內眾人膽戰心驚地看著這東西,心跳隨之忽高忽低。
一個蒙面人匆匆入殿,舉起右手,表示右偏殿已經完成壓制。
龍波看看殿角的水漏,對這個速度很滿意。現在只差左偏殿的消息了。
蒙面人對左偏殿的突擊非常順利,這里存放著大量卷宗,幾乎沒什么守衛。他們一個活口也沒留,十幾具書吏的尸體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
帶隊的人比了幾個手勢,帶人用唧筒開始潑澆,然后讓副隊長帶人朝后殿走去。他們的任務,還差一個后殿監牢沒清理。
副隊長帶上五個人,沿著左偏殿旁的走廊,朝后殿走去。
從左偏殿到后殿要穿過一道小月門,后頭是處小園景,再沿一段山墻拐彎,即是后殿監牢的所在,沒有岔路。
前期的突襲太順利了,大名鼎鼎的靖安司簡直毫無還手之力。他們每個人的姿態都很放松,這個后殿只有幾間監牢,掃平起來用不了幾個彈指。
他們穿過月門,眼前忽然一闊。原來的主人在這處小院中間放了一座嶙峋假山,刻名為“蓬萊”,其上小亭、草廬、棧道、青松綠柏一應俱全。山腹婉轉處還有一處山洞,匾額題曰神仙洞,可謂是方寸之間,取盡山勢,在黑暗中別有一番景致。
副隊長沒有鑒賞的雅興,一行人排成長隊,從假山側面依序通過。
正當隊尾最后一人走過假山時,從假山中的神仙洞中忽然伸出一把障刀,刺中一人胸口。那人驚呼一聲,跌倒在地。其他五人急忙回身,二話不說抬弩即射,把假山瞬間鉆成刺猬。
射完之后,他們過來查看,發現這神仙洞是兩頭通暢的,襲擊者早從另外一側跑出去,退回到后殿去了。
這可真是個意外變故。副隊長氣惱地把手掌往下一壓,命令接下來要謹慎前行。
于是剩下的四個人排成一個三角隊形,一人前在,三人在后,曲臂架弩,弓著腿,謹慎地貼著山墻根朝后殿走去。
在這一段山墻的盡頭是個大拐角,拐過拐角,是一條直通通的過道,盡頭即是監牢。崔器和姚汝能此時背貼過道墻壁,冷汗涔涔,眼神里皆是驚恐。
剛才崔器藏身在神仙洞里,本想探聽一下外面的動靜,恰好趕上那五個人通過。崔器試探了一下虛實,沒想到對方的反擊如此果斷犀利,若是慢上半拍,就被射成篩子了。
這些家伙的反應速度,比百煉成精的旅賁軍還強悍;他們裝備的弩機,威力大到可以射進山石。
“這都是從哪兒來的妖孽……”崔器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心驚不已。姚汝能從墻邊稍稍探出一點頭去,一支弩箭立刻破風而來。崔器趕緊一把將他拽回來,箭鏃在年輕人的臉頰擦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死里逃生的姚汝能臉色慘白,雙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沒想到在黑暗中,對方的射擊仍這么精準。
“笨蛋!他們現在是搜索前進隊形,弩機都繃著呢,貿然探頭就是找死!”崔器像訓斥新兵一樣罵了一句。姚汝能顧不上反嘴:“接下來怎么辦?”
