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鱼机如何接线

第四章 未初

曲江池內水道蜿蜒,樓宇林立,花卉周環,柳蔭四合,

小徑穿插園林之間,一年四季都是極好的去處

——無論是對游人還是對逃遁者。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未初。

長安,萬年縣,修政坊。

修政坊地處城郭東南角,離皇城、東西二市以及延壽、平康二坊等繁華之所很遠;但這里毗鄰曲江池與芙蓉苑,游宴賞景十分便當。京城里的達官貴人雖然多不居此,但都設法在這里置辦幾套別院偏宅。

龍波或突厥人在這里落腳,確實是個好選擇。這個時節,這一帶宅邸住的人不多,不少宅邸都是空的,最適合藏身其中。

時辰緊迫,張小敬和姚汝能快馬加鞭,從平康坊一路向修政坊疾馳。

比起北邊擁擠密集的坊內建筑,修政坊內的宅邸布局要稀疏不少,一條街上不過七八戶——但每一戶的占地要廣大得多,府門寬大,兩側的圍墻足有三十余步長。墻頭一水覆著碧鱗瓦,墻后遍布松竹藤蘿等綠植,疏朗相宜。若是站遠點,還可看到院中拔起的幾棟高臺亭閣,盡顯氣派。

根據瞳兒的供述,龍波每次帶她外出,都是到修政坊西南隅的橫巷邊第三間。跟左鄰右舍相比,這處宅邸略顯寒磣,院墻的外皮剝落,瓦片殘缺不全,像是一排殘缺不堪的糟牙。府門的獸環銹蝕,上方未懸任何門匾,表明此宅暫時無主。

靖安司已經調閱過房契,這處宅子的房主是個姓靳的揚州富商,但已數年不曾露面,不知是死了還是忘了,這里一直荒廢無人,連個灑掃的蒼頭都沒雇過。突厥人選這里作為萬全宅,真是合適得很。

張小敬一直認為,突厥人一定在長安城有不止一處萬全宅,否則沒法開展大的行動。反推回去,只要找到萬全宅,說不定就能順藤摸瓜,找到突厥人。

從外面望過去,這座空宅并無任何異狀。不過張小敬知道修政坊這里的建筑,最寒酸的也有五六進深,里面什么情況,須得潛入才能知悉。他先檢查了一下寸弩弦箭,扎緊褲腳和袖口,然后把佩刀的刀鞘取掉,對姚汝能道:“內中情況不明,我先進去看看。你守在門口,跟望樓保持聯絡。”

“只一個人?”姚汝能驚訝道。

張小敬淡淡道:“我現在可不敢把后背交給你?!?

姚汝能嘴角一抽,垂下頭,默默地后退了幾步。經過平康坊的那一場爭論,兩個人的關系有些微妙。

姚汝能剛才已通過望樓上報靖安司,匯報了張小敬的卑劣行為。結果靖安司的回復卻把他訓斥了一頓,區區一個暗樁,根本沒法和整個長安的安危相比,警告他不得再干擾張都尉辦事,也不要用望樓來傳遞這些無關小事。

姚汝能固執地認為,張小敬一定有自己的小算盤,只是上級被蒙蔽了不知道而已?,F在他要求一個人進宅子,會不會是想要潛逃?可如果他有心逃跑,剛才打暈自己就走了,何必等到現在?

他站在原地心亂如麻,不知道是該跟過去監視,還是服從命令原地接應。沒等姚汝能做出決定,那邊張小敬把障刀咬在嘴里,距圍墻站開十幾步,突然助跑加速,一躍而起攀住邊緣,靈巧地翻過院墻。

如果這里藏著突厥人的話,府門和幾個角門上肯定會做手腳,翻墻是最好的選擇。

他一落地,先蹲在灌木中觀察了一下,然后謹慎地往里走去。這處宅院布局并無新奇之處,過了照壁即是一處平檐中堂,與東西兩個廂房有回廊繞接。回廊曲折蜿蜒,恰好圍成一處空庭,可惜中間擱著的幾個花架子蒙塵已久,瓦盆荒棄。墻角土中還有數叢牡丹,正月不是花期,只有光禿禿的枝干伸展,恐怕也沒人侍弄。

那條回廊繞到正堂后頭,深入一片松林,林木掩映之間,似有一座二層木閣。

張小敬在廊坊下藏好身形,探出頭去觀察了約莫半炷香時間,似乎庭院里并沒什么動靜,心里略有失望。他本也只是揣測這里或是突厥人的萬全宅,倘若揣測落空,手里便沒什么可用的線索了,整個策略都要從頭來過。

他決定再往里走走看,便踏上回廊,向前挪動。忽然張小敬聳聳鼻子,聞到一股極細微的脂粉香氣——可見剛剛有女人經過,而且時辰絕不會長。瞳兒早被拘押,肯定不是她,那么會是誰在這里?張小敬又蹲下身子,用手指在回廊的木地板上蹭了蹭,指肚上沾了些青白色的粉塵。這不是灰塵,而是石屑。

府內并無類似材質,應該是外人走進來鞋底帶入的。

毫無疑問,這里一定有人來過。既然不在前堂,難道是藏身在后頭的二層木閣里?

張小敬正要起身,突然感覺頭頂生風。他反應極快,就地朝前一滾,既避過鋒芒,又調整了姿態,回肘就是一箭。只聽噗的一聲,傳來弩箭射入肉體的聲音。張小敬左腿猛地一彈,反向撲了過去,那邊一個人已經歪斜著倒地,他用如鉗右手死死捏住對方下頜,不讓他發出聲音,左手迅速丟開寸弩,拔出障刀狠狠地捅進小腹,反復捅了三次,每次都不忘將刀把扭轉一下。

對方軟軟地癱倒在地,氣絕身亡。張小敬這才有空觀察此人相貌,也是個突厥人,身上穿的卻是將作監的號坎。這條回廊一側開有直欞月窗,擋住了一半視線。剛才這個突厥人估計在窗后的樹叢里解手,所以張小敬沒有看到。

剛才真是險到毫顛,倘若張小敬反應慢上一毫,就要被這突厥人一刀劈開頭顱。若是突厥人不貪功偷襲,而是先發聲向同伴示警,接下來張小敬只怕也會陷入圍殺之局。

只派了一個人在前堂游動巡邏,而不是安排一明一暗兩個哨位,看來對方的人手也不會太多。張小敬幾乎可以確定,敵人就在后面那個二層樓閣里。

總算逮著你們的狼尾巴了,張小敬興奮地想。

他現在可以退走,讓姚汝能通知靖安司,崔器的旅賁軍在兩刻之內就會抵達。可張小敬對那股香味有些在意,他決定再往前探一探。

中堂之后的二層閣樓名曰“筑心”,從外面看,應該是個賞樓的結構——底層是個大開間,用于宴請,中有竹階引至二層,分了數個房間,當是休憩或私談之處。樓頂還有高亭,可以舉目遠眺曲江。