崔器沉思了一下:“這條直道沒有任何遮掩,等他們拐過彎來,我們就完蛋了。先退回監牢,憑門抵擋吧。”
大敵當前,崔器那在隴山培養出來的大將氣度似乎又回來了。
姚汝能重新打起精神來:“好!只要堅持到大殿派人來支援就好啦!這些劫獄的奸賊一個也跑不了。”崔器一陣苦笑,欲言又止,他可沒有那么樂觀。
劫獄?那高高在上的大望樓都熄燈了,那可是靖安司的通信中樞,誰家劫獄會這么囂張?看對方的人數和精良程度,崔器覺得大殿那邊也兇多吉少。他太了解靖安司的內部安保了,就四個字:外強中弱。
大家普遍覺得,這是在長安腹心,又是掌管捕盜的官署,誰敢來太歲頭上動土?所以連李泌那么精明的人,都沒在這上面花太多心思。
結果還真就有人動了,還動了個大土。
如果有可能的話,他一點也不想為靖安司殉葬,可眼下沒有地方可逃。崔器不得不打起精神來,看如何渡過這一劫。
“媽的,老子已經不是靖安司的人了,可不能死在這里!”他在心里恨恨地罵道,覺得自己運道真是太差了。
兩人掉頭跑回監牢。這處監牢其實是由一間柴房改的羈押室,只有狹窄的三個隔間,外頭窗欞都是木制的。正門沒做任何加固,那兩個短小的銅門樞,只要一腳踹上去便會壞掉。
崔器把三個獄卒叫過來,簡單地說明了一下當前情況。獄卒都是旅賁軍士兵出身,雖然知道崔器背叛,可眼下聽舊長官的是最好的選擇。他們五個人立刻動手,把木柜、條案和竹箱挪到門后頂住,再用鎖鏈捆在一起。崔器還把獄卒偷藏的一壇酒拿出來,潑灑在窗口的木欄條上。
姚汝能掏出一枚煙丸,丟出去。這東西在夜里的效果欠佳,但有總比沒有好。
敵人近在咫尺,倉促之間,也只能這樣了。
姚汝能忙完這一切,打開身后監牢。聞染正坐在稻草里,她已經用水洗過臉,頭發也簡單地梳了一下,盤在了頭上,精神比剛才稍微好一點。姚汝能帶著歉意道:“要稍微晚點才能找你問話了,現在有點麻煩……”
聞染對姚汝能很信任,她抬起臉來:“麻煩?和我恩公有關系嗎?”姚汝能一時不知該怎么說,只得搖搖頭,說我不知道。聞染的視線越過他的肩頭,看到外面的人正忙著堵門。
“你的聲音在發抖,我以為靖安司會很安全呢……”聞染經過了半天的折磨,多少也培養起敏感度了,知道這情形可有點糟糕。
姚汝能苦笑著安慰道:“別多想了,一會兒你往牢里面挪挪,別太靠外。這個給你。”然后交給她一把精巧的牛角柄匕首。這是他家里傳下來的,一直貼身攜帶。
聞染猶豫了一下,把匕首收下。她常拿小刀切香料,對這玩意的手感并不陌生。外面崔器喊了一嗓子,姚汝能趕緊起身過去。
“啊,那個,你……”聞染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能喊你。姚汝能回過頭來,聞染道:“我能幫你們嗎?”
“啊?”
“多一個人總是好的吧?如果你們出事,我也不會幸免。”聞染把匕首在手中轉了轉,語氣堅定,“恩公說過,命都是自己掙出來的。”
“哎,靖安司要靠女人上陣,成什么話。你放心好了,大殿很快就會派援軍了。”姚汝能握緊了拳頭,不知是在安慰她還是在安慰自己。
聞染失望地閉上嘴,姚汝能顧不上繼續寬慰,轉身來到門口。
崔器從門縫往外看去,外面黑漆漆的,勉強能看清遠遠有幾個人正朝這邊移動。一個在前,三個在后,后面似乎還有一個人跟著。
所有的弩箭,都對準了前方,沒人負責后面。這個破綻讓崔器心里一沉——這不是破綻,而是他們沒有后顧之憂,左偏殿說不定已經被占領了。
這些人的圖謀,似乎比想象中還要大啊。
“該死,如果有把寸弩,至少能打亂他們的部署。”崔器恨恨地想道。他的弩機在再次進入靖安司的時候就被收繳了——監視任務不需要這玩意。
姚汝能抬起頭,卻被崔器按了下去:“他們突襲前,會對窗口放一輪弩箭,你找死嗎!”姚汝能趴回堵塞之后,低聲道:“崔尉……呃,多謝。”
“我是在救自己。”崔器盯著門縫,面無表情。姚汝能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可這會兒已經沒那么怨恨了。他掏啊掏啊,從懷里掏出一塊玉獬豸:“如果我死了,能把這個送回我家里嗎?”
“玉獬豸?這個可不多見。一般不都是弄個貔貅、麒麟之類的嗎?”旁邊一個獄卒好奇地問道。
“獬豸能分辨曲直,角觸不法。不愧是公門世家,這神物都和別家不同。”崔器一眼就看出淵源,然后把它推了回去,自嘲道,“別給我,我是個叛徒,怕它拿角頂我。”
黑暗中看不清崔器的臉色。姚汝能還要說什么,崔器一聲低喝:“來了!”