張小敬觀察了一陣,窗邊看不到人影,這些家伙很謹慎。他決定暫時退開,這樓閣內部結構復雜,空間狹窄,貿然進去太危險了??烧斔那碾x開時,在二層的某個房間里忽然傳來一聲女子尖叫。

張小敬一聽這熟悉的聲音,兩道蠶眉擰成一團。他略作猶豫,當即端平寸弩,沿一層窗下朝正門摸去。走到正門口之后,他背靠墻邊,側身對準門口,將一塊庭院里撿的花石朝反方向丟去。

不出所料,閣樓正廳里的人聽到聲音,開門來查看,張小敬在門旁猛一推門,重重撞在他的后腦勺,然后胳膊狠狠勒了上去。那家伙的脖子猝然被夾,拼命掙扎,右腿一下子踢翻了旁邊的一個花盆架子。一個細紋瓦盆落在地上,嘩啦一聲摔成無數碎片,響徹整個庭院。

張小敬反手一扭,拗斷對方脖子??墒撬肭那臐撊氲膱D謀,也就此破產。二層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塵土飛速從天花板上灑落,還伴隨著突厥語的大聲呼喊。事情既已至此,張小敬也顧不得懊悔,他拿起寸弩,踏上竹階往上沖。第一個沖下來的人,被他一箭撂倒,滾落下來。

張小敬抓緊這個機會,一口氣沖到二樓,鉆入正對樓梯的一扇齊楚繡屏風后頭。對方的突厥人也有**,咻咻咻地亂射了一通,把屏風扎成了篩子。張小敬故意沒有還擊,趁一個人提刀向前之時,迅速一箭,正中膝蓋。

其他人把慘呼的同伴拖回去,一時不敢靠近。于是雙方各自尋找掩體,分據走廊兩頭對射。小閣里一時間弩箭橫飛,如暴風吹入。

入城禁攜箭弩,所以這些突厥人的弩都是私裝的,無論是射速還是準頭,都不及軍中制式威力強大。張小敬以一弩之力,居然能壓制得對方三個人三張弩抬不起頭來。

張小敬的問題是,攜帶的弩箭快要用光了。他猜測對方至少還有四個人,都龜縮在二樓房間里不肯出來,心下暗暗有些焦慮。

“靖安司辦事!你們已經被包圍了!”張小敬把最后一支弩箭放入弩槽,大聲用突厥語喊道。

走廊里的射擊暫時停止,隨即傳來一陣拖動什么的咯吱咯吱聲。一個聲音喊道:“對面的人放下武器,否則王忠嗣的女兒就得死!”

王忠嗣?張小敬一聽這名字,動作一僵。他可是這次大唐對突厥用兵的核心人物,突厥人居然把他的女兒給綁來了?

他從拐角探出半個頭去,看到一個身材魁梧的突厥狼衛站在走廊正中,把一個五花大綁的女子扯在身前,一手捏住她的脖頸,另外有一把尖刀橫在她咽喉處??上Х较蚰婀?,看不清兩人的面貌。

“我數三下,如果你再不丟開,她就要見血了?!甭楦駜和瑫r用力把刀刃壓向女子細嫩的脖頸。女子云鬢散亂,嘴里被布條塞住,只能發出嗚嗚的哀鳴。

一聽到這聲音,張小敬獨眼里閃過一絲驚疑。這不是王忠嗣女兒的聲音,更像是聞染那姑娘,可她不是應該接到自己通知離開京城了嗎?怎么會摻和到突厥人的事情里來?又怎么和王忠嗣的女兒弄混?

麻格兒第三次發出威脅,這次就要動真的了。張小敬嘬了一下牙花子,只得把弩機丟在地上,踢向麻格兒。若真是王忠嗣的女兒,他并不關心其生死,但對面挾持的是聞染,就無法置之不理了——這些突厥人,真是歪打正著。

“還有你的刀!”麻格兒緊緊箍住聞染的脖子。

張小敬只得把障刀也丟開,高舉著雙手站出來。

兩個突厥人撲過來,把他按倒在地。張小敬雙手被制,再無反抗之力,只能掙扎著抬起頭,想看清那女子的面貌,可是麻格兒已經把她推回房間。

張小敬還要掙扎,一個大手扯起他的頭發,狠狠地朝地板上撞去。猛烈的撞擊讓張小敬眼冒金星,鼻孔磕出兩道鮮血來,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很快華貴的柏木地板上出現了一片觸目驚心的血污……

李泌此時已經返回靖安司,他召集了徐賓等人,在沙盤前低聲商議著事情。在更外圍,書吏、仆役、通傳、兵卒、長隨各自忙碌著,整個靖安司的大殿里熙熙攘攘,一片繁忙景象。

此時一名小吏手持琉璃沙漏瓶在旁邊,一俟瓶中細沙流盡,他便翻覆瓶口,大聲計數:“一漏,二漏,三漏……”每念四漏,旁邊一個老者就會放下幾枚赤色紙柬在坊間。整個沙盤上,已經有了三十余枚赤柬,覆蓋在北城十幾處坊市上面,它們彼此連綴成群,放眼望去紅彤彤的一片。

過不多時,徐賓抬起手示意停止計時,對李泌拱手道:“四十漏,三十七坊?!?

這個數字,讓周圍所有人的臉色都凝重起來。

這是一次基于沙盤的推演,目的是推演突厥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張小敬在外盡力追查,但李泌不喜歡被動等待,他決定更主動一點。突厥人說長安會成為闕勒霍多,可闕勒霍多到底是什么,尚不清楚。于是李泌召集了一批熟知城況的吏員,給了他們一個命題:“怎樣才能最快地給長安城造成最大的傷害?”

吏員們很快拿出了結論——縱火。

其他手段要么太復雜,要么效果太局限??v火策劃簡易,成本低廉,而且只要選對時機地點,幾個人就能搞出一場大亂子。

對于在長安城沒有根基的狼衛來說,這幾乎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可李泌對這個回答仍不滿意,他想要知道更多細節:究竟火起何處為宜?擴散至何方?快慢幾何?所以他調來了幾個深諳火性的武侯鋪老吏,用這個大沙盤搞了一次火情推演。

推演之時,以沙漏一次翻覆表記一刻,一束赤柬表計為方圓三百步火勢。徐賓所匯報的“四十漏,三十七坊”,意味著一旦火起,在四個時辰之內,火勢可以蔓延至三十七個里坊,且都是北城繁華之地,長安精華之所在。

這還只是模擬一處火起。若是有人存心,同時在幾處發動,恐怕結果還要凄慘數倍。

看著沙盤上密密麻麻的赤柬,圍觀者腦海里都浮現出一番烈火地獄的駭人之景。這——難道就是闕勒霍多的真面目?

李泌皺起眉頭:“蔓延這么快?可是把諸坊避火的手段考慮進去了?”

徐賓道:“若是平日,諸坊有圍墻相隔,城中又有水渠分割交錯,不致大害……哎哎,可您別忘了,今天可是上元節,各坊和街上都要懸燈,燃燭只怕有千萬之數,燈架又皆是竹枝木料,動輒接連數坊。今年開春,風高物燥,萬一起火,就是火燒連營之勢……”

眾人恍然大悟。難怪突厥人執著于坊圖。坊圖在手,便能輕易推斷出哪幾處遠離水渠;哪幾處地勢較高,可借風勢;哪幾處毗鄰要沖,可讓火勢以最快速度向四周蔓延。

崔器在一旁大聲道:“咱們有望樓啊,只要看見火頭一起,立刻派員前往撲救,不就得了嗎?”

徐賓面帶苦笑:“哎哎,崔旅帥您想簡單了。今晚百萬軍民都出來觀燈,道路水泄不通,怎么調動武侯?再者說,大火一起,百姓必驚。這么多人踐踏奔走,您是救人還是救火?”

崔器不言語了,他可是知道亂軍有多可怕。兩人同時把目光投向司丞,李泌卻捏著下巴,沉吟不語。

最好的應對之法,自然是取消燈會,恢復夜禁——這絕不可能;次之的辦法,是挨個徹查諸坊——這也不可能。李泌無奈地搖搖頭,靖安司內外重重掣肘,不能如意,可真是戴著枷鎖跳胡旋舞。

其實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請老吏們在沙盤上標記出最適合縱火的地點,提前埋伏人手過去??蛇@無異于一場賭博,只要有一處猜錯,就會全盤崩潰。李泌不喜歡這種聽天由命的做法。

可如果不這么做,還能怎么做?難道只能指望張小敬?

這時旁邊一個白須老吏插口道:“與其查坊,不如查物。”李泌眼神一亮,示意他說下去。老吏恭敬回答:“屬下曾務于農事,常燎原燒田。若要掀起煊天的火勢,一是火頭要大,二是走火要猛。前者靠麻油,后者靠柴薪。狼衛若想縱火燒城,此二物必不可少,且數量一定得多?!?

“你的意思是,狼衛在長安,必然會積儲一大批油柴?”

“司丞英明。依屬下愚見,只要盯緊這兩類物料的大宗積儲,必有所得?!?

這個意見自出機杼,眾人聽了,都暗暗點頭。李泌贊道:“荀悅《申鑒》有言:‘防為上,救次之’,此法釜底抽薪,可謂深得其妙?!?

看到同僚得了上峰首肯,其他人膽子也大了起來。一人道:“柴薪之類,皆來自京輔山民,零星散碎,難以卒查,不如專注于油物。此物熬榨不易,非大戶大坊難以經營,所以來源均操持在幾家巨商手里,查起來更快。”

另外一個小吏又建議道:“京城用油,多仰賴外地轉運。只需調出城門衛的入貨報關記錄,看看近日有無胡商攜帶大宗豬膘、羊膘、胡麻等油料或成油入城,便能按圖索驥,找到儲地……”

“荒唐,你以為中原人便不會被收買?要查就全給我查!”李泌沉下臉糾正了一句。他一直給手下灌輸的一個觀點是:不要有漢胡偏見,兩者都很危險。

書吏們迅速把這些建議抄寫成十幾份正式公函,李泌親自加蓋了靖安司的大印。

“馬上送去各處署衙,讓他們遵令速辦,一個時辰之內,我要清查長安所有存油與油料的場所名單。”

通傳接令,急急忙忙跑了出去。書吏們紛紛回到自己座位,又忙碌起來。

李泌回到自己的位置,閉了一會兒眼睛。檀棋走到他身后,纖纖玉指按在了他太陽穴上,開始輕輕地揉起來。沒過多久,檀棋忽然聽到一陣輕微的鼾聲。

他居然睡著了。

檀棋想了一下,公子已經有二十四個時辰不曾合眼了。

張小敬從暈眩中恢復清醒,發現自己被捆在一根堂柱上,雙手高高縛起。鼻子仍舊隱隱作痛,鮮血糊了一片。麻格兒走到他面前,手里晃了晃那塊“靖安策平”的腰牌,褲襠里還支著一頂帳篷。

麻格兒現在的心情很糟糕,蒜頭鼻上的癤子越發腫大起來,甚至有皮油滲出來。

他遵循右殺貴人的指示,把這兩個姑娘劫到這一處萬全屋里。右殺大人只說讓她們活命,可沒叮囑過別的,所以麻格兒決定好好享受一下。自從他從草原來到長安城之后,一直低調隱忍,內心的欲望早就快爆炸了。他可不是曹破延那種冷漢子,他渴望鮮血,渴望殺戮,渴望女人的慘叫。

麻格兒都計劃好了,兩個女人都要干,然后留下王忠嗣的女兒,另外一個用最殘忍的手段折磨死,好好發泄一下,然后以最飽滿的狀態迎接闕勒霍多的到來。一想到那草原煞星王忠嗣的女兒在自己身下**,麻格兒的**就高高支起,不能自已。

沒想到他褲子剛脫下來,就來了一個入侵者,這讓麻格兒非常不爽。

更讓他不爽的是,這個入侵者居然有一塊腰牌。麻格兒雖然不認識字,但從腰牌沉甸甸的質感上也知道不是凡物。

麻格兒很想二話不說,把他宰了,然后繼續去玩女人??伤吘钩錾砝切l,不得不考慮到另外一個可能——這家伙的裝備太精良了,無論腰牌、軟甲還是**,都是高級貨色,很可能屬于京兆府或金吾衛,甚至可能來自軍中。

他既然能找上門來,那么別人也能,這所萬全屋已經變得極其不安全。

這件事必須得問清楚。

“你怎么知道我們在這里?”麻格兒用生澀的唐話問。

張小敬沒說話,冷冷地用獨眼瞪著麻格兒。麻格兒覺得很不舒服,這眼神像極了草原上的孤狼。孤狼無論身入陷阱還是瀕臨死亡,永遠都是用這種陰冷的眼神看著人類。

麻格兒冷哼一聲,拿起張小敬的障刀,輕輕用刀尖從他的咽喉處挑下一絲肉來,張小敬的脖子登時血如泉涌:“快說,否則你會有更多苦頭吃。”

張小敬嘴唇翕動,麻格兒以為他要招供,不料卻是一句反問:“你們抓的女人在哪里?”麻格兒眉頭一跳,一拳重重砸在他的小腹,讓他忍不住大口嘔吐起來。

“現在是我在問話!”

但張小敬已經知道了答案。剛才麻格兒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隔壁,說明聞染就在那里。那股降神蕓香的味道,他很熟悉。

“你怎么知道我們在這里?”