敵人已經接近到足可以射弩的范圍。為首的尖鋒就地一滾,迅速貼到門前。后面四個人對準了監牢這面的窗口。如果有人膽敢探頭,直接就會被爆頭。
尖鋒推了推門,沒有推動,這在意料之中。身后的四個人同時向窗**了一箭,然后一起沖到門前。躲在門后的姚汝能和崔器很快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這味道他們都很熟悉——差點在長安惹下大亂子的延州石脂。
“糟糕!他們壓根沒打算破門!”崔器面色一變,“他們是打算把這里全燒光!”
這玩意一燒起來,不把整個柴房燒光是不會罷休的。敵人這么干,就是想逼守軍自行開門。姚汝能和崔器對視一眼,沒別的辦法,只能硬攻出去了。
他們和獄卒重新挪開堵塞,大門從外面突然被咣的一聲踹開。前頭的一個黑衣人如狼似虎般地突入,堵門的獄卒和姚汝能登時被撞翻在地。黑衣人放下弩機,要拔出刀來。
武器的切換,只有瞬間的空隙,而經驗老到的崔器一直在等著這個機會,他像一頭猛虎撲了過去。
他手中的障刀早已挺直,一下子把那黑衣人捅了一個對穿,還不忘轉了轉刀柄。這時第二個人已經沖了上來,崔器沒有拔刀的余裕,直接用頭去撞他。黑衣人被崔器這不要命的打法打蒙了,不得不又后退了一步。
崔器毫不遲疑,欺身跟進,揮拳便打。拳術沒有章法,可拳意酣暢淋漓。在極度的壓力之下,他的身手,撇去了在長安的重重顧慮,找回了當年在隴山的豪勇快意。
“隴山崔器!隴山崔器!”他開始還是低聲,越打聲音越大,到最后竟是吼出來的,勢如瘋虎。第二個人招架不住,生生就這么被打倒在地。他猛力一跺,咔嚓一聲,用腳板踏碎了對方胸膛。
這時第三個黑衣人才沖過來,崔器死死把他糾纏在大門前。監牢的門很窄,這樣一擋,后面的黑衣人沒法越過同伴,攻擊到崔器。
姚汝能和其他三獄卒趁機爬起來,協助圍攻,短暫地造成了一個四打一的局面。
這時噗的一聲,弩機響動。倒下的不是監牢這邊的人,而是站在門口的黑衣人。站在外面的副隊長看到他遲遲攻不進去,也不肯退出來,直接開了弩。這一箭,連他的同伴帶崔器,一起射了個對穿。
誰也沒想到他們對自己同伴也下這么黑的手,大家完全沒來得及反應。崔器怒吼一聲,和黑衣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這一下子,在獄卒、姚汝能和外面的黑衣人之間,沒有任何遮蔽。副隊長和另一名黑衣人立刻后退,拉開距離。倒地的崔器急忙抬頭,大呼小心,那是連弩!
可是已經晚了。
沒有了監牢做遮蔽,一拉開距離,他們再多一倍也頂不住敵人的裝備。弩箭飛射,三名獄卒紛紛中箭倒地。姚汝能咬緊牙關想要搶攻,被一箭釘住了左肩,斜斜倒在門檻邊上。崔器雖然負傷,上半身還能動。他咬著牙撿起地上的刀,奮力一扔。副隊長用弩機把刀擋開,然后一腳把他踢飛。
監牢的反擊,到此為止。三死兩傷,完全失去了戰斗力。
副隊長面罩下的臉色很不好看。對面不過是個小破監牢罷了,卻足足讓他損失了三員精銳戰力。他讓僅存的一名手下把姚汝能和崔器拖進屋子,丟在監牢前頭,然后抽出了刀。
“你們會后悔剛才為什么沒戰死的。”副隊長惡狠狠地說。
噗。
鋼刀入肉的聲音。
副隊長很奇怪,他還沒有動手呢,怎么會有這個聲音。他再看姚汝能和崔器,兩人并沒什么異常。副隊長一驚,急忙側過頭去,卻看到僅剩的那名手下站在原地,渾身顫抖,一把帶血的刀尖從胸膛露出了頭。
副隊長這才發現,這名手下是背對著監牢站立的,而他們沒顧上檢查里頭是否有人。
刀尖又緩緩退了出去,黑衣人咕咚一聲,軟軟地跪倒在地上,露出了身后不知所措的聞染。她隔著欄桿,手里正握著姚汝能家傳的小刀。
這個襲擊,誰都沒想到。姚汝能瞳孔一縮,大叫讓她快往后退。
可是已經晚了,副隊長大步沖過去,死死捏住聞染的手腕。聞染疼得發出一聲慘叫,小刀當啷一下落在石板上。姚汝能忍住劇痛,咬著牙要沖上去,副隊長一腳將其踹翻在地,怒喝道:“別著急,你們一個也別想得好死!”