麻格兒又問了一遍,見他仍舊沒反應,又把刀刃貼向張小敬的腋窩。鐵器冰涼的觸感,讓他的肌膚一哆嗦。麻格兒咧開嘴,故意緩緩推刃,像給梨子削皮一樣,平平地在腋下削掉一片帶血的圓皮肉來。隨著刀刃把皮肉一掀,張小敬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慘叫聲。

這在突厥,叫作鑄肉錢,因為旋下來的肉如銅錢一般大小。旋在人體的這個部位,不會致命,但卻極痛,只需鑄上幾枚肉錢,囚犯什么都會招。

可張小敬雖然面色慘變,卻仍是閉口不言,討厭的眼神始終直勾勾地盯著他。麻格兒突然意識到,對方是在拖時間!大隊人馬很可能已經在路上了。

不行,必須得馬上撤離!

麻格兒走到隔壁,手下已經把那兩個女人都揪了起來。麻格心朝外掃視了一圈,伸出指頭,指向聞染:“把她帶上?!?

“您怎么分辨出來哪個是王忠嗣的女兒?”手下有點驚訝。

麻格兒在聞染細嫩的脖頸上摸了一把,把手伸到鼻子前吸了口氣,猥褻道:“剛才挾持她的時候發現的,大官的女兒,比較香。那個也香,但不如這個味兒足。”

手下都笑了起來,知道這位對女人有著異常的癖好,所以對某些細節特別敏感。草原上香料是稀罕品,只有貴人女眷才用得起。

“那另外一個呢?”

“扔到隔壁去,連那個密探一起殺了。馬上走。”麻格兒的手在咽喉處比畫了一下。

門砰的一聲,再度被推開。張小敬定睛一看,一個女人被突厥狼衛推推搡搡地趕進來。

她不是聞染,只是身材頗為相似,穿的胡袍也都一樣。但她腮邊的絞銀翠鈿和盤髻上的楠木簪,都表明了她出身不凡,尋常女子哪用得起如此貴重的飾品——這應該就是真正的王忠嗣女兒了吧?

張小敬很快便推斷出了真相,她們兩個應該是在同一個地點被突厥人綁架,這些粗鄙的突厥人不識飾器,張冠李戴,誤把兩人身份弄混了。

突厥狼衛拔出尖刀,先沖王韞秀而去。王韞秀的嘴被塞住了,發不出聲音,只得拼命扭動身軀,居然躲過了刺向喉嚨的一刀,讓尖刀割到了肩膀,血花四濺。那突厥人失了手,覺得面上無光,伸手啪地打了王韞秀一個耳光,讓她安靜下來。

還沒等他再次動手,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撲落落的翅膀拍動聲,緊接著數只云雀從院里飛起。麻格兒眼神一凜,示意先不要動手,快步走到窗前向前院俯瞰。

樹叢搖動,腳步凌亂,似乎有許多人在朝這里靠近。

麻格兒立刻回頭,大聲呼喚手下人都進屋。他本來有七個手下,三個被張小敬殺死,一個腿部中了一箭,能動彈的只剩下三個人了。麻格兒顧不得感慨,急速用突厥語交代了幾句,三個人各自領命出去。

麻格兒掃視了張小敬和王韞秀一眼,不再管他們,也轉身離開。隔壁屋子很快傳來聞染驚慌的呼喊,看來他們只打算帶走這位“王姑娘”。

短短幾十個彈指之后,筑心閣一層的大門砰的一聲,被重重撞開,一下子擁進來十幾個人。他們沖到正廳,驟然停住腳步。只見一名大腿受傷的狼衛斜靠在一尊大銅耳爐前,手里舉著兩把**對準門口,地上還擱著兩把弩。

狼衛同樣也很詫異。他本以為闖入者是張小敬的同伙,起碼也應該是禁衛軍漢,可眼前這些人,個個斜披花布,肩露文身,儼然是浪蕩京中的浮浪少年。

兩邊對峙了數息,一個浮浪少年沉不住氣,大吼一聲,舉起手里大棒沖了上去。狼衛二話不說,抬手就射,正中少年額頭。其他同伴大驚,急忙向后退去,又是三箭射來,先后命中三人。

“他沒箭了!”

不知誰喊了一句,浮浪少年們又沖了上去。這次狼衛沒辦法了,只能躺倒在地,任憑他們拳打腳踢。這些少年顯然沒有旅賁軍那么有章法,一見狼衛被打倒,立刻一窩蜂全都鉆進正廳里,足足有二十多人。

為首的一個小頭領在底層轉了一圈,一指樓梯,示意幾個人上二樓。很快上面傳來消息,說找到了!他連忙舉步登上竹階,跑過走廊,看到二樓一處房間綁著兩個人。男的捆在柱子上,女的癱倒在地,十七八歲的樣子。

小頭領一喜,整個建筑里就這一個女人,這回應該錯不了。

熊火幫今天綁架了一個女子,結果中途跑掉了。據追趕的小混混講,那女人被一群來歷不明的胡人帶入這座宅邸。熊火幫把整個萬年縣視為禁臠,在自己地面上人被劫了,怎么能忍這口氣?于是這個小頭領糾集了一批無賴少年,打算把人劫回來。

小頭領叫了四個人把那女子帶走,別耽誤;至于那男的,不認識,不必管。

他目送著押送隊伍離開,心情忽然變得很好,這將是他在熊火幫一次里程碑式的立功。小頭領信步踏上二樓高亭,遠眺片刻。只見遠處曲江錦繡歷歷在目,景致怡人,不由得心生感慨:“有錢人就是他娘的會享受!”賞了一會兒景,他背著手,學著名士風度慢慢踱著下了樓。

走著走著,小頭領忽然覺得腳下有些異樣,一低頭,發現一道濃濃的黃褐色小河順著樓梯淌到一樓地板,味道略刺鼻。

他蹲下身子用手指一抹,判斷出應該是蓖麻油,不禁大為疑惑。這宅子不是沒人住嗎?怎么會有這東西?小頭領抬起頭,看到在閣樓的梁架四角,掛著好幾個陶罐子,罐口傾斜,正源源不斷地往樓下淌油,七八道濁流匯在一樓地板,形成很大一攤。

他猛然瞳孔一縮,急忙朝樓梯下跑,邊跑邊喊道:“快!快殺了他!”話未說完,腳下一滑,整個人踩著蓖麻油跌下樓去。浮浪少年們沒聽見警告,反而指著他的狼狽樣哈哈大笑起來。

就在這時,慘遭圍毆的受傷狼衛從懷里摸出一個火折子,奮力一吹,然后丟到油上。油火相逢,呼啦一下子就燃燒起來,火苗子順著油線迅速蔓延整個一層的地板,如金蛇狂舞。

這個閣樓是竹木結構,墻壁、廊柱和樓梯轉瞬間也被引燃,大大小小的火蘑菇從木縫之間冒頭。昔日清雅散逸之地,霎時就成了佛經里的火宅。

浮浪少年們傻了眼,紛紛想要往外逃。奈何人多門窄,一下子把門口堵了個水泄不通。來勢洶洶的油火席卷而來,把未及逃出的人一一吞噬,只留下絕望狂舞的身影。

在二樓的張小敬感覺到腳下有騰騰熱氣升起,又聽到鬼哭狼嚎,知道入侵者肯定中了狼衛的圈套。

狼衛既然選了這里作為落腳點,自然會有所準備。這棟竹樓里懸滿了蓖麻油罐子,一旦有不可抗拒的外敵入侵,他們就會傾翻油罐,伺機點燃,然后迅速逃走。龍波之前時常過來,就是在做這種準備。