副隊長從腰間抽出一根皮帶,把聞染綁在監牢欄桿上,然后俯身從同伴的尸身上取來一把唧筒。吧嗒吧嗒幾下輕推,他們三個身上都被噴滿了黏糊糊的石脂。
這一切都準備妥當后,副隊長獰笑著拿出火鐮,在手里咔嚓咔嚓地打起火來。
姚汝能知道即將發生什么慘事,可是他無力阻止。他絕望地看向聞染,她還茫然無知;他又看向崔器,崔器滿臉血污,看不出表情。
姚汝能仰天呆看片刻,眼神一毅,側過身子對崔器小聲道:“崔尉,等會兒一起火,我會撲上前抱住他,你抓緊時間走。”
崔器睜開眼睛,看著他。
“你不是靖安司的人,沒必要為靖安司喪命。不過希望你把這個姑娘帶出去,她是無辜的。”
崔器從鼻孔里發出一聲嗤笑。姚汝能不知道他是在嗤笑什么,可也沒有開口詢問。這個決心赴死的年輕人強忍著肩膀的劇痛,把左腿弓起來,以期能在烈火焚身的一瞬間,有力量彈出去。
他的手在抖,牙關也在抖,眼角有液體不受控制地流出來。崔器伸出一條胳膊,搭在姚汝能的肩上:“你的雙腿尚好,還有機會跑出去,何至于此?”
“每個人,都得為他的選擇負責。”姚汝能頭也不回。崔器聞言,肩膀微微一顫。
這時副隊長終于打著了火,他手里的一團焦艾絨,已經亮起了一團青亮的小火苗。他掃視那三個黑乎乎的獵物,怨毒而殘忍地說:
“來跳一段火中的胡旋舞吧,反正你們得死上很久。”
為免被火勢波及,副隊長往后退了幾步,背靠另外一間牢房。他算算距離已足夠安全,然后抬起手臂,就要把艾絨扔出去。
一只修長的手,忽然從他身后的監牢欄桿之間伸出來,輕輕搶過艾絨,丟進了唧筒的水竅中。
唧筒里還有大半筒石脂,燃燒的艾絨一丟進去,只聽呼啦一下,耀眼的火苗從唧筒里涌出來,瞬間籠罩副隊全身。
副隊長化身為一把火炬,把原本黑暗的監牢映得一片光明。他凄厲地叫喊著,可灼熱很快燙熟了聲帶,只剩下兩條腿還在絕望地踢動,正好似跳胡旋舞一般。沒過多久,副隊長撲通一聲栽倒在地,身子化為焦炭,火焰依然還熊熊燃燒著。
“你們是不是都把我仙州岑參給忘了?”
一個年輕人在監牢里怒氣沖沖地喊道。
姚汝能這才想起來,監牢里還有一個犯人。這個叫岑參的家伙,因為在遠懷坊破壞了靖安司的計劃,被抓回來關到現在,幾乎都快被遺忘了。他一直縮在監牢最深處,加上天色黑暗,包括副隊長在內的所有人,都沒覺察到還有這么一號人在。
沒想到最后救人的,居然是這個倒霉鬼。
至此五個入侵者都被干掉了。死里逃生的姚汝能大大地舒了一口氣,回頭對崔器喜道:“崔尉,這邊暫時安全了,我們趕快去大殿吧!”
“大殿那邊,恐怕兇多吉少,我就不去了。”崔器冷漠地說。姚汝能有點生氣,他剛才還跟自己并肩作戰,怎么這會兒又舊態復萌了?
“若您是怕尷尬,我會向司丞說明,您并沒有畏縮避戰。”姚汝能道。
崔器卻沒有答話,只是微微苦笑了一下。他的手從小腹挪開,露出一支只剩尾部的弩箭箭桿,鮮血已經濡濕了整片下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