張小敬知道如果再這么待下去,自己也會被活活燒死。他之前一直在悄悄活動手腕,繩索已經松了不少,只消再磨幾下就可以掙脫了??删驮谶@時,地板的邊緣發出一聲尖利的摩擦聲,整個閣樓微微抖了一下,隨即整個屋子的每一處連接都開始咯吱咯吱地響起來。

張小敬暗叫不好。這些狼衛果然心狠手辣,不光布置了蓖麻油,而且還把底樓和二樓之間的幾處榫接處和支撐梁虛接。只要大火一起,很快就能讓整個閣樓坍塌下去,樓里的人就算沒被燒死,也會被砸死。

他的左手斷了一指,沒法解開手腕的繩索,只得拼命弓起身子,利用臀部的力量狠狠砸向地板。這種竹木制的閣樓用的是橋搭法,二層地板都是用竹板嵌合在木架之上,本身不算堅固。張小敬化身為一個大錘,一錘一錘敲擊著它脆弱的支撐,一定得搶在閣樓整體倒塌之前把地板弄倒,才有一線逃出去的生機。

在張小敬臀部的連續錘擊和下面火焰的夾擊下,地板很快發出一聲哀鳴,先是一頭猛然下沉,然后轟隆一下,主體部分斜斜砸到樓下去,在大火里辟出一條傾斜的滑臺。

可惜捆著張小敬的那根柱子沒有折斷,死死卡在中間,把他的身子架在半空。張小敬掙扎了幾下,發現不行,急忙調整了一下姿勢,讓手腕上的繩子對準躥上來的火苗。

這條繩索是用嶺南蛇藤編成的,用油浸泡過,韌勁十足,但不耐火?;鹈缫涣?,立刻就燒起來了。張小敬強忍著燒灼手腕的痛楚,讓繩子燒透,然后用力掙了一下,兩下,到第三下終于把它扯斷。

可他沒時間慶幸,立刻踩著尚未燃燒的傾斜地板,朝前跑去,雙肘護住臉部穿過數道火墻,沖到一處熊熊燃燒的窗口前,奮力向外一跳。燃燒的窗格十分脆弱,被張小敬硬生生撞碎而出。他甫一落地,先打了幾個滾,把自己身上的火壓滅。

在下一瞬間,閣樓的主體結構轟然倒塌,火點四濺,小閣徹底變成一個熊熊燃燒的柴堆。

張小敬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他的眉毛頭發焦掉了不少,兩個手腕都被燒傷,腰上還有一道觸目驚心的長傷,那是躍出窗子時被邊框的竹刺劃的。

沒過多久,外面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張小敬以為還有敵人,他勉強抬起脖子看了一眼,肩膀不由得一松。

沖入后院的,是大批身著褐甲的旅賁軍士兵,居然是靖安司的人馬趕到了。旅賁軍一看火勢如此猛烈,不待長官下令,自發地分散開來,開始在筑心閣周圍清出一條隔火帶,避免蔓延。

一個壯碩的身影走到張小敬的身前,把他攙扶起來,口稱恕罪來遲,不過沒多少熱情在里頭。張小敬定睛一看,是崔器。他顧不得關心自己狀況,急切地抓住崔器的胳膊:“你們進府時,看到別的人沒有?”

崔器對這位張先生并不怎么信服,只是抬了抬下巴:“就看見幾個熊火幫的閑漢!”

“熊火幫?”張小敬一聽這名字,獨眼里閃過一道意味深長的光芒。

崔器閃開身子,張小敬看到在院廊里,好幾個僥幸逃生的浮浪少年正垂頭喪氣地蹲在地上,被幾把鋼刀監視著。他們大概是剛逃出去,正撞見旅賁軍。

張小敬喝道:“快!快敲九關鼓!狼衛剛離開不久,就在附近!”

崔器一聽“狼衛”二字,眼中兇光大綻,立刻對身邊的副手發出一連串急促的命令。

靖安司有一套層次分明的示警體系。望樓上九關鼓一響,不僅本坊的坊門要關閉,周圍八坊同樣都要關門封閉,同時在這九坊之間的十六個街口,都要設置拒馬與橫桿。

從熊火幫闖入宅邸再到旅賁軍趕到,前后只有短短一炷香的時間。狼衛撤離時還拖著一個聞染,行進速度不會很快。九關鼓一響,一個大網會牢牢封鎖住九坊之地,讓他們無從遁形——如果有必要,其他坊也會敲響九關鼓,一圈一圈封鎖開來。

崔器在這方面很有經驗,下令修政坊敲響九關鼓,同時還派遣了四隊旅賁騎兵,向四個方向搜索前進。布置完這些事后,崔器才蹲下來,吩咐左右拿些傷藥和布條來,給張小敬包扎。

“你怎么會來這里?”張小敬問崔器。

姚汝能從崔器旁邊閃出,手里捧著傷藥,一臉愧疚:“我見您久入未出,就跑去望樓,通知崔將軍前來救援——很抱歉,我沒敢進去救您……”

他的愧疚是真心實意的。不久之前,他還義正詞嚴地質疑張小敬的動機,甚至還要動手殺人,結果現在張小敬孤身犯險差點喪命,自己反而裹足不前見死不救。在姚汝能心目中,自己簡直是個懦弱的偽君子。

“你一個人進來于事無補,及時呼喚援軍才對。你的判斷很正確,不必妄自菲薄?!睆埿【吹卦u價道,同時抬起手腕,讓他給自己敷藥。

崔器皺著眉頭問道:“張先生,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他的疑問如山一樣多,府邸里明明潛藏著突厥狼衛,怎么會有一群混混殺進來?兩邊為什么會開火?筑心閣又怎么會燒起來的?

張小敬簡單地講述了一下自己的遭遇:先是潛入閣樓,然后被突厥人用王忠嗣的女兒脅迫,身陷敵手,然后熊火幫就莫名其妙地打進來了……崔器打斷了他的講述,臉都綠了:“你是說,王節度的女兒在突厥人手里?”

他說話的聲音都在發顫。張小敬剛要回答,心中卻忽然閃過一絲想法。

突厥人綁走的其實是聞染,但他若如實說出,接下來會怎樣?靖安司追殺突厥人時,絕不會關心聞染的生死。

但他關心這個姑娘,非常關心。

整個長安城如果只有一個人可以救的話,張小敬一定會選聞染。

他在瞬間就有了決斷。

張小敬緩緩抬起手,語氣沒有一絲波動:“沒錯,我親眼看到她被突厥狼衛帶走?!?

崔器絕望地站在原地,頓覺天旋地轉。

他原來只是個隴山的軍漢,靠著些許戰功和阿兄崔六郎的努力,終于得以進駐長安。榮華富貴還沒博到手,便遭受了一個又一個沉重打擊:先是阿兄被殺,然后自己又放跑了突厥的重要人物,現在居然又牽扯到朝中重臣家眷遭綁架。

崔器太了解朝廷的行事風格。這么大的亂子,朝廷一定得推出一個責任人接受處罰才行。李泌后臺太硬,張小敬本來就是死囚,那么負責行動的自己,簡直就是一個絕好的黑鍋料子。

他要在意的,已經不是如何建功立業,也不是為哥哥報仇,而是如何保住自己一條性命。

張小敬推了他一下:“崔旅帥,他們都等著你下令呢?!贝奁魅鐗舫跣眩羧黄鹕?,氣急敗壞地沖手下吼道:“你們傻站著干嗎?別救火了,趕緊去抓人!”張小敬又道:“通知望樓,讓靖安司派人去王節度家里確認情況!”

“對!對!快去王節度家確認!”崔器已經失了方寸,對張小敬言聽計從。

“還有……問問這些人,到底什么來路。”張小敬把目光投向那些浮浪少年。其實這些人到底是誰,他心里已經有數。萬年縣就那么幾個幫派,辨認起來很容易——不過有些事,還是讓別人去問會更好。

正好崔器胸中一股惡氣無法發泄,他氣勢洶洶地走到被俘的幾個浮浪少年跟前,用佩刀刀鞘兜頭抽去,一個少年捂著頭倒在地上。崔器猶嫌不夠,狠狠又抽了幾下,直砸得血肉模糊才罷手。其他幾個少年嚇得尿了褲子,不用問,立刻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

wωw ●ttκa n ●C O 原來他們連熊火幫都不算,只是外圍成員,跟著一個小頭目來的。那小頭目聽說有一個老大看中的女人跑掉了,就藏在這里的荒宅里,于是過來抓人。

崔器追問那女人是誰,一個少年說姓聞,是敦義坊聞記香鋪老板的女兒。崔器怒道:“誰問這個!我問的是另外一個女人!是不是王節度的千金?”那幾個少年懵懵懂懂,哪里答得出來。崔器揮動刀鞘,死命地抽打,把那幾個人幾乎打死,也沒問出個名堂來。

一直到有士兵跑過來匯報封鎖道路事宜,崔器這才丟下這些人,心急火燎地趕去布置。

張小敬半靠在走廊,讓姚汝能給他處置傷口。他受傷不輕,腋窩被狼衛旋掉一大片皮肉,手腕和背部又被燒傷。姚汝能小心地先用井水洗滌,再抹金瘡藥粉止住血,然后拿出綾布一圈圈包裹。這家伙的手指修長,手法嫻熟細膩,比起繡女來不遑多讓。

他的肉體遭受了如此酷刑,卻仍堅持到了援軍抵達,可是夠硬的。姚汝能一邊包扎一邊暗暗心想,換了自己,可未必能挺住。張小敬任由他侍弄,眼睛卻一直盯著宅邸外頭。他的獨眼里,帶著壓抑很深的擔憂。

這個鐵石心腸的卑劣漢子,居然也會擔心別人?姚汝能暗道。

姚汝能忽然注意到,他的左手少了一根手指,上頭裹著一塊被鮮血半浸的麻布。姚汝能大奇,這是突厥狼衛干的?不對,在那之前就有了。姚汝能又重新回想了一下,確定在自己被打暈之前,張小敬的手還是完整的。

換句話說,這個斷指之傷,發生在張小敬殺死暗樁的時候。一想到他出賣暗樁,姚汝能的怒氣又騰地上來了。他不無惡意地想,難道這指頭是葛老切下來的?

“這是印記?!睆埿【春鋈婚_口,嗓音有些沙啞。

“什么?”

張小敬的獨眼仍舊望著外面,不像是給姚汝能解釋,更像是說給冥冥中的什么人聽:

“小乙是我在萬年縣任上培養的最后一個暗樁。他出身寒微,但人很聰明。我還記得,他去當暗樁的前一天,縣里發了一筆賞錢。他老娘把錢藏好不許他亂花,說以后用來娶媳婦??尚∫揖尤幻爸凰锎虻娘L險,偷偷地摳出來半吊錢,給我買了一份上好的艾絨火鐮。他對我說,張頭隨身的火鐮太舊了,打不出火,也該換個新的了。他還說,只要張頭仍能打亮火光,他就一定不會迷路?!?

“然而你今天親手殺了他。”姚汝能冷冷回道。

“我來問你:倘若你身在一條木船之上,滿是旅人,正值風浪滔天,須殺一無辜之人以祭河神,否則一船皆沉。你會殺嗎?”張小敬突然問道。

姚汝能一愣,不由得眉頭緊皺,陷入矛盾。這問題真是刁鉆至極,殺無辜者自是不合仁道,可坐視一船傾覆,只怕會死更多的人。他越想越頭疼,一時沉默起來。

“殺一人,救百人,你到底殺不殺?”張小敬追問了一句。

姚汝能有點狼狽地反駁道:“你又該如何選擇?”他覺得這真是個狡猾的說辭。

“殺?!睆埿【凑f得毫不猶豫,可旋即又換了個口氣,“這是一件應該做的事,但這是一件錯事。應該做,所以我做了,即使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么做——但錯的終究是錯的?!闭f到這里,他把斷指處抬了抬,“……所以我自斷一指,這是虧欠小乙的印記。等到此間事了,我自會負起責任,還掉這份殺孽。”

張小敬閉上獨眼,似在哀悼。他的面孔又多了幾條褶皺,更顯得滄桑與苦澀。

姚汝能沉默著。他發現自己完全看不透這個桀驁的家伙。他一會兒像個冷酷的兇徒,一會兒又像個仁愛的勇者,一會兒又像是個言出必踐的游俠。諸多矛盾的特色,集于一身。姚汝能忽然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想過,張小敬到底是因為什么罪名入獄的。

張小敬緩緩睜開眼睛:“我記得你來長安城有三個月了?”

姚汝能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把話題轉到這里來了,只得點點頭。

張小敬似笑非笑:“你再待久一點就知道了。在長安城里做捕盜之吏,幾乎每天都要面對這樣的選擇。什么是應該做的錯事,什么是不應該做的對事。是否堅守君子之道,你最好早點想清楚,否則……”

“否則?”

“在長安城,如果你不變成和它一樣的怪物,就會被它吞噬。”

啪嚓一下,姚汝能手里的藥膏打翻在地,黑褐色的液體在白綾上灑成一片污漬。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節奏的響動傳遍整個長安的東南角,正是來自修政坊的九關鼓。按照大唐律令,鼓聲一啟,街鋪武侯就得立刻封鎖附近八坊的街道路口。

不過今日是上元節,人人都滿揣著玩樂的心思,值勤的武侯們也不免有些懈怠。他們聽到鼓聲,反應卻沒有那么快,過了好一陣,才紛紛叫起睡懶覺或玩雙陸的同僚,行動略顯遲緩。

好在崔器從來沒指望過這些蠢材,他特意派遣了十幾名旅賁軍士兵手持令牌,分別直奔各處街鋪,督促他們盡快行動。為策萬全,崔器還撒出去五六隊精騎,在外圍街道來回巡風。就算突厥人僥幸穿過封鎖線,也會一頭撞在這堵流動的大墻上。

一時間,九坊之內一片喧騰。武侯們手忙腳亂地抬出拒馬和荊棘墻,在路口設立臨檢哨卡;精騎飛馳,無數道鷹隼般的視線反復掃視著道路兩側的每一個角落。行人們驚訝地停下腳步,不知附近發生了什么事,他們依舊可以通行,只是每過一個路口都要被盤查一番。

一道大網慢吞吞地籠罩在了修政坊附近一圈??墒?,麻格兒一行人,卻像是就地飛仙了一樣,全無蹤影。各地紛紛回報,都是同樣的內容:“未見?!?

崔器對傳令兵大聲咆哮:“怎么可能!他們是鳥嗎?就算是鳥,也躲不過望樓的眼力!”

麻格兒等人無論是騎行、車乘還是步行,在這么短的時間內不可能逃遁超過兩里——這是九關鼓最大的警戒范圍。那么他們的下落,只有兩個可能:一、買通了哨卡士兵,順利脫出;二、就近躲藏在修政坊附近的某一坊內。

無論是哪種可能,都會演變成極其尷尬的局面。

恰好在這時,就得到了王府的消息:王節度的女兒王韞秀得了輛新奚車,獨自出去試駕,至今未歸。與此同時,靖安司總部也轉發過來另外一個消息:靖善坊附近發生一起車禍,一輛柴車和一輛奚車相撞,但現場只找到了車夫和十幾具武侯的尸體。

這一定是突厥狼衛干的,只有他們才這么窮兇極惡。

崔器聽到消息被證實,胃袋就好似被一只巨手狠狠捏住,難受得要吐。王忠嗣是朝中重臣,今天這事若是出了差池,將是驚天大亂。

崔器彷徨無計,只得走到正準備出發的張小敬跟前,一拱手:“張都尉,突厥狼衛失去蹤跡。而今之計,該如何是好?”

若有半點可能,崔器不愿意向這個死囚犯示弱,可眼下卻別無選擇。這家伙一個人單槍匹馬,兩個時辰不到就揪出突厥人的尾巴,這不是尋常人能做到的。崔器意識到,只有張小敬大發神威,把突厥狼衛逮住,自己才能逃過這一重大劫——于是連“張先生”都成了“張都尉”。

張小敬對他的心思看得通透,也無意說破,一彈手指:“先上望樓?!?

兩人噔噔噔地爬上修政坊的望樓,舉目四望,周圍八坊的景致盡收眼底。坊外道路縱橫,坊內灰瓦高棟,一清二楚,如觀沙盤。在每一個路口,都攢集著黑乎乎的一片人群,那是哨卡在發揮作用。眼力好的話,甚至可以看清行人的衣著。

在如此嚴密的監視之下,突厥人不可能悄無聲息地憑空消失。

崔器瞪大眼睛,忐忑不安地四處張望,看到任何人都覺得可疑。張小敬瞇起獨眼,緩緩掃視,然后在一個方向停住了。他抬起手臂,指向了東南:“曲江池?!?

崔器先沒明白,可他順著張小敬的手指看過去,一下子恍然大悟。

在修政坊的東南角,是長安城最繁盛的景點——曲江池。這個池子一半位于城內,占了兩坊之地;另外一半在城外,與少陵原相接。曲江池內水道蜿蜒,樓宇林立,花卉周環,柳蔭四合,小徑穿插園林之間,一年四季都是極好的去處——無論是對游人還是對逃遁者。

曲江池有專門的尚池署管理,與諸坊街鋪不互相統屬,九關鼓指揮不動他們。突厥狼衛們很可能打了這么一個時間差,離開修政坊后,直接越過街邊圍欄,鉆入曲江池內迷宮般的園林里。

長安城本是縱橫平直的布局,但在東南角這里,曲江池生生向外拱出來一塊,就像是稻米袋子鼓起一角。為了保證這片橫跨城內外的水面不被隔斷,外圍并未環以城墻,只是挖了數條水渠環伺。雖然馬匹和車輛無法通行,若是三兩個行人徒步,出城卻不是什么難事。

由此看來,當初突厥人選擇修政坊落腳,可謂是處心積慮。

崔器道:“你的意思是,他們很可能穿過曲江出城?”他心里長出一口氣,這未必是件壞事。只要出了城,靖安司不必束手束腳,可以派遣精騎往復大索。長安城附近地勢平闊,無處躲藏,逮住那幾個徒步的突厥人,就是個水磨活而已。

張小敬的眉宇卻并未因此舒展,他盯著煙波浩渺的曲江水面,覺得事情并沒那么簡單。突厥人既然要對長安城不利,為何要往城外跑?他們的目的到底是綁架還是焚城?張小敬展開長安坊圖,蹲下來仔細觀察,覺得這些行動之間彼此矛盾,疑點重重。

但崔器卻已經迫不及待地在望樓上打起旗語,向遠在光德坊的靖安司匯報,要求增派人手出城搜捕。李泌接到報告后,卻沒有急著調動旅賁軍,他的眼神投向沙盤,陷入和張小敬一樣的疑惑。

草原的狼崽子們,給他們出了一道大大的謎題。

崔器有點著急,他不太明白,這么明顯的事,張都尉就算了,為何連李司丞那邊都遲遲不下命令。要知道,這邊每耽擱一個彈指,敵人便會遠離長安城幾分。

整個包圍網,驟然靜止下來。崔器一會兒看看沉思的張小敬,一會兒遠眺附近望樓,手指煩躁地在刀鞘凸起的銅箍邊摩挲,心里盤算如果再得不到命令,索性先把幾個馬隊撒出去。

可崔器畢竟是個軍人,這種先斬后奏的事,他并不習慣。崔器還在猶豫不決,張小敬忽然站起身來,抖了抖手中地圖,目光灼灼——而望樓的通信旗也恰在同時揮動。

李泌傳來的命令,和張小敬開口說出的話完全一致:

“這是疑兵之計。賊自曲江出,必自最近城門返回! ”

距離曲江最近的城門,南有啟夏門,東有延興門,不過一里之遙。突厥狼衛從東南角脫出,可以從這兩個城門大搖大擺地再次進城。這么一出一進,輕輕松松,就可以跳出九關警戒,逍遙自在。

崔器的額頭沁滿了慶幸的汗水。幸虧沒有出城,否則可真是南轅北轍了。他急忙用望樓向二門發出警告,同時就地解除九邊封鎖,火速向二門靠近。

可在這之前,靖安司耽誤了太多時間在修政坊部署,驟然轉移一片混亂,執行十分緩慢。

啟夏、延興二門是畿東百姓入城觀燈的重要通道,此時正是高峰時期。等二門傳回來消息,狡黠的突厥人早已混在大群百姓之中,再一次進入長安城中,不見蹤跡。他們晚了一步。

線索就這樣斷開了,可時間卻毫不留情地一刻一刻流逝。

崔器先匆匆寫了一封密報,著人快馬送去靖安司,這事太大,不敢有半點瞞報。然后他看向張小敬:“張都尉,咱們怎么辦?”連他自己都沒發覺,稱呼張小敬的語氣越發卑微起來,近乎乞求。

“等一下。”張小敬半趴在地上,身子前傾,鼻翼微微聳動,像一條獵犬。

崔器摸不清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又不敢追問,只好惶恐地等在旁邊,呼吸粗重。

說來可笑。崔器在隴山之時,刀頭舔血,快意豪勇,面對生死從無顧慮;在長安的優渥生活,沒有洗去他的戰力,卻腐蝕了他的膽量。當一個人擁有太多時,他將再也無法看淡生死。崔器忽然羞愧地發現,他一直叫囂著為阿兄報仇,只是為了掩蓋自己懼怕落罪。

自己的前途,就著落在這么一個死囚犯身上了嗎?崔器心有未甘地想。

張小敬忽然抬頭,問了一個無關的問題:“宣徽院那邊你有熟人嗎?”

崔器一愣,宣徽院屬于宮內一系,跟城防半點關系也無,張小敬忽然提它做什么?張小敬道:“若我記得不錯,宣徽院下屬有五坊,專為天子豢養雕、鶻、鷹、鷂、狗。若能向狗坊借來幾只鼻子靈敏的畜生,此事還有希望?!?

他抬起手來,抓起一把塵土放在鼻子邊上,深深吸了一口。

聞記香鋪的合香品質優良,可以持續數個時辰不散,馳名西京。

第二十三章 辰正第二十四章 巳初(1)第十六章 丑初第十四章 子初(1)第六章 申初(2)第十九章 寅正第二章 午初第十七章 丑正第十四章 子初(1)第三章 午正(2)第二十四章 巳初(2)第十二章 亥初(2)第十四章 子初(1)第三章 午正(2)第十二章 亥初(1)第十七章 丑正第十三章 亥正第二章 午初第三章 午正(1)第十四章 子初(2)第五章 未正第一章 巳正(2)第二十二章 辰初第二章 午初第十章 戌初第一章 巳正(2)第一章 巳正(2)第八章 酉初(1)第十四章 子初(2)第十五章 子正第六章 申初(2)第十二章 亥初(2)第七章 申正(1)第四章 未初第二十二章 辰初第十一章 戌正第十五章 子正第二十四章 巳初(2)第十三章 亥正第三章 午正(1)第十九章 寅正第七章 申正(1)第八章 酉初(1)第十六章 丑初第八章 酉初(1)第十二章 亥初(1)第十四章 子初(2)第五章 未正第十一章 戌正第五章 未正第九章 酉正第十四章 子初(2)第一章 巳正(2)第十五章 子正第七章 申正(1)第十二章 亥初(2)第五章 未正第十四章 子初(2)第九章 酉正第六章 申初(2)第三章 午正(1)第一章 巳正(2)第六章 申初(2)第二十二章 辰初第十三章 亥正第二十三章 辰正第十七章 丑正第二章 午初第七章 申正(2)第十四章 子初(1)第十章 戌初第三章 午正(1)第五章 未正第二十四章 巳初(1)第十章 戌初第一章 巳正(1)第二十四章 巳初(2)第八章 酉初(1)第三章 午正(2)第十七章 丑正第二十四章 巳初(1)第三章 午正(2)第十八章 寅初第二十四章 巳初(1)第二章 午初第十三章 亥正第十八章 寅初第二章 午初第六章 申初(2)第三章 午正(1)第二十四章 巳初(2)第十九章 寅正第十七章 丑正第十八章 寅初第三章 午正(2)第十三章 亥正
第二十三章 辰正第二十四章 巳初(1)第十六章 丑初第十四章 子初(1)第六章 申初(2)第十九章 寅正第二章 午初第十七章 丑正第十四章 子初(1)第三章 午正(2)第二十四章 巳初(2)第十二章 亥初(2)第十四章 子初(1)第三章 午正(2)第十二章 亥初(1)第十七章 丑正第十三章 亥正第二章 午初第三章 午正(1)第十四章 子初(2)第五章 未正第一章 巳正(2)第二十二章 辰初第二章 午初第十章 戌初第一章 巳正(2)第一章 巳正(2)第八章 酉初(1)第十四章 子初(2)第十五章 子正第六章 申初(2)第十二章 亥初(2)第七章 申正(1)第四章 未初第二十二章 辰初第十一章 戌正第十五章 子正第二十四章 巳初(2)第十三章 亥正第三章 午正(1)第十九章 寅正第七章 申正(1)第八章 酉初(1)第十六章 丑初第八章 酉初(1)第十二章 亥初(1)第十四章 子初(2)第五章 未正第十一章 戌正第五章 未正第九章 酉正第十四章 子初(2)第一章 巳正(2)第十五章 子正第七章 申正(1)第十二章 亥初(2)第五章 未正第十四章 子初(2)第九章 酉正第六章 申初(2)第三章 午正(1)第一章 巳正(2)第六章 申初(2)第二十二章 辰初第十三章 亥正第二十三章 辰正第十七章 丑正第二章 午初第七章 申正(2)第十四章 子初(1)第十章 戌初第三章 午正(1)第五章 未正第二十四章 巳初(1)第十章 戌初第一章 巳正(1)第二十四章 巳初(2)第八章 酉初(1)第三章 午正(2)第十七章 丑正第二十四章 巳初(1)第三章 午正(2)第十八章 寅初第二十四章 巳初(1)第二章 午初第十三章 亥正第十八章 寅初第二章 午初第六章 申初(2)第三章 午正(1)第二十四章 巳初(2)第十九章 寅正第十七章 丑正第十八章 寅初第三章 午正(2)第十三章 亥正
主站蜘蛛池模板: 大荔县| 灵丘县| 精河县| 汉阴县| 绥中县| 福海县| 柳河县| 文成县| 抚州市| 栖霞市| 阳朔县| 荔波县| 观塘区| 寿阳县| 颍上县| 滨州市| 南澳县| 临桂县| 湘潭县| 漳平市| 文登市| 常宁市| 射阳县| 华阴市| 靖边县| 张家界市| 宽甸| 白银市| 定边县| 宝应县| 云南省| 临桂县| 环江| 澄迈县| 吉水县| 大安市| 临湘市| 调兵山市| 平顶山市| 东乡| 厦门市|